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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放記別
中國社會科學院,以前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我們夫婦同屬學部;默存在文學所,我在外文所。一九六九年,學部的知識分子正在接受“工人、解放軍宣傳隊”的“再教育”。全體人員先是“集中”住在辦公室里,六、七人至九、十人一間,每天清晨練操,上下午和晚飯后共三個單元分班學習。過了些時候,年老體弱的可以回家住,學習時間漸漸減為上下午兩個單元。我們倆都搬回家去住,不過料想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不會長久,不日就該下放干校了。干校的地點在紛紛傳說中逐漸明確,下放的日期卻只能猜測,只能等待。
我們倆每天各在自己單位的食堂排隊買飯吃。排隊足足要費半小時;回家自己做飯又太費事,也來不及。工、軍宣隊后來管束稍懈,我們經常中午約會同上飯店。飯店里并沒有好飯吃,也得等待;但兩人一起等,可以說說話。那年十一月三日,我先在學部大門口的公共汽車站等待,看見默存雜在人群里出來。他過來站在我旁邊,低聲說:“耽會兒告訴你一件大事。”我著看他的臉色,猜不出什么事。
我們擠上了車,他才告訴我:“這個月十一號,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隊?!?/p>
盡管天天在等待行期,聽到這個消息,卻好象頭頂上著了一個焦雷。再過幾天是默存虛歲六十生辰,我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面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只怕輪不到我們了??墒侵徊顜滋?,等不及這個生日,他就得下干校。
“為什么你要先遣呢?”
“因為有你。別人得帶著家眷,或者安頓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給你。”
干校的地點在河南羅山,他們全所是十一月十七號走。
我們到了預定的小吃店,叫了一個最現成的沙鍋雞塊——不過是雞皮雞骨。我舀些清湯泡了半碗飯,飯還是咽不下。
只有—個星期置備行裝,可是默存要到末了兩天才得放假。我倒借此賴了幾天學,在家收抬東西。這次下放是所謂“連鍋端”——就是拔宅下放,好象是奉命一去不復返的意思。沒用的東西、不穿的衣服、自己寶貴的圖書、筆記等等,全得帶走,行李一大堆。當時我們的女兒阿圓、女婿得一,各在工廠勞動,不能叫回來幫忙。他們休息日回家,就幫著收拾行李,并且學別人的樣,把箱子用粗繩子密密纏捆,防旅途摔破或壓塌。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
經受折磨,就叫鍛煉;除了準備鍛煉,還有什么可準備的呢。準備的衣服如果太舊,怕不經穿;如果太結實,怕洗來費勁。我久不縫紉,胡亂把耐臟的料子用縫衣機做了個毛氈的套子,準備經年不洗。我補了一條褲子,坐處象個布滿經線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默存倒很欣賞,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他說,不用籌備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于家人團聚,等幾時阿圓和得一鄉間落戶,待他們迎養吧。
轉眼到了十一號先遣隊動身的日子。我和阿圓、得一送行。默存隨身行李不多,我們找個旮旯兒歇著等待上車。待車室里,鬧嚷嚷、亂哄哄人來人往,先遣隊的領隊人忙亂得只恨分身無術,而隨身行李太多的,只恨少生了幾雙手。得一忙放下自己拿的東西,去幫助隨身行李多得無法擺布的人。默存和我看他熱心為旁人效力,不禁贊許新社會的好風尚,同時又互相安慰說:得一和善忠厚,阿圓有他在—起,我們可以放心。
得一掮著、拎著別人的行李,我和阿圓幫默存拿著他的幾件小包小袋,排隊擠進月臺,擠上火車,找到個車廂安頓了默存。我們三人就下車,癡癡站著等火車開動。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饅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后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彩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干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默存走到車門口,叫我們回去吧,別等了。彼此遙遙相望,也無話可說。我想,讓他看我們回去還有三人,可以放心釋念,免得火車馳走時,他看到我們眼里,都在不放心他一人離去。我們遵照他的意思,不等車開,先自走了。幾次回頭望望,車還不動,車下還是擠滿了人。我們默默回家;阿圓和得一接著也各回工廠。他們同在一校而不同系,不在同一個工廠勞動。
過了一兩天,文學所有人通知我,下干校的可以帶自己的床,不過得用繩子纏捆好,立即送到學部去。粗硬的繩子要纏捆得服貼,關鍵在繩子兩頭;不能打結子,得把繩頭緊緊壓在繩下。這至少得兩人一齊動手才行。我只有一天的期限,一人請假在家,把自己的小木床拆掉。左放、右放,怎么也無法捆在一起,只好分別捆;而且我至少還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齒幫忙。我用細繩縛住粗繩頭,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復寫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幾部,就好比兵荒馬亂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門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處去。據默存來信,那三部分重新團聚一處,確也害他好生尋找。
文學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隊的辭兒,不稱“所”而稱“連”。兩連動身的日子,學部敲鑼打鼓,我們都放了學去歡送。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象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干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獨身先退;一路回去,發現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也紛紛回去上班。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
我們等待著下干校改造,沒有心情理會什么離憂別恨,也沒有閑暇去品嘗那“別是一般”的“滋味”。學部既已有一部分下了干校,沒下去的也得加緊干活兒。成天坐著學習,連“再教育”我們的“工人師父”們也膩味了。有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小“師父”嘀咕說:“我天天在爐前煉鋼,并不覺得勞累,現在成天坐著,屁股也痛,腦袋也痛,渾身不得勁兒?!憋@然煉人比煉鋼費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項苦功夫。
煉人靠體力勞動。我們挖完了防空洞——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建筑,就把圖書搬來搬去。捆,扎,搬運,從這樓搬到那摟,從這處搬往那處;搬完自己單位的圖書,又搬別單位的圖書。有一次,我們到一個積塵三年的圖書室去搬出書籍、書柜、書架等,要騰出屋子來。有人一進去給塵土嗆得連打了二十來個嚏噴。我們盡管戴著口罩,出來都滿面塵土,咳吐的盡是黑痰。我記得那時候天氣已經由寒轉暖而轉熱。沉重的鐵書架、沉重的大書櫥、沉重的卡片柜——卡片屜內滿滿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輕人狠命用肩膀扛,貼身的衣衫磨破,露出肉來。這又使我驚嘆,最經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
弱者總沾便宜;我只干些微不足道的細事,得空就打點包裹寄給干校的默存。默存得空就寫家信;三言兩語,斷斷續續,白天黑夜都寫。這些信如果保留下來,如今重讀該多么有趣!但更有價值的書信都毀掉了,又何惜那幾封。
他們一下去,先打掃了一個土積塵封的勞改營。當晚睡在草鋪上還覺[火奧]熱。忽然一場大雪,滿地泥濘,天氣驟寒。十七日大隊人馬到來,八十個單身漢聚居一間屋里,都睡在土炕上。有個跟著爸爸下放的淘氣小男孩兒,臨睡常繞炕撒尿一匝,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鎮上去買吃的:有燒雞,還有煮熟的烏龜。我問默存味道如何;他卻沒有嘗過,只悄悄做了幾首打油詩寄我。
