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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年前,曾小達研究生畢業,從湖北老家一路北漂來到大城市北京,先后在四家民營小企業打工。
兩年前,曾小達從大城市北京一路南漂,去了湖北老家一個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業工作。
兩年后,曾小達從湖北老家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業一路北上,又漂回了大城市北京。
兩年前,曾小達不是不想呆在大城市的民營小企業,他去外地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業有充足的理由:在北京小民企打工,不再實惠也不再時髦,掙錢不多吧,生活成本卻蠻高,特別是沒個穩定的窩兒,漂到啥時候是個頭兒?
兩年后,曾小達也不是不想呆在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業,他漂回大城市北京也有充足的理由:在小城市大企業工作,生活成本和工資比較起來其實也不算低。小城市別看地方小,辦個公事兒私事兒還不如北京方便。不考慮在北京買房置業的話,還是比在外地能夠多攢住點兒錢。漂到啥時候是個頭兒?漂到啥時候算啥時候!在哪兒不都是活著?
北京,我曾小達又殺回來了嘍!
唉,還是別這么雄壯了。北京,我曾小達像一只小田鼠,灰溜溜地又爬回來了。
這次,住哪兒呢?
曾小達想都沒想就來到了香山。
小達在北京工作了四年,先后在海淀、昌平、朝陽、豐臺四個區上班,在五個地方租住過,最后落腳香山,他在這塊兒一口氣住了三年。香山是風景區,但小達不是住在風景區,也不是住在單元房,他住的是香山腳下村子里的出租屋。
北京的許多城中村近郊村拆遷了,香山這塊兒,四王府、南河灘、普蘭店也拆了,不過,還有幾個村莊釘在風景區里:西營、北營、南營、塔后身、平西王府、杰王府;煤場街和買賣街兩旁、兩道街中間,也有成片民房出租。小達在四王府、煤場街、塔后身、西營都租住過。這次,他沒去那些地方,他選擇了離那些地方都比較遠且不在一個方向的平西王府。
平西王府位于香山社區最南邊,再往南去,就是與香山相連的福安山。小達的意識里,平西王府比較偏僻,他以前很少來過這邊。他背著個大包,只問了三家,就在福安山腳下的香山小學隔壁找到了二樓一個房間。帶衛生間廚房,一月一千二,比他剛到香山的六年前貴了一倍還多,比他離開香山的兩年前貴了三分之一。
小達沒在乎,大伙兒不都這樣?
找了兩個月,小達找到了工作。在北京的四年里,小達不是當編輯,就是搞培訓。這次,小達既當編輯,又當培訓師。不同的是,前幾年編圖書,這次編雜志。有一點相同,前幾年,小達最高月薪五千,這次,還是五千。
小達起初有點兒郁悶:房租都漲了,工資咋不漲?房租漲了三分之二,工資漲四分之一也成啊?不過,照照鏡子,小達平衡了:歲數也長了呀,三十六七了!光長歲數沒長本事,和剛畢業的小青年干一樣的活兒,小青年才三千多,給你五千,老板太高看你了,知足吧!
前幾年在北京上班,不管回來到了晚上幾點,小達也要在吃過晚飯后溜溜彎兒。這次回來,小達還是喜歡吃過晚飯后遛彎兒。前幾年,小達有時在煤場街、買賣街或者村子里的小街胡同里轉悠,有時上山,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轉悠。這次回來,小達只喜歡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轉悠,他不想去煤場街買賣街或者村子里轉悠。回來快三個月了,他天天晚上遛彎兒,卻一次也沒往里走過,出門就上山。
前幾年,每次在煤場街買賣街或者村里轉悠,小達總是能夠遇到幾個熟人:房東、鄰居房東、鄰居租住戶、超市里的服務員、大小飯館的大小老板和服務員、菜市場賣菜賣肉的、賣豬下水賣麻辣鴨脖打燒餅的,或者他認識的各種香山老戶兒。香山就這么巴掌大一塊兒,在這兒住上一年半載,誰看見誰都覺得面熟。
在山上的消防通道,幾年前,他幾乎遇不見熟人;這次回來,更沒遇見過熟人,只碰見過幾次女房東。女房東是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姐,開朗,隨和,也喜歡晚飯后遛彎兒。兩人摸黑兒在山路上碰面兒了,隔十來米遠就能彼此認出對方,不是女房東搶先笑呵呵打招呼,就是小達先開口,“呵,曾老師,又見面了”!“呵呵,大姐,又碰見您了”!
一個周末,小達回來得有點兒晚,晚飯又喝了二兩二鍋頭,身上軟綿綿沒力氣,好像要感冒。他出了門,在山腳下通往消防通道的路口猶豫了一會兒,一想起爬上爬下,他身上更沒力氣了。
小達向里邊的街道上看看,快十點了,行人稀稀拉拉,大多是下班回來得晚的年輕租住戶,也有收攤回來的賣煎餅的、賣臭干子的。昏黃的路燈照著早春時節的狹窄小街,冷冷落落。小達想了想,邁動腳步向里走去。
走到通往香山公園正門的買賣街路口,小達又站住了。他向右手看看買賣街,白天熙熙攘攘,晚上卻不見幾個行人;向前走,是通往香山社區最熱鬧的南營的馬路。小達知道,香山公園門口小廣場到了晚上會有廣場舞,不過,快十點了,恐怕跳舞的大媽們也都回家了,這會兒應該很安靜。南營那邊呢?估計還是像以前那樣,不少飯館和燒烤攤還一片燈火。
小達遲疑著。他掏出一支煙點上,抽了幾口,又看了看買賣街,只看到一家家店鋪前邊的垃圾、石甬道上斑斑駁駁的水印;一輛輛汽車駛過,發出“啪啪”的聲響。
和過去沒啥區別呀?小達皺了皺眉頭,向南營方向走去。
出乎小達意料,南營小街也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幾家飯館還亮著燈,看不到以前那么多的行人和顧客。小達掏出手機看看,十點半了。不過,以前這個點兒,這邊也還挺熱鬧呀!怎么這會兒門可羅雀?
