字數:3013 字 閱讀時長:大約 6 分鐘 ?
陰歷九月底,學校。
程小山午飯飽餐后,三步并作一步跳上二樓,見教室無人,便迫不及待地去掏口袋。
那鼓鼓囊囊的物件是一個橘黃鮮亮的瓷蛋兒乒乓球。程小山從書包里取出一只破舊的光板兒球拍,選中黑板所在那面墻,急不可耐地練起球來。他很喜歡光板兒瓷蛋兒這樣的配置,就像他的性格那么硬、倔,特別是媽媽給他買的那個瓷蛋兒,和他形影不離。
光板兒撞擊瓷蛋兒的聲音很脆很響,瓷蛋兒彈到墻上的聲音更脆更響亮。程小山打得越來越快,瓷蛋兒像是一條帶尾巴的弧線,他興奮極了,耳旁只有充滿活力的乒乓聲。一會兒,他的額角就見冒汗了,一邊后撤身子,一邊放慢擊打的頻率、加重擊打的力度,可謂忙里偷閑。
程小山還要再后退兩米,啪的一聲,光板兒正呼在一塊兒說軟不軟說硬不硬的物件上,緊接著是一個女生的尖叫。
光板兒掉落在地上,瓷蛋兒沒了光板兒的拍檔越彈越低,最后骨碌碌溜遠了,只剩程小山呆立在原地。
程小山頓覺不妙,扭頭看時,只見同桌晶晶正捂著鼻子屈蹲在地上喊疼。他覺得自己的腦瓜兒也很疼:“沒——沒傷著你吧?”他感到很抱歉,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心里很奇怪,她怎么突然出現在我身后?
冷哼一聲,晶晶像只受傷的刺猬,伏在桌面,不知是什么表情。本來要捉弄同桌,反倒白挨了一下。
程小山戰戰兢兢坐回座位上,他想去安慰她,可又畏畏縮縮怕她再發脾氣,于是只好作罷。
程小山不能忘記的是,那天班里所有男生女生都在嘲笑他,說他“窩囊廢”“膽小鬼”,他百般解釋可還是好尷尬,并且自此晶晶的眼里多了某種隱隱的怨恨。
燦爛的夕陽下,程小山獨自在操場上轉圈。他把玩著那個瓷蛋兒,在手心里它正散射出橙色的柔光,像是一個飽滿嬌小的橘子,瞅得他直歡喜。突然,兩個鬼靈精朝他圍上來,他趕緊把瓷蛋揣進衣兜,想躲開她們。
她倆湊近他。因為正迎著耀眼的夕陽,程小山看不清是誰。伸手阻隔殘陽時,他聽到“十來一,放鬼魂兒。誰帶紅,鬼上身”這句話。見程小山愣在那里,她倆嘻笑起來,“真是書呆子”。而后她倆慌慌張張離開了,“快回寢室,查寢啦!”
程小山還怔在那里,心里直發毛,反復念叨那句話,這一定是某種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怕,好心情早化為輕煙,他責怪自己為什么不向那兩個女生問清說那句話的緣由?從口袋里掏出手時,瓷蛋兒已是黏滿冷汗。
夜幕降臨,操場上陰森森的,看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程小山飛奔向寢室。
學生寢室實際是兩排坐北朝南的老舊瓦房,廁所在西頭。房檐下的地面被雨水沖作一個個小洞,墻皮兒大多支離破碎的剝落,露出灰白丑陋的質層,瓦楞上一片一片綴著不知哪個朝代長出的青苔。隔著毛玻璃,程小山望見最東邊寢室還沒熄燈,燈泡透出微弱的黃光。
程小山來到寢室門前,叩了幾叩,沒人應。轉頭望向兩排瓦房間的那條走道,它只有兩米多寬,近處的幾間宿舍燈還亮著,再遠些,看不真切黑黝黝的物體,房屋和黑夜糅成一片死寂。隱隱地,風鉆進耳朵,聽得著嗚嗚聲。他禁不住在門外瑟縮起來,怎么還不開門?