羅山無地可耕,干校無事可干。過了一個多月,干校人員連同家眷又帶著大堆箱籠物件,搬到息縣東岳。地圖上能找到息縣,卻找不到東岳。那兒地僻人窮,冬天沒有燃料生火爐子,好多女同志臉上生了凍瘡。洗衣服得蹲在水塘邊上“投”。默存的新襯衣請當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見了。我只愁他跌落水塘;能請人代洗,便賠掉幾件衣服也值得。
在北京等待上干校的人,當然關心干校生活,常叫我講些給他們聽。大家最愛聽的是何其芳同志吃魚的故事。當地竭澤而漁,食堂改善伙食,有紅燒魚。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買了一份;可是吃來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撈起最大的一塊想嘗個究竟,一看原來是還未泡爛的藥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沒有拿掉。大家聽完大笑,帶著無限同情。他們也告訴我一個笑話,說錢鐘書和丁××兩位一級研究員,半天燒不開一鍋爐水!我代他們辯護:鍋爐設在露天,大風大雪中,燒開一鍋爐水不是容易??墒切υ挳吘惯€是笑話。
他們過年就開始自己造房。女同志也拉大車,脫坯,造磚,蓋房,充當壯勞力。默存和俞平伯先生等幾位“老弱病殘”都在免役之列,只干些打雜的輕活兒。他們下去八個月之后,我們的“連”才下放。那時候,他們已住進自己蓋的新屋。
我們“連”是一九七○年七月十二日動身下干校的。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圓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殺去世。
得一承認自己總是“偏右”一點,可是他說,實在看不慣那伙“過左派”。他們大學里開始圍剿“五一六”的時候,幾個有“五一六”之嫌的“過左派”供出得一是他們的“組織者”,“五一六”的名單就在他手里。那時候得一已回校,阿圓還在工廠勞動;兩人不能同日回家。得一末了一次離開我的時候說;“媽媽,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也不能頂撞宣傳隊;可是我決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我也不會撒謊?!彼叫>褪プ杂伞kA級斗爭如火如荼,阿圓等在廠勞動的都返回學校。工宣隊領導全系每天三個單元斗得一,逼他交出名單。得一就自殺—了。
阿圓送我上了火車,我也促她先歸,別等車開。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我該可以放心撇下她??墒俏铱粗狨岐殮w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里,獨自收拾整理,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里?;疖嚶_動,我離開了北京。
干校的默存又黑又瘦,簡直換了個樣兒,奇怪的是我還一見就認識。
我們干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黃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簽名簿上寫上錢鐘書的名字,怒道:“胡說!你什么錢鐘書!錢鐘書我認識!”默存一曰咬定自已是錢鐘書。黃大夫說:“我認識錢鐘書的愛人。”默存經得起考驗,報出了他愛人的名字。黃大夫還待信不信,不過默存是否冒牌也沒有關系,就不再爭辯。事后我向黃大夫提起這事,她不禁大笑說:“怎么的,全不象了?!?/p>
我記不起默存當時的面貌,也記不起他穿的什么衣服,只看見他右下額一個紅胞,雖然只有榛子大小,形狀卻崢嶸險惡:高處是亮紅色,低處是暗黃色,顯然已經灌膿。我吃驚說:“啊呀,這是個疽吧?得用熱敷?!笨墒钦l給他做熱敷呢?我后來看見他們的紅十字急救藥箱,紗布上、藥棉上盡是泥手印。默存說他已經生過一個同樣的外疹,領導上讓他休息了幾天,并叫他改行不再燒鍋爐。他目前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他的頂頭上司因我去探親,還特地給了他半天假??墒俏业呐砰L卻非常嚴厲,只讓我隨人去探望一下,吩咐我立即回隊。默存送我回隊,我們沒說得幾句話就分手了。得一去世的事,阿圓和我暫時還瞞著他,這時也未及告訴。過了一兩天他來信說:那個胞兒是疽,穿了五個孔。幸虧打了幾針也漸見痊好。我們雖然相去不過一小時的路程,卻各有所屬,得聽指揮、服從紀律,不能隨便走動,經常只是書信來往,到休息日才許探親。休息日不是星期日;十天一次休息,稱為大禮拜。如有事,大禮拜可以取消??墒潜攘霜氃诒本┑陌A,我們就算是同在一處了。
二、鑿井記勞
干校的勞動有多種。種豆、種麥是大田勞動。大暑天,清晨三點鐘空著肚子就下地。六點送飯到田里,大家吃罷早飯,勞動到午時休息;黃昏再下地干到晚。各連初到,借住老鄉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趕緊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磚;磚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脫坯是極重的活兒。此外,養豬是最臟又最煩的活兒。菜園里、廚房里者弱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輕人肩上。
有一次,干校開一個什么慶祝會,演出的節目都不離勞動。有一個話劇,演某連學員不怕磚窯倒塌,冒險加緊燒磚,據說真有其事。有一連表演鉆井,演員一大群,沒一句臺辭,唯一曲動作是推著鉆井機切團打轉,一面有節奏地齊聲哼“嗯唷!嗯唷!嗯?。∴培。 贝蠡飪恨D呀、轉呀,轉個沒停——鉆機并不能停頓,得日以繼夜,一口氣鉆到底。“嗯唷!嗯?。∴培。∴培?!”那低沉的音調始終不變,使人記起曾流行一時的電影歌曲《伏爾加船夫曲》;同時仿佛能看到拉纖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只只腳,帶著全身負荷的重量,疲勞地一步步掙扎著向前邁進。戲雖單調,卻好象比那個宣揚“不怕苦、不怕死”的燒窯劇更生動現實。散場后大家紛紛議論,都推許這個節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練,搬上臺去現成是戲。
有人忽脫口說:“啊呀!這個劇——思想不大對頭吧?好象——好象——咱們都那么——那么——”
大家都會意地笑。笑完帶來一陣沉默,然后就談別的事了。
我分在菜園班。我們沒用機器,單憑人力也鑿了一眼井。
我們干校好運氣,在淮河邊上連續兩年干旱,沒遭逢水災??墒歉捎驳牡厣戏N菜不易。人家說息縣的地“天雨一包膿,天晴一片銅”。菜園雖然經拖拉機耕過一遍,只翻起滿地大坷垃,比腦袋還大,比骨頭還硬。要種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塊塊坷垃砸碎、砸細,不但費力,還得耐心。我們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卻沒有水。鄰近也屬學部干校的菜園里有一眼機井,據說有十米深呢。我們常去討水喝。人力挖的并不過三米多,水是渾的。我們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摻一小瓶痧藥水,聊當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涼,大太陽下干活兒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飲甘露。我們不但喝,借便還能洗洗腳手。可是如要用來澆灌我們的菜園卻難之又難。不用水泵,井水流不過來。一次好不容易借到水泵,水經過我們挖的渠道流人菜地,一路消耗,沒澆灌得幾畦,天就黑了,水泵也拉走了。我們撒下了菠菜的種子,過了一個多月,一場大雨之后,地里才露出綠苗來。所以我們決計鑿一眼灌園的井。選定了地點,就破土動工。
那塊地硬得真象風磨銅。我費盡吃奶氣力,一鍬下去,只筑出一道白痕,引得小伙子們大笑。他們也挖得吃力,說得用鶴嘴鑊來鑿。我的“拿手”是腳步快;動不了手,就飛跑回連,領了兩把鶴嘴鑊,扛在肩頭,居然還能飛快跑回菜園。他們沒停手,我也沒停腳。我們的壯勞力輪流使鶴嘴鑊鑿松了硬地,旁人配合著使勁挖。大家狠干了一天,挖出一個深潭,可是不見水。我們的“小?!笔恰按竽凶又髁x者”。他私下嘀咕說:挖井不用女人;有女人就不出水。菜園班里只兩個女人,我是全連女人中最老的;阿香是最小的,年歲不到我的一半。她是華僑,聽了這句聞所未聞的話又氣又笑,吃吃地笑著來告訴我,一面又去和“小?!崩碚?,向他抗議??墒俏覀儌z真有點耽心,怕萬一碰不上水脈,都怪在我們身上。幸虧沒挖到二米,土就漸漸潮潤,開始見水了。
干土挖來雖然吃力,爛泥的分量卻更沉重。越挖越泥濘,兩三個人光著腳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爛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過來往旁邊倒,霎時間井口周圍一片泥濘。大家都脫了鞋襪。阿香干活兒很歡,也光著兩只腳在井邊遞泥桶。我提不動一桶泥,可是湊熱鬧也脫了鞋襪,把四處亂淌的泥漿鏟歸一處。
平時總覺得污泥很臟,痰涕屎尿什么都有;可是把腳踩進污泥,和它親近了,也就只覺得滑膩而不嫌其臟。好比親人得了傳染病,就連傳染病也不復嫌惡,一并可親。我暗暗取笑自己:這可算是改變了立場或立足點吧!