小達想起了找房時房東說的話。
“咳,山下拆遷了是不錯,香山這邊新蓋了多少房子,你也看到了吧?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好多外地人都走了。”房東大姐快人快語。
“他們都去哪兒了?”小達有些納悶。
“回老家了唄!也可能是去了更偏僻的地兒。反正香山這邊人越來越少了。”
小達又掃視了一圈,不遠處的燒烤攤上冒出一縷縷白煙,有氣無力地在黯淡的路燈光圈中徘徊,桌子前沒幾個顧客。小達身上一陣涼意。
別人都嫌北京生活成本高,回老家了吧?也可能是掙到錢回老家了,或者掙到錢搬到山下城里住了吧?你呢?踅摸了一大圈,又回到老地方吃草了!
小達身上又一陣熱。可能真的要感冒了。
南營小街也就兩百多米,下了坡兒,是北京植物園西門。小達瞅瞅大門,早就關了。對面不大一片露天娛樂場上也不見一個人影兒,幾盞路燈還亮著。小達走進娛樂場,坐在一個健身器材上,扭扭腰,蹭蹭背,渾身酸溜溜,軟綿綿。確實要感冒了。
大概有兩年的時間,小達幾乎每天都要走過南營小街,都要經過這個娛樂場。那會兒,他在西營村租住,從這兒往上再走七八百米。西邊還有一條路,比這條路好走,小達卻喜歡走這邊,可以順便買買菜啥的。那會兒,他的兒子剛剛出生,有時下班回來得早,小達能在這個娛樂場碰見老婆和兒子。老是有許多年輕女人、中老年女人抱著或者帶著大大小小的孩子這個娛樂場里玩。小達很奇怪,這些人怎么看著都像外地來的,而且大多數看上去是鄉下來的,弄得這個娛樂場就像他老家村委會的大院,好像很少看到北京人。不是小達視力好,誰是北京人誰是外地人,北京人能看出來,外地人也能看出來;大人容易被識別出來,小孩子更容易。
每次,小達躲在老婆身后笑瞇瞇地逗兒子一下,兒子看到爸爸,很快就認出來了,小家伙兒會沖爸爸咧嘴笑笑,嘴里喃喃著,兩只小胳膊伸向小達。小達從老婆懷里接過兒子,亟不可待地親親兒子的小臉蛋兒,再親一下。一天的腰酸背痛不見了。有時候,他會抱著兒子在這兒溜達一會兒;有時候,他立馬兒抱上兒子,老婆拎著小達買來的菜,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回家做飯。
一個星期天,小達和老婆生氣,老婆抱著兒子到這兒來了。小達隨后跟過來。剛走進場子,他一眼就看到老婆抱著兒子坐在一個健身器材上,正沖另一個扯著孩子在一邊玩的年輕女人笑。老婆可能還沒消氣,笑起來就像在討好那個女人,那個臉上黑不溜秋一看就是鄉下來的女人卻沒搭理老婆。小達心里一酸,走過去,從老婆膝蓋上抱過兒子,到一邊兒的乒乓球臺上玩。
小達扔掉煙蒂,看看那個用來鍛煉腰背的健身器材,看看那個水泥乒乓球臺,孤零零地,乒乓球臺上還放著幾塊磚頭。
小達閉上了眼睛。
兩年前,小達回老家湖北工作,老家河北的老婆跟著他去了湖北。這次回來,老婆孩子留在了湖北老家,小達父母幫小達老婆帶孩子,老婆在一家民營企業上班,一個月兩千塊錢。
小達的鼻子有點兒不透氣,他知道,真的感冒了。他又看了看那個健身器材,又看了看水泥乒乓球臺,走出娛樂場,順腳沿著一條干涸的河溝邊的小路向西邊去,就像過去那樣。他倒不是想故地重游,他知道前邊有條胡同,他想從那兒拐個彎兒回去。
走了有三百多米,小達來到了一座小橋上。向右拐,就是西營。
小達站住,又點上一支煙。今晚月色很好,兩個人隔三四米能看見彼此的鼻眼。小達朝上眺望,西山朦朦朧朧,山的輪廓卻清晰可見,小達還能看到山尖一個叫做打鷹洼的地方那座消防了望臺。在香山的三年里,小達轉遍了西山,哪個山頭上有棵古柏,哪個山頭兒有座亭臺,他都了如指掌。
小達的目光在一座座山頭上巡視著,古柏是看不見的,不過,好像可以看到山上高大的松樹或者楓樹,一動不動。
小達的目光向下來。坡上的西營村就像山腳下的一片叢林,只看到樹冠,看不見房舍,只有村子最邊上那位養著幾只奶羊的大媽家的樓房像一座古堡,突兀地伸出樹冠叢。他租住過的那處小院在大媽家往西往上也就百十米,可站在這座小橋上是看不見小院的。不過,小達能夠想象到,此刻,水泥地面的小院里應該亮堂堂的。
小院坐落在山坡上,前邊是一個淺山谷,西手的香山和正沖著的福安山一覽無余。香爐峰上的片片云彩總是悠閑優雅地緩緩飄過,或索性綴在峰頂,就像他給兒子買的一大團棉花糖。白天和晚上,小達喜歡抱著兒子坐在院子里,給兒子指點山巒,指點香山公園的亭子,還有樹木。兒子真壯,才幾個月,就能在爸爸的雙腿上一聳一聳地蹦跳,一邊蹦跳,還一邊興奮地哼唧著,有時還能發出含含糊糊的咯咯笑聲……
小達摸黑笑了,他能感到到,自己的嘴角都笑了。剛才一路走著,一路皺著眉頭,臉肌也一直僵硬著,此刻,嘴角有點兒發皺。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個伸手摟抱孩子的動作,緊接著,愕然驚醒。
西營那個白天黑夜都亮堂堂的小院子,是小達在香山最快樂的記憶。在哪兒的一段時間里,他腿部受傷,卻在昌平科技園區上班。每天早上六點左右就要出門,拄著一根登山杖,從西營走二里地,到香山公交車站;從香山車站坐331到五道口;從五道口坐地鐵,先到西二旗,再從西二旗倒昌平線;從沙河高教園站出地鐵,再倒昌平小公交,多少路呢?22還是21?最后,到昌平科技園區下車。這樣單程一趟兩個小時多點兒,刷卡車費兩塊八。
還有一條線路,他可以從香山車站坐到北京植物園,倒運通112,一下子就能坐到朱辛莊公汽站;從朱辛莊公汽站倒車,坐到朱辛莊地鐵站。這條路線費時較短,他可以晚起半個小時,全程花費三塊六。小達只走了兩次,就換了上邊的路線,一次可以省八毛錢。