許久,門栓發出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門開了,卻是兆興正瞪著程小山,“就等你一個”。
程小山帶著歉意嘿嘿笑,閃身進了寢室,兆興卻在門口張望了好一會兒才上床去。他知道為什么,這個農村小學時常有住宿生丟失財物,但是他臉上凝重的神色似乎還有其他緣故。
同寢的男生都已熟睡,微微傳出鼾聲,程小山盡量輕聲地爬上床,換下衣服搭在床頭,想去睡覺。忽地,他的心突然被硌了一下,并愈發不安——他的那件紅上衣和花紅枕巾,越看越覺著不吉利。誰帶紅,鬼上身。那兩個女孩把話說得這么巧,像是民間某個節日上的俗語。對了,過了今晚,就是陰歷十月初一,也就是鬼節!一連串邏輯推理讓他驚駭。
程小山蒙頭睡覺,但“誰帶紅,鬼上身”六個字總是揮之不去,幽幽地在他腦殼里游蕩。他手里緊攥著媽媽給他的的瓷蛋兒,漸漸困乏,眼皮打著架,終于睡去。
少年的頭腦總是很活躍,即使是在夢中。
那是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畫面定格在一片慘白如紙的天空下:鄰里聚在程小山家窩棚的外面,都是來追悼他爺爺的。那年程小山只有兩歲,被一個大姐姐抱著,站在遠處睜眼看著喪葬的整個過程。那時候,他還沒有生與死的概念,只是突然少了爺爺感到很空落。此后奶奶成了小山唯一的依靠,他害怕有一天至親至愛的奶奶也走了,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奶奶,你別走,別走!”
程小山驚醒了,大口喘著氣,覺著氣管很不舒服,好久才緩過來。
他知道夜還長著呢,就瞪著頭頂上的床板發呆,他想起自己的心事。
程小山只對一件事記憶很深,因為它就此改變了他的命運。那是他愿親手撕碎的記憶片段:無盡灰白的天空下,同樣在那個窩棚處,有愈聚愈多的面生的大人,黑壓壓一片。人群中是男人和女人正在吵架,他們吵得很兇勸都勸不住,甚至大打出手。吵到高潮之時,最終女人的內心崩潰了,憤然離去,再未回過這個家。那就是程小山的父母。
程小山當時躲在一棵槐樹后面,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多希望那不是真的,可它真實地刺痛著一個父母離異的兒童的心。
之后的幾年里他隨奶奶生活,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因為有腦瘤精神不正常,因而他倆離了婚。
程小山是一個很要強的男孩,在學校成績很好,只是不愛說話,為人孤僻。程小山的父母一次也沒有來學校參加過家長會,他一直默默忍受著同學們的非議。他多想有一個完整的家啊!
回過神來,程小山早已淚流滿面。
夜氣深寒,他的尿意突然上來了。他擦擦淚,想要出去,耳旁卻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
“不行,外面太可怕了,今晚可是鬼節,百鬼夜行,你不怕嗎?”
“沒、沒有鬼,有,我——也不怕。”
“不,你是一個懦弱透頂的窩囊廢,打女生這種事也做得出來。小人,陰險!”
“再說一遍,我不是故意的,你們——你們——太可惡了,就因為我爸媽離婚,整天拿我開玩笑,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程小山火了,對那個聲音吼道。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個聲音沒有再說話。
“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就是這么倔這么硬!”程小山說這句話給自己壯膽,一把推開了木門。
寒氣頓時灌進來,程小山閃身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外面是一個沒有燈火的世界,只有夜空中一點北斗,弦月灑下灰藍色的月光。沒有路燈的校園黑暗無比,沒有燈盞的走道無比黑暗、深邃。穿過那條走道才是廁所。
程小山摸著黑乎乎的墻壁艱難地踉蹌前行,絲毫不敢回頭看,生怕猛地竄出個林正英電影里的鬼物,被嚇個半死。那墻皮很不和時宜地脫落著,沙拉拉地響,聽著瘆人。鞋底下的石子也嘎吱嘎吱地響,他真想把耳朵給捂上,此情此景太過瘆人。
也許過了一個世紀,程小山一步步挨到了廁所,廁所里黑漆漆的又潮又臭,好不容易解了褲子,便對準旱廁的茅坑一陣稀里嘩啦,突然想起水滴石穿這個成語,覺得很不合適。他此時很想高歌一曲,卻并沒有學過一首歌,只能頗有情調地哼哼,他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也必須這樣做。
走出廁所,程小山心情大好。大踏步走在過道上,仔細分辨自己的腳步聲。
期間,他聽到由遠及近的喪歌,料想村里的某個老人不期去世了,著實感到惋惜。他又想起他的年近八十的奶奶,鼻尖兒一陣酸澀。又感到自己突然成長了起來。原來十來一喪葬是真,有鬼是假。
這天陰歷十月初一清晨,程小山隔著校門張望,十字路口有三三兩兩的人在燒紙。
課堂上,晶晶幸災樂禍地小聲說:“昨晚沒睡好吧?”她覺得依程小山這種懦弱的性格,應該被那兩句話嚇住。
“謝謝”程小山鄭重地說,“昨晚我反而睡得很好”。
“什么?”晶晶睜大了眼珠子,不敢相信,一向膽小怕事的程小山如此淡定的回答。
“謝謝,我不再自卑了”。
煞地,一股寒流竄過街道,紙灰隨風飄起,像一只只黑蝴蝶,漸飛漸遠。
? 更新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