我們怕井水涌上來了不便挖掘。人工挖并雖然不象機器鉆井那樣得日以繼夜、一氣鉆成,可也得加把勁兒連著干。所以我們也學大田勞動的榜樣,大清早餓著肚子上菜園;早飯時阿香和我回廚房去,把饅頭、稀飯、咸菜、開水等放在推車上,送往菜園。平坦的大道或下坡路上,由我推車;拐彎處,曲曲彎彎的小道或上坡路上,由阿香推。那是很吃力的;推得不穩,會把稀飯和開水潑掉。我曾試過,深有體會。我們這種不平等的合作,好在偏勞者不計較,兩人干得很融洽。中午大伙回連吃飯;休息后,總干到日暮黃昏才歇工,往往是最后一批吃上晚飯的。
我們這樣狠干了不知多少天,我們的井已挖到三米深。末后幾天,水越多,挖來越加困難,只好借求外力,請來兩位大高個兒的年輕人。下井得浸在水里。一般打井總在冬天,井底暖和。我們打井卻是大暑天,井底陰冷。阿香和我耽心他仍泡在寒森森的冷水里會致病??墒撬麄兣d致熱哄哄的,聲言不冷。我們倆不好意思表現得婆婆媽媽,只不斷到井口偵察。
水漸漸沒膝,漸漸沒腿,漸漸齊腰。灌園的井有三米多已經夠深。我說要去打一斤燒酒為他們驅寒,借此慶功。大家都很高興。來幫忙的勞力之一是后勤排的頭頭,他指點了打酒的竅門兒。我就跑回連,向廚房如此這般說了個道理,討得酒瓶。廚房里大約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貼著標簽,寫了一個大“毒”宇,旁邊還有三個驚嘆號;又畫一個大骷髏,下面交叉著兩根枯骨。瓶里還剩有一寸深的酒。我抱著這么個可怕的瓶子,趕到離菜園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點”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遲了那里的合作社已關門,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腳上的甲馬借來一用。我沒有買酒的證明,憑那個酒瓶,略費唇舌,買得一斤燒酒。下酒的東西什么也沒有,可吃的只有泥塊似的“水果糖”,我也買了一斤,趕回菜園。
灌園的井已經完工。壯勞力、輕勞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興沖沖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約莫喝了一斤,瓶里還留下一寸深的酒還給廚房。大家把泥塊糖也吃光。這就是我們的慶功宴。
挖井勞累如何,我無由得知。我只知道同屋的女伴干完一天活兒,睡夢里翻身常“哎呀”、“喔唷”地哼哼。我睡不熟,聽了私心慚愧,料想她們準累得渾身酸痛呢。我也聽得小伙子們感嘆說:“我們也老了”;嫌自己不復如二十多歲時筋力強健。想來他們也覺得力不從心。
等買到戽水的機器,井水已經漲滿。井面寬廣,所以井臺更寬廣。機器裝在水中央;井面寬,我們得安一根很長的橫杠。這也有好處;推著橫杠戽水,轉的圈兒大,不象轉小圈兒容易頭暈。小伙子們練本領,推著橫杠一個勁兒連著轉幾十圈,甚至一百圈。偶來協助菜園勞動的人也都承認:菜園子的“蹲功”不易,“轉功”也不易。
我每天跟隨同伙早出晚歸,干些輕易的活兒,說不上勞動??墒歉谂赃叄头路鹨矃⑴c了大伙兒的勞動,漸漸產生一種“集體感”或“合群感”,覺得自己是“我們”或“咱們”中的一員,也可說是一種“我們感”。短暫的集體勞動,一項工程完畢,大家散伙,并不產生這種感覺。腦力勞動不容易通力合作——可以合作,但各有各的成績;要合寫一篇文章,收集材料的和執筆者往往無法“勁兒一處使”,團不到一塊兒去。在干校長年累月,眼前又看不到別的出路,“我們感”就逐漸增強。
我能聽到下干校的人說:“反正他們是雨水不淋、太陽不曬的!”那是“他們”。“我們”包括各連干活兒的人,有不同的派別,也有“牛棚”里出來的人,并不清一色。反正都是“他們”管下的。但管我們的并不都是“他們”;“雨水不琳、太陽不曬的”也并不都是“他們”。有一位擺足了首長架子,訓話“嗯”一聲、“啊”一聲的領導,就是“他們”的典型;其它如“不要臉的馬屁精”、“他媽的也算國寶”之流,該也算是屬于“他們”的典型。“我們”和“他們”之分,不同于階級之分??墒窃诩w勞動中我觸類旁通,得到了教益,對“階級感情”也稍稍增添了一點領會。
我們奉為老師的貧下中農,對干校學員卻很見外。我們種的白薯,好幾垅一夜間全偷光。我們種的菜,每到長足就被偷掉。他們說:“你們天天買菜吃,還自己種菜!”我們種的樹苗,被他們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們收割黃豆的時候,他們不等我們收完就來搶收,還罵“你們吃商品糧的!”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表”的“他們”。
三、學圃記閑
我們連里是人人盡力干活兒,盡量吃飯——也算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吧?當然這只是片面之談,因為各人還領取不同等級的工資呢。我吃飯少,力氣小,干的活兒很輕,而工資卻又極高,可說是占盡了“社會主義優越性”的便宜,而使國家吃虧不小。我自覺受之有愧,可是誰也不認真理會我的歉意。我就安安分分在干校學種菜。
新辟一個菜園有許多工程。第一項是建造廁所。我們指望招徠過客為我們積肥,所以地點選在沿北面大道的邊上。五根本棍——四角各樹一根,有一邊加樹一棍開個門;編上黍秸的墻,就圍成一個廁所。里面埋一口缸漚尿肥;再挖兩個淺淺的坑,放幾塊站腳的磚,廁所就完工了??墒沁€欠個門簾。阿香和我商量,要編個干干凈凈的簾子。我們把黍秸剝去殼兒,剝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繩細細致致編成一個很漂亮的門簾;我們非常得意,掛在廁所門口,覺得這廁所也不同尋常。誰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門簾不知去向,積的糞肥也給過路人打掃一空。從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門簾。
菜園沒有關欄。我們菜地的西、南和西南隅有三個菜園,都屬于學部的干校。有一個菜園的廁所最講究,糞便流入廁所以外的池子里去,廁內的坑都用磚砌成??墒撬麄兎e的肥大量被偷,據說干校的糞,肥效特高。
我們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淺坑漚綠肥。大家分頭割了許多草,漚在坑里,可是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漚的青草都不翼而飛,大概是給拿去喂牛了。在當地,草也是希罕物品,干草都連根鏟下充燃料。
早先下放的連,菜地上都已蓋上三間、五間房子。我們倉促間只在井臺西北搭了一個窩棚。樹起木架,北面筑一堵“干打壘”的泥墻,另外三面的墻用黍秸編成。棚頂也用黍秸,上蓋油氈,下遮塑料布。菜園西北有個磚窯是屬于學部干校的,窯下散落著許多碎磚。我們揀了兩車來鋪在窩棚的地下,棚里就不致太潮濕。這里面還要住人呢。窩棚朝南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還配上鎖。菜園的班長,一位在菜園班里的詩人,還有“小牛”——三人就住在這個窩棚里,順帶看園。我們大家也有了個地方可以歇歇腳。