下午下班,小達從昌平科技園坐昌22路還是21路小公交到地鐵沙河高教園站,從朱辛莊出站。朱辛莊地鐵站離運通112公汽站足有七八百米,本來有公汽,一站路。為了省四毛錢,尤其下班了,不像早上需要趕點兒,小達就拄著登山杖,迎著黑壓壓一溜溜從城里和上地下班回朱辛莊出租屋的年輕打工族們,一瘸一拐地走上七八百米,到運通112公汽站。
本來,小達可以走早上的線路,不過,到了五道口,從地鐵站到公汽站也有三四百米。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再倒331總是沒座,他要一路站到香山。下班的青年男女也都夠累的,好多在車上干脆開睡了,小達盡管住著拐杖,卻少有人給他讓座。偶爾有讓座的,小達看看可愛的小姑娘小伙子疲憊的面孔,往往謝絕人家。
小達經常能夠回憶起、至今也還記得瘸腿走過朱辛莊那七八百米的鬧心。大半年前,小達在香山爬山,不小心掉進了山澗,右大腿粉碎性骨折,在黑山扈那邊的解放軍309醫院做了髓內釘手術。半年后,腿傷還未痊愈,小達就到昌平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了。右大腿長長的大疤瘌只是癢癢的,膝蓋周圍卻鉆心疼,好像扥著了筋。更讓他擔心的是,傷腿會冷不丁地抽搐,自己給自己使個絆子。他可不敢讓自己再摔倒了,他不是怕挨刀,他是怕花錢,上次那個手術,花了他四五萬,那是他僅有的一點積蓄。花錢還不是最讓人心疼的,小達耗不起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又不是工傷,公司也不會管你;不但不管你,一天不上班就一分錢也不會給你。
最鬧心的,是在運通112始發站候車那會兒。他老是覺得運通112車次太少,每次好像都要等上半個小時才發一班。小達記得清清楚楚,每天,自己都會在心里罵罵咧咧:媽的,車次這么少,干脆取消得了!有你這班車,乘客指望著你,你卻磨磨蹭蹭半天才來一次;沒了你,乘客干脆想其它辦法了,也不用受你的煎熬了!
小達不是為了趕點兒,也不是肚子餓,他是急著回家抱兒子。
回程這一趟,小達要花三塊二,比走五道口多了四毛。不過,可以早二十分鐘回到家。他本來可以再花四毛錢,從植物園或臥佛寺站倒563坐到香山超市前,少走四五百米。小達很少這樣,他總是從臥佛寺步行回西營,一路走著一路想著兒子,倒也不覺得有多累。
回到西營那個小院子,一般都是晚上九點左右。老婆給他留著飯菜,小達總是讓兒子坐在自己的左腿上,一邊吃飯一邊逗兒子,還會不停地喂兒子。兒子像他爹,才八九個月,卻開始喜歡吃肉了。小達用筷子夾著一粒肉末在兒子眼前一晃,小家伙就會立馬兒興奮起來,渾身抖動著,往前探著身子,小嘴巴張開,嘴里還發出“嗯嗯”的焦急聲。小達總會哈哈笑著,一點一點地喂兒子。
爺倆兒吃過飯,已經十點多了。小達抱著兒子,在院子里和院門口溜達一小會兒,就和兒子上床睡覺。爺倆兒總是脫個精光,小達的胳膊和雙腿圈著兒子,兒子細膩的嬰兒肌膚摩挲著小達細膩的大老爺們兒肌膚,兒子肥厚的小腳丫子踢騰著小達的傷腿,小達一點兒也不覺得疼。很快,爺倆兒就呼嚕呼嚕睡著了……
小達又笑了,就連嘴角眉梢都笑了……
那是一段多么快樂的時光啊!
唯一一次讓小達記在腦子里的不快,來自一個在院子里干活兒的老鄉。那年夏天暴雨不斷,院子坐落在山坡上,新填的土,雨水鉆進去,水泥地面下陷,猙獰地裂著老長老深的口子。房東找了在附近干活兒的農民工鋪地面。巧的是,這些農民工和小達是老鄉,還是相鄰縣的。小達很高興,一邊給老鄉敬煙一邊和他們聊。幾個老鄉問:“老鄉,你在哪兒干活兒?住這樣的獨門獨院,掙錢一定很多吧?肯定比我們掙錢多啦!”
小達呵呵笑笑,心里卻有點兒不高興。在小達老家,“干活兒”這個詞用在出粗力的農民工身上,吃公家飯叫“工作”。我戴著眼鏡兒,穿得規規矩矩,看著像“干活兒的”?
另一個聽說話就比較刻薄的中年老鄉說:“一個月不掙一萬塊,敢住這地兒?”
小達更不高興了,這不是覺得我不配住這地兒?可我就是住了!
其實,那個小院兩間淺淺的房子,租金一月一千六,村子里一間帶廚房衛生間的房子也要八九百,小達算算,兩間房帶一個小院兒,不算貴。尤其是小院四下都不挨其它房屋,兒子出生了,其它地方的房東都不愿把房子租給帶小孩的。
小達敢住這樣的獨門獨院,還有一個原因,他覺得自己肯定能掙到錢。那個時候,他也就三十出頭,正是掙錢的好歲數。可是,五年過去了,我曾小達又踅回了小小的出租屋,兒子老婆也留在了老家!
小達用力抽了一口煙。他抬頭看看西山山影,看看小院的方位。那個小院估計得漲到兩千六了吧?要是擱這會兒,我無論如何租不起。還真他媽讓那個烏鴉嘴老鄉說對了!莫非老子臉上身上帶著住不起獨門獨院的相?小達猛地想起,那個老鄉還真說過他會看相。
小達向橋下吐了一口口水!
這時,小路上傳來腳步聲。小達急忙轉轉身,從口袋里掏出衛生紙擦了擦眼睛,擦了擦嘴巴。夜色皎潔,香山這塊兒的月色比城里好,空氣涼水一樣透明。小達看到,一個人影沿著小路從西營方向朝他這邊走來,走得似乎還挺快。
小達又掏出一支煙,點上,站在小橋邊。
人影兒越來越近。相距二三十米遠,小達轉過腦袋,打量打量人影兒。好像有點眼熟,西營村民?西營村才二三十戶人家,小達在西營住了快一年,他認識村里幾乎所有的村民和租住戶。
這么晚了,還下山干嘛?哦,可能也是一個喜歡夜里遛彎兒的人。誰呢?看身形有點兒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了。真要走個迎面,打不招呼呢?