菜畦里先后都下了種。大部分是白菜和蘿卜;此外,還有青菜、韭菜、雪里紅、萵筍、胡蘿卜、香菜、蒜苗等??墒歉鬟B建造的房子——除了最早下放的幾連——都聚在干校的“中心點”上,離這個菜園稍遠。我們在新屋近旁又分得一塊菜地,壯勞力都到那邊去整地挖溝。舊菜園里的莊稼不能沒人照看,就叫阿香和我留守。
我們把不包心的白菜一葉葉順序包上,用藤纏住,居然有一部分也長成包心的白菜,只是包得不緊密。阿香能挑兩桶半滿的尿,我就一杯杯舀來澆灌。我們偏愛幾個“象牙蘿卜”或“太湖蘿卜”——就是長的白蘿卜。地面上露出的一寸多,足有小飯碗那么頇。我們私下說:“咱們且培養尖子!”所以把班長吩咐我們撒在胡蘿卜地里的草木灰,全用來肥我們的寶貝。真是寶貝!到收獲的時候,我滿以為泥下該有一尺多長呢,至少也該有大半截。我使足勁兒去拔,用力過猛,撲通跌坐地下,原來泥里只有幾莖須須。從來沒見過這么扁的“長”蘿卜!有幾個紅蘿卜還象樣,一般只有鴨兒梨大小。天氣漸轉寒冷,蹲在畦邊松土拔草,北風直灌入背心。我們回連吃晚飯,往往天都黑了。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連搬到“中心點”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干活兒。住窩棚的三人晚上還回舊菜園睡覺,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兒看守。
班長派我看菜園是照顧我,因為默存的宿舍就在磚窯以北不遠,只不過十多分鐘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還要還。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記,巡夜也和別人輪值,他的專職是通信員,每天下午到村上郵電所去領取報紙、信件、包裹等回連分發。郵電所在我們菜園的東南。默存每天沿著我們菜地東邊的小溪迤邐往南又往東去。他有時繞道到菜地來看我,我們大伙兒就停工歡迎??墒撬桓业R時間,也不愿常來打攪。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園的時候,阿香會忽然推我說:“瞧!瞧!誰來了!”默存從郵電所拿了郵件,正迎著我們的菜地走來。我們三人就隔著小溪叫應一下,問答幾句。我一人守園的時候,發現小溪干涸,可一躍而過;默存可由我們的菜地過溪往郵電所去,不必繞道。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稍诓藞@相會,遠勝于舊小說、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默存后來發現,他壓根兒不用跳過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橋通往東岸。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見他一腳高、一腳低從磚窯北面跑來。有時風和日麗,我們就在窩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會兒曬曬太陽。有時他來晚了,站著說幾句話就走。他三言兩語、斷斷續續、想到就寫的信,可親自撂給我。我常常鎖上窩棚的木門,陪他走到溪邊,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里,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漸漸消失。他從郵電所回來就急要回連分發信件和報紙,不肯再過溪看我。不過我老遠就能看見他迎面而來;如果忘了什么話,等他回來可隔溪再說兩句。
在我,這個菜園是中心點。菜園的西南有個大土墩,干校的人稱為“威虎山”,和菜園西北的磚窯遙遙相對。磚窯以北不遠就是默存的宿舍?!巴⑸健币晕鬟h去,是干校的“中心點”——我們那連的宿舍在“中心點”東頭?!巴⑸健逼孪率歉尚D尺B的食堂,我的午飯和晚飯都到那里去買。西鄰的菜園有房子,我常去討開水喝。南鄰的窩棚里生著火爐,我也曾去討過開水。因為我只用三塊磚搭個土灶,揀些黍秸燒水;有時風大,點不著火。南去是默存每日領取報紙信件的郵電所。溪以東田野連綿,一望平疇,天邊幾簇綠樹是附近的村落;我曾寄居的楊樹還在樹叢以東。我以菜園為中心的日常活動,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園里,圍繞著四周各點吐絲結網;網里常會留住些瑣細的見聞、飄忽的隨感。
我每天清早吃罷早點,一人往菜園去,半路上常會碰到住窩棚的三人到“中心點”去吃早飯。我到了菜園,先從窩棚木門窮的黍秸里摸得鑰匙,進門放下隨身攜帶的飯碗之類,就鎖上門,到菜地巡視。胡蘿卜地在東邊遠處,泥硬土瘠,出產很不如人意??墒巧源蟮某=o人拔去;拔得勿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我挖出來?戶斗?些井水洗凈,留以解渴。鄰近北邊大道的白菜,一旦捏來菜心已長瓷實,就給人斫去,留下一個個斫痕猶新的菜根。一次我發現三四棵長足的大白菜根已斫斷,末及拿走,還端端正正站在畦里。我們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長足,搶先收割。一次我剛繞到窩棚后面,發現三個女人正在拔我們的青菜,她們站起身就跑,不料我追得快,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拋擲地下。她們籃子里沒有贓,不怕我追上。其實,追只是我的職責;我倒但愿她們把青菜帶回家去吃一頓;我拾了什么用也沒有。
她們不過是偶然路過,一般出來揀野菜、拾柴草的,往往十來個人一群,都是七八歲到十二三歲的男女孩子,由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或四五十歲的老大娘帶領著從村里出來。他們穿的是五顏六色的破衣裳,一手挎著個籃子,一手拿一把小刀或小鏟子。每到一處,就分散為三人一伙、兩人一伙,以揀野菜為名,到處游弋,見到可揀的就收在籃里。他們在樹苗林里斫下樹枝,并不馬上就揀;揀了也并不留在籃里,只分批藏在道旁溝邊,結扎成一捆一捆。午飯前或晚飯前回家的時候,這隊人背上都馱著大捆柴草,籃子里也各有所獲。有些大膽的小伙子竟拔了樹苗,捆扎了拋在溪里,午飯或晚飯前挑著回家。
我們窩棚四周散亂的黍秸早被他們收拾干凈,廁所的五根木柱逐漸偷剩兩根,后來連一根都不剩了。廁所圍墻的黍秸也越拔越稀,漸及窩棚的黍秸。我總要等背著大捆柴草的一隊隊都走遠了,才敢到“威虎山”坡的食堂去買飯。
一次我們南鄰的菜地上收割白菜。他們人手多,勞力強,干事又快又利索,和我們菜園班大不相同。我們班里老弱居多;我們斫呀,拔呀,搬成一堆堆過磅呀,登記呀,裝上車呀,送往“中心點”的廚房呀……大家忙了一天,菜畦里還留下滿地的老菜幫子。他們那邊不到日落,白菜收割完畢,菜地打掃得干干凈凈。有一位老大娘帶著女兒坐在我們窩棚前面,等著揀菜幫子。那小姑娘不時的跑去看,又回來報告收割的進程。最后老大娘站起身說:“去吧!”
小姑娘說:“都掃凈了。”
她們的話,說快了我聽不大懂,只聽得連說幾遍“喂豬”。那老大娘憤然說:“地主都讓揀!”
我就問,那些干老的菜幫子揀來怎么吃。
小姑娘說:先煮一鍋水,揉碎了菜葉撒下,把面糊倒下去,一攪,“可好吃哩!”
我見過他們的“饃”是紅棕色的,面糊也是紅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面糊是何滋味。我們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蘿卜雖然沒什么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卻是我們應該體驗而沒有體驗到的。
我們種的疙瘩菜沒有收成;大的象桃兒,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我收了一堆正在挑選,準備把大的送交廚房。那位老大娘在旁盯著看,問我怎么吃。我告訴她:腌也行,煮也行。我說:“大的我留,小的送你?!彼笙?,連說“好!大的給你,小的給我。”可是她手下卻快,盡把大的往自己籃里揀。我不和她爭,只等她揀完,從她籃里揀回一堆大的,換給她兩把小的。她也不抗議,很滿意地回去了。我卻心上抱歉,因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們廚房里后來也沒有用。但我當時不敢隨便送人,也不能開這個例。
我在菜園里拔草間苗,村里的小姑娘跑來閑看。我學著她們的鄉音,可以和她們攀話。我把細小的綠苗送給她們,她們就幫我拔草。她們稱男人為“大男人”;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終身。這小姑娘告訴我那小姑娘已有婆家;那小姑娘一面害羞抵賴,一面說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她們都不識字。我寄居的老鄉家比較是富裕的,兩個十歲上下的兒子不用看牛賺錢,都上學;可是他們十七八歲的姊姊卻不識字。她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鄰村一位年貌相當的解放軍戰士訂婚。兩人從未見過面。那位解放軍給未婚妻寫了一封信,并寄了照片。他小學程度,相貌是渾樸的莊稼人。姑娘的父母因為和我同姓,稱我為“俺大姑”;他們請我代筆回信。我舉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后來還是同屋你一句,我一句拼湊了一封信。那位解放軍連姑娘的照片都沒見過。
村里十五六歲的大小子,不知怎么回事,好象成天都閑來無事的,背著個大筐,見什么,拾什么。有時七八成群,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樹拔下,大伙兒用樹干在地上拍打,“哈!哈!哈!”粗聲訇喝著圍獵野兔。有一次,三四個小伙子闖到菜地里來大吵大叫,我忙趕去,他們說菜畦里有“貓”?!柏垺本褪峭米?。我說:這里沒有貓。躲在菜葉底下的那頭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竄出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幾條狗在獵人指使下分頭追趕,兔子幾回轉折,給三四條狗團團圍住。只見它縱身一躍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給狗咬住。在它縱身一躍的時候,我代它心膽俱碎。從此我聽到“哈!哈!哈!粗啞的訇喝聲,再也沒有好奇心去觀看。
有一次,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點左右,忽有人來,指著菜園以外東南隅兩個墳墩,問我是否干校的墳墓。隨學部干校最初下去的幾個拖拉機手,有一個開拖拉機過橋,翻在河里淹死了。他們問我那人是否埋在那邊。我說不是;我指向遙遠處,告訴了那個墳墓所在。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幾中人在胡蘿卜地東邊的溪岸上挖土,旁邊歇著一輛大車,車上蓋著葦席。啊!他們是要埋死人吧?旁邊站著幾個穿軍裝的,想是軍宣隊。
我遠遠望著,刨坑的有三四人,動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后來一個個都跳下坑去。忽又有人向我跑來。我以為他是要喝水;他卻是要借一把鐵鍬,他的鐵鍬柄斷了。我進窩棚去拿了一把給他。
當時沒有一個老鄉在望,只那幾個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后來,下坑的人只露出了腦袋和肩膀,坑已夠深。他們就從葦席下抬出一個穿藍色制服的尸體。我心里震驚,遙看他們把那死人埋了。
借鐵鍬的人來還我工具的時候,我問他死者是男是女,什么病死的。他告訴我,他們是某連,死者是自殺的,三十三歲,男。
冬天日短,他們拉著空車回去的時候,已經暮色蒼茫?;臎龅倪B片菜地里闃無一人。我慢慢兒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見添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誰也不會注意到溪岸上多了這么一個新墳。
第二天我告訴了默存,叫他留心別踩那新墳,因為里面沒有棺材,泥下就是身體。他從郵電所回來,那兒消息卻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還知道死者有妻有子;那天有好幾件行李寄回死者的家鄉。
不久后下了一場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墳裂,尸體給野狗拖出來。地果然塌下些,墳卻沒有裂開。
整個冬天,我一人獨守菜園。早上太陽剛出,東邊半天云彩絢爛。遠遠近近的村子里,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穿著五顏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結隊出來,到我們菜園鄰近分散成兩人一伙、三人一伙,消失各處。等夕陽西下,他們或先或后,又成群負載而歸。我買了晚飯回菜園,常站在窩棚門口慢慢地吃。晚霞漸漸暗淡,暮靄沉沉,野曠天低,菜地一片昏暗,遠近不見一人,也不見一點燈光。我退入窩棚,只聽得黍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葉?宏簇串串?地響。我舀些井水洗凈碗匙,就鎖上門回宿舍。
人人都忙著干活兒,唯我獨閑;閑得慚愧,也閑得無可奈何。我雖然不懂得任何武藝,也大有魯智深在五臺山禪院做和尚之概。
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處勞動,晚上不便和她們結隊一起回村。我獨往獨來,倒也自由靈便。而且我喜歡走黑路。打了手電,只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里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只有我一個床位,只有帳子里狹小的一席地——一個孤寂的歸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里,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著拐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
過了年,清明那天,學部的干校遷往明港。動身前,我們菜園班全伙都回到舊菜園來,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機又來耕地一遍。臨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園看一眼告別。只見窩棚沒了,井臺沒了,灌水渠沒了,菜畦沒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只剩了滿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四、”小趨“記情
我們菜園班的那位詩人從磚窯里抱回一頭小黃狗。詩人姓區。偶有人把姓氏的”區“讀如”趣“,阿香就為小狗命名”小趨“。詩人的報復很妙:他不為小狗命名”小香“,卻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阿趨“??墒恰毙≮叀敖衼肀取卑②叀绊樋?,就叫開了。好在菜園以外的人,并不知道”小趨“原是”小區“。
我們把剩余的破磚,靠窩棚南邊給”小趨“搭了一個小窩,墊的是黍秸;這個窩又冷又硬。菜地里縱橫都是水渠,小趨初來就掉人水渠。天氣還暖的時候,我曾一足落水,濕鞋濕襪浯了一天,怪不好受的;瞧小趨滾了一身泥漿,凍得索索發抖,很可憐它。如果窩棚四圍滿地的黍秸是稻草,就可以抓一把為它抹拭一下。黍秸卻太硬,不中用。我們只好把它趕到太陽里去曬。太陽只是”淡水太陽“,沒有多大暖氣,卻帶著涼颼颼的風。
小趨雖是河南窮鄉僻壤的小狗,在它媽媽身邊,總有點母奶可吃。我們卻沒東西喂它,只好從廚房里拿些白薯頭頭和零碎的干饅頭泡軟了喂。我們菜園班里有一位十分”正確“的老先生。他看見用白面饅頭(雖然是零星殘塊)喂狗,疾言厲色把班長訓了一頓:”瞧瞧老鄉吃的是什么?你們拿白面喂狗!“我們人人抱愧,從此只敢把自己嘴邊省下的白薯零塊來喂小趨。其實,饅頭也罷,白薯也罷,都不是狗的糧食。所以小趨又瘦又弱,老也長不大。
一次阿香滿面扭怩,悄悄在我耳邊說:”告訴你一件事“;說完又怪不好意思地笑個不了。然后她告訴我:”小趨——你知道嗎?——在廁所里——偷——偷糞吃??!“
我忍不住笑了。我說:”瞧你這副神氣,我還以為是你在那里偷吃呢!“
阿香很耽心:”吃慣了,怎么辦?臟死了!“
我說,村子里的狗,哪一只不吃屎!我女兒初下鄉,同炕的小娃子拉了一大泡屎在炕席上;她急得忙用大量手紙去擦。大娘跑來?口真?噶她糟塌了手紙——也糟蹋了糞。大娘”嗚——嚕嚕嚕嚕?!耙宦暫埃团軄硪恢还?,上炕一陣子舔吃,把炕席連娃娃的屁股都舔得于干凈凈,不用洗,也不用擦。每天早晨,聽到東鄰西舍”嗚——嚕嚕嚕嚕嚕“呼狗的聲音,就知道各家娃娃在喂狗呢。
我下了鄉才知道為什么豬是不潔的動物;因為豬和狗有同嗜。不過豬不如狗有禮讓,只顧貪嘴,全不識趣,會把蹲著的人撞倒。狗只遠遠坐在一旁等待;到了時候,才搖搖尾巴過去享受。我們住在村里,和村里的狗不僅成了相識,對它們還有養育之恩呢。
假如豬狗是不潔的動物,蔬菜是清潔的植物嗎?蔬菜是吃了什么長大的?素食的先生們大概沒有理會。
我告訴阿香,我們對”屢誡不改“和”本性難移“的人有兩句老話。一是:”你能改啊,狗也不吃屎了?!耙皇牵骸蹦愫喼笔枪穼S缸發誓!“小趨不是洋狗,沒吃過西洋制造的罐頭狗食。它也不如其它各連養的狗;據說他們廚房里的剩食可以喂狗,所以他們的狗養得膘肥毛潤。我們廚房的剩食只許喂豬,因為豬是生產的一部分。小趨偷食,只不過是解決自己的活命問題罷了。
默存每到我們的菜園來,總拿些帶毛的硬肉皮或帶筋的骨頭來喂小趨。小趨一見他就蹦跳歡迎。一次,默存帶來兩個臭蛋——不知誰扔掉的。他對著小趨”啪“一扔,小趨連吃帶舔,蛋殼也一屑不剩。我獨自一人看園的時候,小趨總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遠遠看見默存從磚窯北面跑來,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搖尾巴呀,還不足以表達它的歡忻,特又饒上個打滾兒;打完一滾,又起來搖尾蹦跳,然后又就地打個滾兒。默存大概一輩子也沒受到這么熱烈的歡迎。他簡直無法向前邁步,得我喊著小趨讓開路,我們三個才一同來到菜地。
我有一位同事常對我講他的寶貝孫子。據說他那個三歲的孫子迎接爺爺回家,歡呼跳躍之余,竟倒地打了個滾兒。他講完笑個不了。我也覺得孩子可愛,只是不敢把他的孫子和小趨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還是人有狗樣兒?或者小娃娃不論是人是狗,都有相似處?
小趨見了熟人就跟隨不舍。我們的連搬往”中心點“之前,我和阿香每次回連吃飯,小趨就要跟。那時候它還只是一只娃娃狗,相當于學步的孩子,走路滾呀滾的動人憐愛。我們怕它走累了,不讓它跟,總把它塞進狗窩,用磚堵上。一次晚上我們回連,已經走到半路,忽發現小趨偷偷兒跟在后面,原來它已破窩而出。那天是雨后,路上很不好走。我們呵罵,它也不理。它滾呀滾地直跟到我們廚房兼食堂的席棚里。人家都愛而憐之,各從口邊省下東西來喂它。小趨飽吃了一餐,跟著菜園班長回菜地。那是它第一次出遠門。
我獨守菜園的時候,起初是到默存那里去吃飯。狗窩關不住小趨,我得把它鎖在窩棚里。一次我已經走過磚窯,回頭忽見小趨偷偷兒遠遠地跟著我呢。它顯然是從窩棚的黍秸墻里鉆了出來。我呵止它,它就站佐不動??墒俏覄偟侥娴乃奚?,它跟腳也來了;一見默存,快活得大蹦大跳。同屋的人都喜愛娃娃狗,爭把自己的飯食喂它。小趨又飽餐了一頓。
小趨先不過是歡迎默存到菜園來,以后就跟隨不舍,但它只跟到溪邊就回來。有一次默存走到老遠,發現小趨還跟在后面。他怕走累了小狗,捉住它送回菜園,叫我緊緊按住,自己趕忙逃跑。誰知那天他領了郵件回去,小趨已在他宿舍門外等候,跳躍著嗚嗚歡迎。它迎到了默存,又回菜園來陪我。
我們全連遷往”中心點“以后,小趨還靠我們班長從食堂拿回的一點剩食過日子,很不方便。所以過了一段時候,小趨也搬到”中心點“上去了。它近著廚房,總有些剩余的東西可吃;不過它就和舊菜地失去了聯系。我每天回宿舍晚,也不知它的窩在哪里。連里有許多人愛狗;但也有人以為狗只是資產階級夫人小姐的玩物。所以我待小趨向來只是淡淡的,從不愛撫它。小趨不知怎么早就找到了我住的房間。我晚上回屋,旁人常告訴我:”你們的小趨來找過你幾遍了。“我感它相念,無以為報,常攢些骨頭之類的東西喂它,表示點兒意思。以后我每天早上到菜園去,它就想跟。我喝住它,一次甚至揀起泥塊擲它,它才站住了,只遠遠望著我。有一天下小雨,我獨坐在窩棚內,忽聽得”嗚“一聲,小趨跳進門來,高興得搖著尾巴叫了幾聲,才傍著我趴下。它找到了出”中心點“到菜園的路!