人影兒繼續急匆匆地向這邊走。相距十來米遠的時候,小達再次扭臉盯著越來越清晰的人影,認識!誰呢?還是想不起來。
小達轉過身,面朝小橋下長滿雜草的小河溝,他吃力地回憶著。突然,小達想起來了:是他,小司,司小明,小達過去的一名同事!
小達一陣驚喜!他站在小橋邊,叉著腰,咧著嘴,笑呵呵地,等小司走得更近一些,兩人也好彼此驚喜地一起咋呼。
小司兩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邊向小橋這邊走著,一邊還不時地搖頭晃腦。小達聽不見他唱歌,他知道,小司可能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小子,幾年過去了,走路還是老習慣,總是急匆匆地,像是去干啥大事兒,還總是搖頭晃腦、哼哼唧唧。
距離小達只有三五米左右,小司注意到了他。他看了看小達,似乎怔了怔,腳步也遲疑了一下,慢下來。
小司是一個蠻帥的小伙子,白凈的瓜子臉龐,雙眼皮大眼睛,小達還曾經笑著稱呼他“小白臉兒”。小司說,“曾哥,別這么開玩笑,好像我是一個奶油小生,蠻脆弱的人。不是的,司小明不是脆弱的奶油小生,司小明是中國猛男。有膽量漂在北京,有膽量住在香山出租屋,不算猛男?”
“中國猛男”的腳步明顯放緩了。小達想著,小子可能像剛才的自己一樣在尋思:這個看著眼熟的人到底是誰?小達笑呵呵的,也不開口。小子,嚇你一跳吧!
小司又看了看小達。他猶豫著,磨磨蹭蹭朝前挪動腳步,腦袋轉動著,左顧右盼。
小子,貴人多忘事,不記得老大哥了?
小達定定地注視著小司,眼前有點兒模糊了。夜色再好,他也看不清小司的小白臉兒,更看不清小司女人般的雙眼皮大眼睛。但他知道,小司此刻正睜大眼睛用力回憶。小伙子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喜歡圓睜雙眼。
小達叼著煙卷,站在小橋邊,還是笑呵呵地,等著小司驚叫“曾哥,你從哪兒冒出來了”?!
約莫只有三四步遠了,小達依舊笑呵呵地等待著。突然,小達看到,小司轉過身,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折返回去了!
小達一愣:小子,咋回事?咋著扭頭溜回去了?沒認出老大哥,還是不愿意搭理老相識?都不至于吧?
小達想喊他。他望著小司急匆匆的背影,試了試,沒喊。他有點尷尬地站在小橋上,繼續望著小司越走越模糊的背影。一陣山風吹下來,小達身上濕冷。
不會沒認出來吧?不會沒看清是誰吧?我戴著眼鏡都能把你看得一清二楚,咱倆那次一起去體檢,你小子一點五的視力,不至于看不清幾步遠的一個老熟人吧?
小達望著小司走去的方向。前邊是一個拐彎,小司的背影越來越模糊;等小達眨巴兩下眼睛再定睛看,小路上已經看不到一個人影。
小達說不出失落還是尷尬。他叼著煙卷,站在小橋上,茫然看著夜色朦朧的小路。兩旁的灌木和小樹倒是像一個個人影,卻一動不動。小達在原地踱了幾步,又看了看小路,然后,抬頭看看高坡上的西營村,看看西山山影。他輕輕嘆口氣,摸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轉身回去。
走到胡同口,小達又回頭看了看小路,看了看西營村。
也許小司真的沒認出我,或者沒在意。三更半夜,一個遛彎兒的人,誰特別注意另一個也是遛彎兒的人?再說了,足有兩年不見面了,乍一碰見的確可能想不起來。也可能,小子每天遛彎兒走到這座小橋邊就折回去。這么說,小司不知道啥時候也搬到西營村住了?
一路上,小達不停地想著小司,想著兩人過去的交往,想著小司剛才的怪異。直到睡覺前,小司的小白臉兒,小司女人般的雙眼皮大眼睛,以及他喜歡微微低著頭急匆匆走路的身姿,還在小達眼前晃動。
二
六年前,小達和小司在四季青世紀城附近同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公司從事公務員考前材料編輯業務。小達碩士研究生學歷,政治學;小司專科學歷,醫學。不過,兩人干一樣的活兒,常常合伙兒編寫同一本材料。說編寫,不如說抄襲,也就是在電腦上復制、剪切、粘貼,然后弄出一本本“公考寶典”。
湊巧的是,小達和小司都在煤場街租住,常常乘同一班公交698或715上下班。香山是起點站,早晨上班路上,兩人往往坐同一排兩人座;下午下班全都沒座兒,兩人就站著擠在一起。無論坐著還是站著,兩人總是走一路聊一路。
“曾老師,真佩服您,211院校正兒八經的研究生!”說這話的時候,兩人都是剛到公司的新員工,小司比小達早入職兩三個月,彼此還不大熟悉,上班的公交車上,碰見了,小司先和小達打招呼。
“唉,研究生怎么了,還不是和專科生一樣打工?你看看咱們公司,大多是專科二本,工資和研究生差不多。”小達牢騷。他知道自己說的都是老生常談,他也并不十分認同這些說法,只是坐車閑聊沒話找話。
小司看了看小達,說:“曾老師,我的意思是,您一個211院校研究生,本來也許能夠在小城市或者小縣城找份體制內的工作,也許工資不高,挺舒服,小地方兒的中產吧?就那樣一輩子自得其樂自我感覺良好也挺滋潤,您卻漂到了北京。我是因為這個才佩服您,不是因為您是211院校研究生才那樣說。在北京,您站在中關村隨便哪個過街天橋上喊一聲‘曾博士,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呢’!保準有十個人同時答應你,而且還都是三十歲不到的年輕博士。”
小達那個時候已經三十出頭兒了。他扭臉看看二十三四歲的小司,小伙子女人一樣的瓜子臉蛋兒白白凈凈,兩只雙眼皮大眼睛比一般的女人眼睛都要柔媚。小達知道,這樣的男人比較脆弱,神經病發病率比其它面相的人高多了。所以,他不愿再和他瞎掰活。
不過,小達畢竟三十出頭了,一轉念,他還是笑呵呵說:“呵呵,是啊,是啊!司老師!”接著順口問,“對了,司老師,您什么學歷?”