我到默存處吃飯,一餐飯再加路上來回,至少要半小時。我怕菜園沒人看守,經常在”威虎山“坡下某連食堂買飯。那兒離菜園只六、七分鐘的路。小趨來作客,我得招待它吃飯。平時我吃半份飯和萊,那天我買了正常的一份,和小趨分吃。食堂到菜園的路雖不遠,一路的風很冷。兩手捧住飯碗也擋不了寒,飯菜總吹得冰涼,得細嚼緩吞,用嘴里的暖氣來加溫。小趨哪里等得及我吃完了再喂它呢,不停的只顧蹦跳著討吃。我得把飯碗一手高高擎起,舀一匙飯和菜倒在自己嘴里,再舀一匙倒在紙上,用另一手送與小趨;不然它就不客氣要來舔我的碗匙了。我們這樣分享了晚餐,然后我洗凈碗匙,收拾了東西,帶著小趨回”中心點“。
可是小趨不能保護我,反得我去保護它。因為短短兩三個月內,它已由娃娃狗變成小姑娘狗。”威虎山“上堆藏著木樹等東西,養一頭猛狗名”老虎“;還有一頭灰狗也不弱。它們對小趨都有愛慕之意。小趨還小,本能地怕它們。它每次來菜園陪我,歸途就需我呵護,喝退那兩只大狗。我們得沿河走好一段路。我走在高高的堤岸上,小趨乖覺地沿河在坡上走,可以藏身。過了橋走到河對岸,小趨才得安寧。
幸虧我認識那兩條大狗——我蓄意結識了它們。有一次我晚飯吃得太慢了,鎖上窩棚,天色已完全昏黑。我剛走上西邊的大道,忽聽得”嗚——wuwuwuwu……“,只見面前一對發亮的眼睛,接著看見一只大黑狗,拱著腰,仰臉猙獰地對著我。它就是”老虎“,學部干校最猛的狗。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晚上回村,有時迷失了慣走的路,腳下偶一趔趄,村里的狗立即汪汪亂叫,四方竄來;就得站住腳,學著老鄉的聲調喝一聲”狗!“——據說村里的狗沒有各別的名字——它們會慢慢退去?!崩匣ⅰ安唤幸宦曋避f前來,確也嚇了我一跳。但我出于習慣,站定了喝一聲”老虎!“它居然沒撲上來,只”wuwuwuwu……“低吼著在我腳邊嗅個不了,然后才慢慢退走。以后我買飯碰到”老虎“,總叫它一聲,給點兒東西吃?;夜氛彝怂拿郑汀崩匣ⅰ笆峭铩N乙娏怂鼈兛傉泻?,并牢記著從小聽到的教導:對狗不能矮了氣勢。我大約沒讓它們看透我多么軟弱可欺。
我們遷居”中心點“之后,每晚輪流巡夜。各連方式不同。我們連里一夜分四班,每斑二小時。
第一班是十點到十二點,末一班是早上四點到六點;這兩班都是照顧老弱的,因為遲睡或早起,比打斷了睡眠半夜起床好受些。各班都二人同巡,只第一班單獨一人,據說這段時間比較安全,偷竊最頻繁是在凌晨三四點左右。單獨一人巡夜,大家不甚踴躍。我愿意晚睡,貪圖這一班,也沒人和我爭。我披上又長又大的公家皮大衣,帶個手電,十點熄燈以后,在宿舍四周巡行。巡行的范圍很廣:從北邊的大道繞到干校放映電影的廣場,沿著新菜園和豬圈再繞回來。熄燈十多分鐘以后,四周就寂無人聲。一個人在黑地里打轉,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墒俏疑虝r不止一人,小趨常會”嗚嗚“兩聲,躥到我腳邊來陪我巡行幾周。
小趨陪我巡夜,每使我記起清華”三反“時每晚接我回家的小貓”花花兒“。我本來是個膽小鬼;不問有鬼無鬼,反正就是怕鬼。晚上別說黑地里,便是燈光雪亮的地方,忽然問也會膽怯,不敢從東屋走到西屋。可是”三反“中整個人徹底變了,忽然不再怕什么鬼。系里每晚開會到十一二點,我獨自一人從清華的西北角走回東南角的宿舍。路上有幾處我向來特別害怕,白天一人走過,或黃昏時分有人作伴,心上都寒凜凜地?!比础皶r我一點不怕了。那時候默存借調在城里工作,阿圓在城里上學,住宿在校,家里的女傭早已入睡,只花花兒每晚在半路上的樹叢里等著我回去。它也象小趨那樣輕輕地”嗚“一聲,就躥到我腳邊,兩只前胸在我腳跟上輕輕一抱——假如我還膽怯,準給它嚇壞——然后往前躥一丈路,又回來迎我,又往前躥,直到回家,才坐在門口仰頭看我掏鑰匙開門。小趨比花花兒馴服,只緊緊地跟在腳邊。它陪伴著我,我卻在想花花兒和花花兒引起的舊事。自從搬家走失了這只貓,我們再不肯養貓了。如果記取佛家”不三宿桑下“之戒,也就不該為一只公家的小狗留情。可是小趨好象認定了我做主人——也許只是我拋不下它。
一次,我們連里有人騎出行車到新蔡。小趨跟著車,直跑到新蔡。那位同志是愛狗的,特地買了一碗面請小趨吃;然后把它裝在車兜里帶回家。可是小趨累壞了,躺下奄奄一息,也不動,也不叫,大家以為它要死了。我從菜園回來,有人對我說:”你們的小趨死了,你去看看它呀。“我跟他跑去,才叫了一聲小趨,它認得聲音,立即跳起來,汪汪地叫,連連搖尾巴。大家放心說:”好了!好了!小趨活了!“小趨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人關心它的死活。
過年廚房里買了一只狗,烹狗肉吃,因為比豬肉便宜。有的老鄉愛狗,舍不得賣給人吃。有的肯賣,卻不忍心打死它。也有的肯親自打死了賣。我們廚房買的是打死了的。據北方人說,煮狗肉要用硬柴火,煮個半爛,蘸蔥泥吃——不知是否魯智深吃的那種?我們廚房里依阿香的主張,用濃油赤醬,多加蔥姜紅燒。那天我回連吃晚飯,特買了一份紅燒狗肉嘗嘗,也請別人嘗嘗。肉很嫩,也不太瘦,和豬的精肉差不多。據大家說,小趨不肯院狗肉,生的熟的都不吃。據區詩人說,小趨銜了狗肉,在泥地上扒了個坑,把那塊肉埋了。我不信詩人的話,一再盤問,他一口咬定親見小趨叼了狗肉去埋了??墒俏胰匀幌嘈拍鞘窃娙说膭撛?。
忽然消息傳來,干校要大搬家了。領導說,各連養的狗一律不準帶走。我們搬家前已有一隊解放軍駐在”中心點“上。阿香和我帶著小趨去介紹給他們,說我們不能帶走,求他們照應。解放軍戰士說:”放心,我們會養活它;我們很多人愛小牲口“。阿香和我告訴他小狗名”小趨“,還特意叫了幾聲”小趨“,讓解放軍知道該怎么稱呼。
我們搬家那天,亂哄哄地,誰也沒看見小趨,大概它找伴兒游玩去了。我們搬到明港后,有人到”中心點“去料理些未了的事,回來轉述那邊人的話:”你們的小狗不肯吃食,來回來回的跑,又跑又叫,滿處尋找“。小趨找我嗎?找默存嗎?找我們連里所有關心它的人嗎?我們有些入懊悔沒學別連的樣,干脆違反紀律,帶了狗到明港??墒菐У矫鞲鄣墓罚K究都趕走了。
默存和我想起小趨,常說:”小趨不知怎樣了?“
默存說:”也許已經給人吃掉,早變成一堆大糞了?!拔艺f:”給人吃了也罷。也許變成一只老母狗,揀些糞吃過日子,還要養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
五、冒險記幸
在息縣上過干校的,誰也忘不了息縣的雨——灰夢蒙的雨,籠罩人間;滿地泥漿,連屋里的地也潮濕得想變漿。盡管泥路上經太陽曬干的車轍象刀刃一樣堅硬,害我們走得腳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爛泥,滑得站不住腳,走路拄著拐杖也難免滑倒。我們寄居各村老鄉家,走到廚房吃飯,常有人滾成泥團子。廚房只是個席棚;旁邊另有個席棚存放車倆和工具。我們端著飯碗盡量往兩個席棚里擠。棚當中,地較干;站在邊緣不僅泥濘,還有雨絲颼颼地往里撲。但不論站在席棚的中央或邊緣,頭頂上還點點滴滴漏下雨來。吃完飯,還得踩著爛泥,一滑一跌到井邊去洗腕。回村路上如果打破了熱水瓶,更是無法彌補的禍事,因為當地買不到,也不能由北京郵寄。唉!息縣的雨天,實在叫人鼓不起勁來。
一次,連著幾天下雨。我們上午就在村里開會學習,飯后只核心或骨干人員開會,其余的人就放任自流了。許多人回到寄寓的老鄉家,或寫信,或縫補,或趕做冬衣。我住在副隊長家里,雖然也是六面泥的小房子,卻比別家講究些,朝南的泥墻上還有個一尺寬、半尺高的窗洞。我們糊上一層薄紙,又擋風,又透亮。我的床位在沒風的暗角落里,伸手不見五指,除了晚上睡覺,白天耽不住。屋里只有窗下那一點微弱的光,我也不愿占用。況且面里的全副武裝——雨衣、雨褲、長統雨鞋,都沾滿泥漿,脫換費事;還有一把水淋淋的雨傘也沒處掛。我索性一手打著傘,一手拄著拐棍,走到雨里去。
我在蘇州故居的時候最愛下雨天。后園的樹木,雨里綠時青翠欲滴,鋪地的石子沖洗得光潔無塵;自己覺得身上清潤,心上潔凈。可是息縣的雨,使人覺得自己確是黃土捏成的,好象連骨頭都要化成一堆爛泥了。我踏著一片泥海,走出村子;看看表,才兩點多,忽然動念何不去看看默存。我知道擅自外出是犯規,可是這時候不會吹號、列隊、點名。我打算偷偷兒抄過廚房,直奔西去的大道。
連片的田里都有溝;平時是干的,積雨之后,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渠。我走下一座小橋,橋下的路已淹在水里,和溝水匯成一股小河。但只差幾步就跨上大道了。我不甘心后退,小心翼翼,試探著踩過靠岸的淺水;雖然有幾腳陷得深些,居然平安上坡。我回頭看看后無追兵,就直奔大道西去,只心上切記,回來不能再走這條路。‘
泥濘里無法快走,得步步著實。雨鞋愈走愈重;走一段路,得停下用拐杖把鞋上沾的爛泥拔掉。雨鞋雖是高統,一路上的爛泥粘得變成”膠力士“,爭著為我脫靴;好幾次我險的把雨鞋留在泥里。而且不知從哪里搓出來不少泥丸子,會落進高統的雨鞋里去。我走在路南邊,就覺得路北邊多幾莖草,可免猾跌;走到路北邊,又覺得還是南邊草多。這是一條坦直的大道,可是將近磚窯,有二三丈路基塌陷。當初我們菜園挖井,阿香和我推車往菜地送飯的時候,到這里就得由阿香推車下坡又上坡。連天下雨,這里一片汪洋,成了個清可見底的大水塘。中間有兩條堤岸;我舉足踹上堤岸,立即深深陷下去;原來那是大車拱起的輪轍,浸了水是一條”酥堤“。我跋涉到此,雖然走的是平坦大道,也大不容易,不愿廢然而返。水并不沒過靴統,還差著一二寸。水底有些地方是沙,有些地方是草;沙地有軟有硬,草地也有軟硬。我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試探著前行,想不到竟安然渡過了這個大水塘。
上坡走到磚窯,就該拐彎往北。有一條小河由北面南,流到磚窯坡下,稍一停洄,就泛入窯西低洼的荒地里去。坡下那片地,平時河水婉蜒而過,雨后水漲流急,給沖成一個小島。我沿河北去,只見河面愈來愈廣。默存的宿臺在河對岸,是幾排灰色瓦房的最后一排。我到那里一看,河寬至少一文。原來的一架四五尺寬的小橋,早已沖垮,歪歪斜斜浮在下游水面上。雨絲綿綿密密,把天和地都連成一片;可是面前這一道丈許的河,卻隔斷了道路。我在東岸望著西岸,默存住的房間更在這排十幾間房間的最西頭。我望著望著,不見一人;忽想到假如給人看見,我豈不成了笑話。沒奈何,我只得踏著泥濘的路,再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打算盤。河愈南去愈窄,水也愈急??墒侨绻酱u留坡下跳上小島,跳過河去,不就到了對岸嗎?那邊看去盡是亂石荒墩,并沒有道路;可是地該是連著的,沒有河流間隔、但河邊泥滑,穿了雨靴不如穿布鞋靈便;小島的泥土也不知是否堅固。我回到那里,伸過手杖枝去扎那個小島,泥土很結實。我把手杖扎得深深地,攀著杖跳上小島,又如法跳到對岸。一路坑坑坡坡,一腳泥、一腳水,歷盡千難萬阻,居然到了默存宿舍的門口。
我推院進去,默存吃了一驚。
”你怎么來了?“
我笑說,”來看看你?!?/p>
默存急得直罵我,催促我回去。我也不敢逗留,因為我看過表,一路上費的時侯比平時多一倍不止。我又怕小島愈沖愈小,我就過不得河了。灰蒙蒙的天,再昏暗下來,過那片水塘就難免陷入泥里去。
恰巧有人要過磚窯往西到”中心點“去辦事。我告訴他說,橋已沖跨。他說不要緊,南去另有出路。我就跟他同走。默存穿上雨鞋,打著雨傘,送了我們一段路。那位同志過磚窯往西,我就往東。好在那一路都是剛剛走過的,只需耐心、小心,不妨大著膽子。我走到我們廚房,天已經昏黑。晚飯已過,可是席棚里還有燈火,還有人聲。我做賊也似的悄悄掠過廚房,泥濘中用最快的步子回屋。
我再也記不起我那天的晚飯是怎么吃的:記不起是否自己保留了半個饅頭,還是默存給我吃了什么東西;也記不起是否餓了肚子。我只自幸沒有掉在河里,沒有陷入泥里,沒有滑跌,也沒有被領導抓住;便是同屋的伙伴,也沒有覺察我干了什么反常的事。
入冬,我們全連搬進自已蓋前新屋。軍宣隊要讓我們好好過個年,吃一餐豐盛的年夜飯,免得我們苦苦思家。
外文所原是文學所分出來的。我們連里有幾個女同志的”老頭兒“(默存就是我的”老頭兒“——不管老不老,丈夫就叫”老頭兒“)在他們連里,我們連里同意把幾位”老頭兒“請來同吃年夜飯。廚房里的烹調能手各顯奇能,做了許多菜:熏魚、醬雞、紅燒豬肉、咖喱牛肉等等應有盡有;還有涼拌的素菜,都狠可口。默存欣然加入我們菜園一伙,圍著一張長方大桌子吃了一餐盛饌。小趨在桌子底下也吃了個撐腸拄腹;我料想它尾巴都搖酸了。記得默存六十周歲那天,我也附帶慶祝自己的六十虛歲,我們只開了一關頭紅燒雞。那天我雖放假,他卻不放假。放假吃兩餐,不放假吃三餐。我吃了早飯到他那里,中午還吃不了飯,卻又等不及吃晚飯就得回連,所以只勉強啃了幾口饅頭。這番吃年夜飯,又有好菜,又有好酒;雖然我們倆不喝酒,也和旁人一起陶然忘憂。晚飯后我送他一程,一路走一路閑談,直到拖拉機翻倒河里的橋邊,默存說:”你回去吧?!八^橋北去,還有一半路。
那天是大雪之后,大道上雪已融體,爛泥半干,踩在腳下軟軟的,也不滑,也不硬??墒菢蛞员钡男÷飞涎┻€沒化。天色已經昏黑,我怕默存近視眼看不清路——他向來不會認路——干脆直把他送回宿舍。
雪地里,路徑和田地連成一片,很難分辨。我一路留心記住一處處的標志,例如哪個轉角處有一簇幾棵大樹、幾棵小樹,樹的枝葉是什么姿致;什么地方,路是斜斜地拐;什么地方的雪特厚,哪是田邊的溝,面上是雪,踹下去是半融化的泥漿,歸途應當回避等等。
默存屋里已經燈光雪亮。我因為時間不早,不敢停留,立即辭歸。一位年輕人在旁說,天黑了,他送我回去吧。我想這是大年夜,他在暖融融的屋里,說說笑笑正熱鬧,叫他沖黑冒寒送我,是不情之請。所以我說不必,我認識路。默存給他這么一提,倒不放心了。我就吹牛說:”這條路,我哪天不走兩遍!況且我帶著個很亮的手電呢,不怕的?!捌鋵嵨颐刻靵砘刈叩穆?,只是南岸的堤和北岸的東西大道。默存也不知道不到半小時之間,室外的天地已經變了顏色,那一路上已不復是我們同歸時的光景了。而且回來朝著有燈光的房子走,容易找路;從亮處到黑地里去另是一回事。我堅持不要人送,他也不再勉強。他送我到燈光所及的地方,我就叫他回去。
我自恃慣走黑路,站定了先辨辨方向。有人說,女同志多半不辨方向。我記得哪本書上說,女人和母雞,出門就迷失方向。這也許是侮辱了女人。但我確是個不辨方向的動物,往往’欲往城南往城北”。默存雖然不會認路,我卻靠他辨認方向。這時我留意辯明方向:往西南,斜斜地穿出樹林,走上林邊大道;往西,到那一簇三五棵樹的地方,再往南拐;過橋就直奔我走熟的大道回宿舍。
可是我一走出燈光所及的范圍,便落入一團昏黑里。天上沒一點星光,地下只一片雪白;看不見樹,也看不見路。打開手電,只照見遠遠近近的樹干。我讓眼睛在黑暗里習慣一下,再睜眼細看,只見一團昏黑,一片雪白。樹林里那條蜿蜒小路,靠宿舍里的燈光指引,暮色蒼茫中依稀還能辨認,這時完全看不見了。我幾乎想退回去請人送送。可是再一轉念:遍地是雪,多兩只眼睛亦未必能找出路來;況且人家送了我回去,還得獨自回來呢,不如我一人闖去。
我自信四下觀望的時候腳下并沒有移動。我就硬著頭皮,約莫朝西南方向,一納頭走進黑地里去。假如太往西,就出不了樹林;我寧可偏向南走。地下看著雪白,踩下去卻是泥漿。幸虧雪下有些黍秸稈兒、斷草繩、落葉之類,倒也不很滑。我留心只往南走,有樹擋住,就往西讓。我回頭望望默存宿舍的燈光,已經看不見了,也不知身在何處。走了一回,忽一腳踩個空,栽在溝里,嚇了我一大跳;但我隨即記起林邊大道旁有個又寬又深的溝,這時撞入溝里,不勝忻喜,忙打開手電,找到個可以上坡的地方,爬上林邊的大道。
大道上沒雪,很好走,可以放開步子;可是得及時往南拐彎。如果一直走,便走到“中心點”以西的鄰樹去了。大道兩旁植樹,十幾步一棵。我只見樹干,看不見枝葉,更看不見樹的什么姿致。來時所認的標志,一無所見。我只怕錯失了拐彎處,就找不到拖拉機翻身的那座橋。遲拐彎不如早拐彎——拐遲了走入連片的大田,就夠我在里面轉個通宵了,所以我看見有幾棵樹聚近在一起,就忙拐彎往南。
一離開大道,我又失去方向;走了幾步,發現自己在黍秸叢里。我且直往前走。只要是往南,總會走到河邊;到了河邊,總會找到那座橋。
我曾聽說,有壞人黑夜躲在黍秸田里;我也怕野狗聞聲躥來,所以機伶著耳朵,聽著四周的動靜輕悄悄地走,不拂動兩旁黍秸的枯時。腳下很泥濘,卻不滑。我五官并用,只不用手電。不知走了多久,忽見前面橫著一條路,更前面是高高的堤岸。我終于到了河邊!只是雪地又加黑夜,熟悉的路也全然陌生,無法分辨自已是在橋東還是橋西?!驗闃蛭饕灿懈吒叩牡贪?。假如我已在橋西,那條河愈西去愈寬,要走到“中心點”西頭的另一個磚窯,才能轉到河對岸,然后再折向東去找自己的宿舍。聽說新近有個干校學員在那個磚窯里上吊死了。幸虧我已經不是原先的膽小鬼,否則橋下有人淹死,窯里有人吊死,我只好徘徊河邊嚇死。我估計自己性急,一定是拐彎過早,還在橋東,所以且往西走;一路攏去,果然找到了那座橋。
過橋雖然還有一半路,我飛步疾行,一會兒就到家了。
“回來了?”同屋的伙伴兒笑臉相迎,好象我才出門走了幾步路。在燈光明亮的屋里,想不到昏黑的野外另有一番天地。
一九七一年早春,學部干校大搬家,由息縣遷往明港師部的營房。干校的任務,由勞動改為“學習”——學習階級斗爭吧?有人不解“學部”指什么,這時才恍然:“學部”就是“學習部”。
看電影大概也算是一項學習,好比上課,誰也不準逃學(默存因眼睛不好,看不見,得以豁免)。放映電影的晚上,我們晚飯后各提馬札兒,列隊上廣場。各連有指定的地盤,各人挨次放下馬札兒入座。有時雨后,指定的地方泥濘,馬扎兒只好放在爛泥上;而且保不定天又下雨,得帶著雨具。天熱了,還有防不勝防的大群蚊子。不過上這種課不用考試。我睜眼就看看,閉眼就歇歇。電影只那么幾部,這一回閉眼沒看到的部分,盡有機會以后補看?;厮奚嵊腥送荩蠹移咦彀松嘧h論,我只需旁聽,不必泄漏。
六、誤傳記妄
我寄寓楊村的時候,房東家的貓兒給我來了個惡作劇。我們屋里晚上點一只油盞,掛在門口墻上。我的床離門最遠,幾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我和同屋伙伴兒在井邊洗漱完畢,回房睡覺,忽發現床上有兩堆東西。我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開手電一照,只見血淋淋一只開膛破肚的死鼠,旁邊是一堆粉紅色的內臟。我們誰也不敢拿手去拈。我戰戰兢兢移開枕被,和同伴提著床單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后院漚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我大老清早就起來洗單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曬干后又洗,那血跡好象永遠洗不掉。