小司看看小達,眼光閃爍一下,然后,幾乎有點兒義正詞嚴地說:“曾老師,我就是專科生。”
小達一臉的尷尬,心里埋怨自家:三十出頭了,咋還是嘴上沒毛兒?
還沒等小達說話,小司緊接著自問自答,“專科生怎么了?干工作不能只看學歷,主要看能力。有些本科生、研究生還不如專科生能干,還沒專科生工資高,特別是大齡研究生。”
小達臉上一熱。他看看小司,又抬頭看看一圈兒站著的乘客。乘客大多是年輕打工族,不是在低頭玩手機,就是在低頭打瞌睡,誰也沒功夫注意他倆。
“呵呵,司老師,您說的有些道理。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也只是職場流俗觀念,甚至是用人單位的鬼把戲。固然有少數專科生比本科生研究生能力強,但總的來說,高學歷相比較低學歷……怎么說呢?哦,這么說吧,高學歷還是應該比低學歷工資高一點。要不,還培養研究生干嘛?干脆都辦成職業技術學院得了!”
“那不一定!許多老板招人,更看重專科和二本,不看好重點本科和研究生。在公司,也往往是學歷低的管著學歷高的。”小司的聲音拔高了一度。小達看看小司,知道小子生氣了。小達心想,我的面相學水平還是湊合的。
小達皺著眉頭,臉上不再尷尬,心里開始惱火。他看看小司,說:“司老師,你說的這些,都是社會流俗說法。沒文化的老粗這樣說說還可以,一個受過正規高等教育的專科生,這樣說,就有點兒讓人不敢恭維了。”
一名站在他倆身邊的小女生從手機上移開眼睛,白了他倆一眼,她的目光正好和小達抬起的目光相遇,小達的臉“騰”地紅了。不等小司說話,小達搶著說:“司老師,咱倆都夠敬業的,上下班途中還在討論工作。等到了公司,咱們把這個社會熱點問題說給其他編輯,大家討論討論,本期申論熱點就選這個。不過,這會兒,咱倆還是小聲點吧,免得影響公共安靜。”
說完,小達還笑呵呵地輕輕拍了拍小司的肩膀。
小司看看小達,仰臉看看周圍的乘客。他扭過頭,壓低聲音,也有點不好意思。
小達沖小司笑笑,坐正身體,掏出手機胡亂瀏覽。公交車嗚嗚狂奔著,車上沒人說話。偶爾,自動報站女聲溫柔清晰地報站,又高又胖的男乘務員嘟嘟囔囔地人工再報一次。
午休的時候,小達盡管有些疲憊,卻睡不著。他在桌子上趴了一小會兒,看小司正在電腦上玩著。想了想,他走過去,輕輕拍拍小司的肩膀,“司老師,也睡不著?一起出去溜達溜達吧?”
小司抬頭看看小達,也沒說話,關上電腦,穿上羽絨服,和小達一起走出辦公室。
今天沒霧霾,陽光暖融融的。兩人在公司樓下通往一片空軍療養院的小路上散步。路上很安靜,兩旁不高的油松竟然還是綠油油的,松果張著嘴兒,可以看到里邊油亮的松子。
“司老師,咱們都是直脾氣啊!早上在車上一番爭論,我也是信口開河,你千萬別介意。”小達首先開口。
“曾老師,我非常坦誠地告訴您,我和您辯論,和任何人辯論,都不摻雜絲毫的個人意氣,都不是逞強斗勇,更與人格攻擊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我全都是直抒胸臆,有啥說啥。說句高大上的話,我只遵循人類正義理性原則。您可能覺得我幼稚,覺得我可笑,可我就是這個性格。”
小達看看小司,不像在裝。他心里突然熱乎乎的,伸過雙手,拉住小司的雙手,笑呵呵地說:“老弟,來,握握手。”
小司也呵呵笑了,他握著小達的雙手,搖了搖,“曾哥,我能看出來,您也是真誠的。這就像兩個不同年齡彼此陌生的基督徒在公交車上三言兩語后的驚喜和感動。”
小達用力握了握小司的手。抽出手,拍拍小司的肩膀,“兄弟,一切盡在不言中,此處無聲勝有聲!”
“嗯,曾哥!”
小達看著靜靜的小路,嘆口氣,“小司,我這個年齡了還在四處漂泊,你是不是會覺得我還沒長熟?是不是覺得我有點不大正常啊?”
小司轉過身,“曾哥,這也正是我敬佩您的原因。早上在公交車上說的話,盡管個別詞句讓我聽著不順耳,我卻從中聽出來了,您是一個有理想的老大哥。不是沖這一點,我都沒興趣和您一起出來溜達。”
小達知道小司說的是心里話。小司在編輯部不大喜歡和年齡相仿的男女編輯閑聊。小達起初覺得小伙子性格可能有些孤僻,這會兒,小達明白了。
“小司,你這么說我很高興,很欣慰。我也算是老江湖了,我想問問你,你跑到北京,說成工作也好,說成打工也罷,到底是為了啥?為了混飽肚子?為了實現自我價值?還是其它?說實話,盡管老江湖了,這幾年來,我反倒越來越糾結這些問題,老弟,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小司站住,笑著說:“老兄,您呢?您這個年齡,對于這些人生大問題應該思考得比我深刻,您是為了什么?”