我遇見默存,就把這樁倒霉事告訴他,說貓兒“以腐鼠‘餉’我”。默存安慰我說:“這是吉兆,也許你要離開此處了。死鼠內臟和身軀分成兩堆,離也;鼠者,處也?!蔽衣犃舜笮?,憑他運用多么巧妙的圓夢術或拆字法,也不能叫我相信他為我編造的好話。我大可仿效大字報上的語調,向他大喝一聲:“你的思想根源,昭然若揭!想離開此地嗎?休想!”說真話,他雖然如此安慰我,我們都懂得“自由是規律的認識”;明知這扇門牢牢鎖著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
這年年底,默存到菜園來相會時,告訴我一件意外的傳聞。
默存在郵電所,幫助那里的工作同志辨認難字,尋出偏僻的地名,解決不少問題,所以很受器重,經常得到茶水款待。當地人稱煮開的水為“茶”,款待他的卻真是茶葉沏的茶。那位同志透露了一個消息給他。據說北京打電報給學部干校,叫干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殘”回京,“老弱病殘”的名單上有他。
我喜出望外。默存若能回家,和阿圓相依為命,我一人在干校就放心釋慮;而且每年一度還可以回京探親。當時雙職工在息縣干校的,盡管夫妻不在一處,也享不到這個權利。
過了幾天,他從郵電所領了郵件回來,破例過河來看我,特來報告他傳聞的話:回北京的“老弱病殘”,批準的名單下來了,其中有他。
我已在打算怎樣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只等告知動身的日期。過了幾天,他來看我時臉上還是靜靜的。我問:
“還沒有公布嗎?”
公布了。沒有他。
他告訴我回京的有誰、有誰。我的心直往下沉。沒有誤傳,不會妄生希冀,就沒有失望,也沒有苦惱。
我陪他走到河邊,回到窩棚,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心上反復思忖。
默存比別人“少壯”嗎?我背誦著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感觸萬端。
我第一念就想到了他檔案袋里的黑材料。這份材料若沒有“偉大的文化大革命”,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幾人聯名貼出次字報,聲討默存輕蔑領導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說:錢某要說這話,一定還說得俏皮些;這語氣就不象。有人向我通風報信;我去看了大宇報不禁大怒。我說捕風捉影也該有個風、有個影,不能這樣無因無由地栽人。我們倆各從牛棚回家后,我立即把這事告知默存。我們同擬了一份小字報,提供一切線索請實地調查;兩人忙忙吃完晚飯,就帶了一瓶漿溯和手電到學都去,把這份小字報貼在大字報下面。第二天,我為此著實挨了一頓斗??墒鞘潞笾溃笞謭笏卮_有根據:有人告發錢某說了如此這般的話。這項“告發”顯然未經證實就入了檔案。實地調查時,那“告發”的人否認有此告發。紅衛兵的調查想必徹底,可是查無實據。默存下干校之前,軍宣隊認為“告發”的這件事情節嚴重,雖然查無實據,料必事出有因,命默存寫一份自我檢討。默存只好婉轉其辭、不著邊際地檢討了一番。我想起這事還心上不服。過一天默存到菜園來,我就說:“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蹦嬲f我無聊,事情已成定局,還管它什么作祟。我承認自己無聊:妄想已屬可笑,還念念在心,灑脫不了。
回京的人動身那天,我們清早都跑到廣場沿大道的那里去歡送。客里送人歸,情懷另是一般。我悵然望著一輛輛大卡車載著人和行李開走,忽有女伴把我胳膊一扯說:“走!咱們回去!”我就跟她同回宿臺;她長嘆一聲,欲言又止。我們各自回房。
回家的是老弱病殘。老弱病殘已經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輩子留在干校吧。我獨往菜園去,忽然轉念:我如送走了默存,我還能領會“咱們”的心情嗎?只怕我身雖在干校,心情已自不同,多少已不是“咱們”中人了。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么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蔽覀冎皇巧岵坏米鎳?,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我自慚誤聽傳聞,心生妄念,只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圓相聚,且求獨善我家,不問其它。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
默存過菜園,我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
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p>
真的,什么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口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筆記本、碑帖等等。
我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
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默存向來抉擇很爽快,好象未經思考的;但事后從不游移反復。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們的抉擇總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干校遷往明港,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間;只隔著一排房子,來往只需五六分鐘。我們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伙食比我們學部食堂的好。廁所不復是葦墻淺坑,上廁也不需排隊了,居處寬敞,箱子里帶的工具書和筆記本可以拿出來閱讀。阿圓在京,不僅源源郵寄食物,還寄來各種外文報刊。同伙暗中流通的書,都值得再讀。宿告四周景物清幽,可資流連的地方也不少,我們倆每天黃昏一同散步,更勝于菜園相會。我們既不勞體力,也不動腦筋,深慚無功食祿;看著大批有為的青年成天只是開會發言,心里也暗暗著急。
干校實在不干什么,卻是不準離開?;疖囌局恍枰恍r多的步行就能到達,但沒有軍宣隊的證明,買不到火車票。一次默存牙痛,我病目。我們約定日子,各自請了假同到信陽看病。醫院新發明一種“按摩拔牙”,按一下,拔一牙。病人不敢嘗試,都逃跑了。默存和我溜出去游了一個勝地——忘了名稱。山是一個土墩,湖是一個半干的水塘,有一座破敗的長嬌,山坳里有幾畦藥苗。雖然沒什么好玩的,我們逃了一天學,非??旎睢:髞砦要毜叫抨柨囱劬?,淚道給楦裂了。我要回北京醫治,軍宣隊怎么也不答應。我請事假回京,還須領到學部的證明,醫院才準掛號。這大約都是為了防止干校人員借回家看病,不再返回干校。
在干校生了大病,只好碰運氣。我回家治了眼睛,就帶阿圓來干校探親。我們母女到了明港,料想默存準會來接;下了火車在車站滿處找他不見,又到站外找,一路到干校,只怕默存還在車站找我們。誰知我回京后他就大病,犯了氣喘,還發高燒。我和阿圓到他宿舍附近才有人告知。他們連里的醫務員還算不上赤腳醫生;據她自己告訴我,她生平第一次打靜脈針,緊張得渾身冒汗,打針時結扎在默存臂上的皮帶,打完針都忘了解松??墒谴蛄藘舍樉尤灰娦?,我和阿圓到干校時,他已退燒。那位醫務員常指著自已的鼻子、晃著腦袋說:“錢先生,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真是難為她。假如她不敢或不肯打那兩針,送往遠地就醫只怕更糟呢。
阿圓來探過親,彼此稍稍放松了記掛。只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人人都在焦急。報載林彪“格爾屁、著涼”后,干校對“五一六”的斗爭都泄了氣??墒腔乇本┑睦先醪埬兀匀灰仓皇情_會學習。
據說,希望的事,遲早會實現,但實現的希望,總是變了昧的。一九七二年三月,又一批老弱病殘送回北京,默存和我都在這一批的名單上。我還沒有不希望回北京,只是希望同伙都回定。不過既有第二批的遣送,就該還有第三批第四批……看來干校人員都將分批遣歸。我們能早些回去,還是私心竊喜。同伙為我們高興,還為我們倆餞行。當時宿舍里爐火未撤,可以利用。我們吃了好幾頓餞行的湯團,還吃了一頓薺菜肉餛飩——薺菜是野地里揀的。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而看到不在這次名單上的老弱病殘,又使我愧汗。但不論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壓減私心的忻喜。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回京已八年?,嵤職v歷,猶如在目前。這一段生活是難得的經驗,因作此六記。
全文完(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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