小達哈哈笑了,“小司,老弟!你讓我先說,我就說。直到讀研那會兒,我還的確感覺心中有一種沖動,啥東西?我也說不清,但是,總是有一種隱隱約約有時候還火辣辣的沖動,好像不去追逐這種沖動,我就安不下心。小司,我就是瞎掰活,你別笑話你哥這個老北漂。”
小司手里正玩弄著幾粒松子,聽到小達的話,小伙子扭過臉,定定地看著小達,“曾哥,你不是那種庸俗的大多數,我能看得出聽得出,你也是個有精神追求的人。不過,你把它們說成瞎掰活,說明你自己心里還不是真自信,信念還不夠堅定。你別嫌兄弟說話不留情面。”
小達臉上熱辣辣的。剛才吃過午飯,辦公室里空調溫度很高,他就感到臉上又熱又漲。出來經風一吹,冷颼颼地難受。這會兒好像又熱了,不過,不再熱得那么難受。他看看小司,小伙子一臉莊重。
“小司,我出來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我說的是真的,不是裝謙虛,也不是發牢騷。我剛才那樣說也不是開玩笑,不過,我說的是過去。過去,我也覺得自己有想法。東奔西跑這些年,我越來越覺得早餐是真的,午餐是真的,晚餐也是真的,每月的工資是真的,每月的房租是真的,至于精神,說實話,這會兒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很嫩,臉上還發燒。幾年前考研面試時候,幾位老師問我,你讀研的動機是什么?我聲音顫抖著回答:為了理想信仰而讀研!為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讀研!”
小達說著,鼻子翕動幾下。他掏出餐巾紙,擤了擤鼻涕,然后帶笑接著說,“我給你說,小司,我當時說的全都是內心的想法,一點也沒裝。現在回想起來,尤其哪天晚上喝醉了突然回想起當初的話,我自己都無地自容。”
小司站住,轉身看著小達的眼睛,他的聲音有些激動,“老兄,你這樣說,我非常失望,甚至會因此鄙視你!你這還是抱怨牢騷,是理想未能及時實現的怨天尤人,我聽得真真切切!我給你講,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是一種骨子血肉里的氣質,虔誠信徒的執著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堅定,你改不掉。理想主義不是虛無縹緲的精神刺激,它是人類生存發展必不可或缺的一種器質性沖動;信仰不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它是社會發展須臾不能離棄的一種現實性需要!”
大曾把目光轉到一邊的油松上。他低頭想了想,說:“呵呵,小司,過了而立之年了,我想的當然也就更多,我敢說,你比想的多!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識到,也許,理想和信仰都不過是陳舊年代的圖騰,包括所謂高尚的理想信仰,都不過是中世紀的蒙汗藥,類似巫師精神錯亂的譫妄,通俗點說,類似小孩子和病人發癔癥。我這個年齡的父輩們對理想信仰全都充滿狂熱激情,我過去崇敬他們,但現在,我越來越同情他們,甚至為他們悲哀。但我能夠清晰地審視他們,然后是諒解。不過,到了我這一代,理想信仰都不再有那么大的魅力或者說魔力了。這絕不是人類的墮落,這是社會的又一次重大進步,就像人類終于走出了中世紀的巫術時代。沒想到,你這個新生代竟然還對理想信仰如此……”小達歇口氣,頓了頓,“如此鐘情,如此虔誠,或者說,如此癡迷!”
小司突然揮了揮拳頭,聲音有點發顫地叫道:“曾老師,您要小心了,小心因為自己混得糟糕對理想信仰怨天尤人,甚至可恥地憤恨背叛!您應該聽說過,理想是人類騰飛的翅膀,信仰是人類生長的激素。沒有理想和信仰的人,與行尸走肉何異?寧做痛苦的人,不做快樂的豬!”
小達看看小司。小司接著說:“我一個大學同學,畢業后本來也想跟我來北京,噢,她自己也想來北京。后來,另一個男同學的爸爸,一個在小縣城當官的,給她在老家縣醫院找了份有編制的工作,結果,她原來的清純向往和一腔熱血變成了一盆豬血,變成了一汪濁水,就那樣自甘墮落地在四川老家那個小縣城自甘墮落著,努力成為一頭吃飽喝足然后繁衍豬娃的小母豬。曾老師,我給您說,我很鄙視她,我很鄙視他們兩個!”
小達看看小司,他的臉上紅紅的,眼睛里還亮晶晶的。小達急忙扭過臉。他好像看到了幾年前考研面試現場的自己。本來,小達覺得小司就像今天大多數青年,半生不熟,讀了幾本書,跑了幾個地方,便覺得老子天下第一,誰也不服,啥也不在乎。和這樣的小青年遭遇,小達多少有點兒害怕:他們會不會突然鼻子里一哼甩給我兩句難聽的然后走開?個別愣頭青甚至敢對著我揮拳頭吧?這會兒,小達一眼就看透了小司,或者干脆說,這個小兄弟本身就是透明的,沒長熟的小青年不都是多汁透明的玻璃翠?
小達沒去琢磨那名女同學是否小司曾經的戀人,即便是,小達也相信,小司的情緒也并非完全針對那兩個“墮落的”男女。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子。走到了療養院門前,地上劃了幾道警戒線,還有士兵站崗。小司站住,兩眼緊盯著大門和哨兵。小達看到哨兵一臉警惕,拍了拍小司的胳膊,兩人一起往回走。
“我就喜歡這樣森嚴壁壘的,多莊重!”小司回頭看看哨兵,說。
“呵呵!不過,可別在這種地方亂說亂動,不好玩!”
“這種地方本來就不是讓人玩的地方。”
小達皺皺眉,“小司,你上學的時候肯定是個聽話的好學生吧?”
小司有點兒納悶地看看小達,“曾哥,怎么突然問起了這個?莫名其妙啊!”
“因為我上學的時候就是個聽話的好學生。我就像尼采,”本來,小達想問“知道尼采吧”?但沒問,“尼采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放學回家,突然下起了雨,其他同學都跑起來了,尼采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走著。他的妹妹問他,哥哥,下雨了,你怎么不跑啊?尼采回答,老師說過,放學回家的路上要規規矩矩地走。”
“德國人就是這么軸兒!不過,聽到這個故事,還是感覺有點兒悲涼。”
“要是換了你,小司,你跑不跑?”
“曾哥,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我還真沒想過。估計我也不會跑,也會像尼采那樣乖乖地正步走。我上學的時候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有一年還獲得了全市紅花少年稱號,學校專門給我舉辦了一場報告會,還請到了鄉里的干部,縣教育局的干部。村里的人見了我爸媽都說,你們老司家可出了個有出息的娃!過去,我放了學,爸媽老是讓我下田干農活,從那兒以后,再也沒使喚過我,就叮囑我好好念書。”
“嗯!真是個好學生!”小達和小司打趣。
“曾哥,你上學的時候肯定更是好學生,不是好學生也考不上研究生。”
“咳,我是工作了幾年又讀的研究生。不過,我的確也和你一樣,叢小學到初中,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只是到了高中,我學習成績很優秀,班主任專門找我談過話,說是為了讓我安心學習,到時候考上重點為學校爭光,就不要在乎什么三好五好了,把學習弄好就成。”
“哈哈!曾哥,我上高中的時候學習成績就滑坡了,可不像你那樣能夠享受重點保護待遇。不過,我們學校也有重點保護對象,像個大門不出二門不踩的千金小姐,也是只讓專心學習,不摻和亂七八糟的這榮譽那評獎的。”
小達想了想,問:“小司,你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肯定也經常讓同學們回答:你們長大想做什么?”
“當然!好像全中國的學生都少不了這項教育。”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當然也不例外,不是科學家,就是藝術家;不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就是將軍部長啥的。曾哥,你們呢?”
小達笑著說:“和你們差不多。不過,你們這一代比我們多了將軍部長。我們除了科學家,就是工程師,還有先進工作者勞動模范。小司,你覺得這樣俗不俗?”
小司楞了一下,扭頭看看小達,“曾哥,這有什么俗的?不但不俗,還高大上。哦,你是受了這幾年一些觀念的影響,自我個性獨立人格啥的。我覺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必須對民眾進行理想信念教育,甚至要進行灌輸,這是增強群體凝聚力的必要手段。當然,也不能因此忽視了個性和獨立精神。可最近幾年,有人為了張揚人性個性,甚至是出于別有用心,竟然臭罵理想信念。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俗。我到初中才知道了拿破侖那句名言。當時我就覺得,拿破侖這個農民很俗,怪不得他的貴族老婆一生都看不起他。”
“哈哈!老弟,英雄所見略同啊!我也一直認為不能矯枉過正。過猶不及,還是應該取兩用中,孔圣人說的還是很有道理的。”
“不對,曾哥!我倒不是贊同中庸,在我看來,中庸就是庸俗,就是世故。我是認為應該堅持正確的、高尚的觀念,正確的高尚的和錯誤的低俗的往往勢同水火,它們怎么可能摻和到一塊兒?中國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為何到了近現代這么落后,正是儒家思想給折騰的。”
小達看看小司,他知道和這個小嫩鳥說不清。小達很喜歡讀《四書五經》,尤其大中論孟,他最敬仰的中國人就是孔孟。
“小司,我上小學的時候,出了這么一件趣事兒。”小達轉換話題。
“嗯?”
“同學們不是想當科學家,就是想當工程師,一名女同學說,我長大想當個廚師,給我爸爸媽媽做好吃的。同學們哈哈大笑。女老師開始也笑了,但緊接著,女老師白了那名女生一眼,沒好氣地說:坐下吧你!”
“呵呵,”小司笑笑,“曾哥,你別說了,我知道你在說啥。”
小達心中暗罵:小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還是盲腸?咋著我一張口你就知道我想說啥?還是年輕啊,總愛逞能。
“我的一個小學同學也這樣回答,我不想當科學家,也不想當工程師,我就想像我爸爸那樣,長大了賣煎餅,然后開飯店,當上大老板。老師也是白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說,你就這點兒出息啊?結果,第二天,男生的媽媽就找到了學校,張牙舞爪質問那名老師和校長:我兒子想開飯館當大老板,有啥錯?我家當初賣煎餅也比你們窮教書的有錢,這會兒開酒店,你們全校老師的錢加在一起也沒我家錢多!”
“哈哈!小司,你怎么看這名家長?”
“我不覺得賣煎餅開飯館沒出息,但是,我仍然覺得那個母老虎太猖狂,還特別惡俗。”
小達點點頭,然后,輕輕嘆口氣,“小司,我們的確都是好學生啊!”
三
編輯部主編換人了,原來的年輕男主編,換成了一個年輕女主編。
女主編起初是本編輯部副主編,三十來歲,據說因為喜歡拉幫結派導致編輯部勾心斗角,業績一直滑坡,被老板趕到另一個編輯部當普通編輯。換了男主編,干了兩年,業績還是上不去。三輪車書販出身的安徽老板一怒之下,又把女主編弄回來,換掉了男主編。
小達是男主編招來的,編輯部很需要小達這個政治學碩士做申論熱點,同時,男主編也想利用小達排擠另一名男性副主編,他是女副主編原來的同伙,倆男女老是一起給男主編挖坑兒。小達開始不知情,后來看出來了;看出來也沒辦法,出來打個工只是一枚棋子,主編讓干啥就干啥,被當成了槍頭,他也只能陪著小心干活。
北大歷史系本科畢業的男副主編年齡不大,還出過一本玄幻小說。作者介紹中說:豪爽豁達,俠肝義膽;唐吉可德一樣騎著瘦驢拖著長槍挑戰風車巨人的理想主義者和主義信仰者。沒說哪種主義,挺神秘,玄幻小說嘛,又是二十出頭兒的小青年兒。
小達第一眼看到男副主編,就知道他不會是豪爽仗義的人,也不會懂得啥叫俠肝義膽。小伙子的兩道眉毛密密地攪在眉心,這樣的男人,大多心眼多,卻比女人還小。心眼又多又小,智商又特高,這樣一個大活寶,想想吧,和他打交道有多鬧心。
有一次,公司一名男性老員工刁難一名男性新員工。新員工也不是省油燈,反唇相譏:“你多牛叉啊?大伙兒不都是在同一個三輪車書販手下打工?你看看男副主編,我從沒聽過他和你這個資深老員工說過一句話!”
老員工臉上一陣發白,氣急敗壞地說:“他和誰都不說話!”
小達聽了,心里更發怯。
說男副主編和誰都不說話不符合事實,他喜歡和年輕的女編輯說話,一說就是半天,噴噴嚓嚓,也不怕打擾別人。可要是有誰在工作的時候連續咳嗽幾聲,他也會吆喝:“我貌似聽到打雷!誰打的?”
起初,小達很喜歡這個高考狀元小伙兒。讓小達糾結的是,盡管他常常主動和這個比自己小了快一輪的小主管打招呼,小主管卻不和小達這個比他大一輪的老手下說話。開始,小達不在乎:名校畢業生好多都這德性,我老人家不和小毛孩一般見識。小達想起了在公交車上和小司的爭論。小司也不嫩啊!對了,小司是不是因為這個小主管才引發那樣的人生感嘆呢?
一個周末,小達一個人在編輯部加班,看到男副主編養在窗臺的一盆花蔫吧了。他想了想,給它澆了澆水。周一早上,男副主編對一個小美女編輯說:“看呀,我的花兒又活過來了。”小達笑呵呵地說:“是我給它澆了澆。”
男副主編瞥了小達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眼睛冷冷地,沒說話。
嘿,這都他媽啥玩意兒啊?從此,小達再也沒有主動和男副主編說過一句話。媽的!社會上的人之所以把高智商高學歷的人一律臭罵成低情商,正是你這號兒沒長熟的小公雞小柴狗鬧的!
不過,看到男副主編和小美女編輯們歡笑一堂,看到小美女編輯對男副主編一幅幅崇拜的樣子,小達真誠地想:唉,也別罵人家小伙子,有代溝了呀!老子爺爺老媽老奶和兒子孫子妮子孫女有啥可說咧?
男主編看出了貓膩。
他讓小達做終審,專門審核男副主編的書稿。男副主編是學歷史的,對政治學不外行,卻也不夠專業。小達剛來的時候,有一次,這個小子就壞壞地笑著說:“曾老師,你們政治學專業也做碩士帽博士帽?哈哈哈!”小達因此知道,小子真的不懂政治學或稱政治,偏偏申論考的主要是政治。小達并且因此感到北大歷史系也沒啥神秘。
女主編也是政治學碩士研究生。巧的是,她和小達還是湖北老鄉。小達孝感的,女主編荊門的。更巧的是,他倆并且畢業于同一個城市武漢,母校只隔了一個街區。小達剛到公司就聽前任男主編說過,小心點兒,這個女人自我表現欲望比一般人都強。自我表現欲強的女人,性欲肯定也強,兩種欲望是同一種蛋白質在發酵。她是公司有名的“壞女人”,倒不是說她褲襠里有多不干凈,是腦子里不干凈。
剛開始,小達看不出女主編褲襠里或者腦子里有多不干凈。她個子不高,小身體緊湊滾圓,是男人都喜歡的渾身上下有彈性的女人。她圓圓的臉蛋,兩只雙眼皮眼睛總是笑瞇瞇地瞇縫著。酷愛面相學的老江湖小達知道,這樣的男人女人一般心眼都多且不平和。遺憾的是,女人笑瞇瞇瞇縫著雙眼皮眼睛,一般男人看著她的眼睛總會往下想,也就扔了戒心。女主編上任,小達看了她幾天,就完全放棄了戒心。
女主編還喜歡作詩。有一次公司聯歡,三十來歲的女主編站在臺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然后,雙腳并攏,做了一個小女孩可愛的跳躍動作,笑嘻嘻地朗誦自己的小詩。小達看著聽著,盯著女主編有彈性的小身體,盯著她緊緊并在一起的雙腿,聽著她略微沙啞一點兒的朗誦聲,身上突然驚出了一層冷汗: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像小白兔一樣可愛地蹦跶,這個女人果真不簡單!我以后在她面前可得夾著尾巴學乖點兒。
可惜,還沒等小達尾巴夾緊,女主編就搶先把新官上任的頭一把火燒到了小達身上。
快要過年了,小達的半年試用期也到了,女主編找小達談話,她笑瞇瞇地問:“曾老師,您的試用期到了,該簽正式合同了。我想問問,您是不是還想繼續在公司干?”
小達看著女主編圓圓的小臉,他不再覺得這是一張性感的臉,他知道這是一張小主管的臉。他誠懇地說:“主編,咱們是老鄉,還是來自同一個城市,也算是半拉校友吧。您看我在公司年齡最大,出來找份工作也不容易,我非常誠懇地告訴您,我還是很喜歡咱們這家公司的,還是很希望能夠在這兒干下去的。”
女主編笑瞇瞇地說:“曾老師,咱們是老鄉,還是半拉校友,還都是學政治學的,算是囫圇學友了。這半年的工作也反映出來,您這個專業人士是稱職的,比那些醫學畜牧學的專科小編輯更適合咱們公司。這樣吧,您盡快把下半年的熱點弄出來,我也好給老板說說,給您簽正式合同,給您加薪。”
小達很感激,甚至還有些被器重的自豪。他加班加點,用兩周的時間編輯出了下半年的熱點專題。
小達把稿件交上去。第二天,女主編又找小達談話。她翻弄著文稿,皺著眉頭說:“曾老師,說實話,您拿的薪水和您的工作速度不成正比。弄這些東西,年輕編輯一周就能出來,你弄了兩周,可你的薪水比他們多三分之一。好幾個編輯都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
小達身上一陣發冷,甚至陰囊都有點濕濕的。他看看女主編的小臉兒,幾乎是在央求,“主編,盡管這樣,我還是誠懇地希望能夠在公司繼續工作。至于薪水,如果其他編輯有意見,降到和普通編輯一樣也可以。”
女主編看著小達,說:“曾老師,您這么大年齡,還是211碩士,給您這點錢,我不好意思,老板也不好意思,降薪的話,更對不起您了。”
“可是,您應該能夠看出來,我編輯的書稿質量比其他編輯的要專業些吧?”
“對不起,曾老師,我們公司只要速度,不要質量!”
小達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走到編輯部門口的時候,他本來不想回頭,沒忍住,回頭朝男副主編的座位看了看。小伙子正盯著他看。他的目光和小達的目光撞到一起,紋絲不動。小達的火氣差一點燒起來,他真想沖過去給他幾個耳光。不過,小達緊緊地咬了一下牙,隨即,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種悲哀:一群重點大學畢業的本科生碩士生,還有這個高考狀元,在一個鄉下來的老粗手下靠著東抄西剪混口骨頭湯喝,還要爭風吃醋勾心斗角!小達想起了動物莊園,他心里一陣惡心,嘆口氣,怏怏地走了。
到人力資源部門簽離職協議,人力資源女主管說:“你們那個女主編在我這兒瞎掰了白天,說你這么大年齡才弄了個碩士學位,不知道是怎么弄來的,連‘四人幫’是男是女都說不清楚。都是出來打個工,當個小主管,得瑟什么呀?曾老師,我在離職原因這一欄填的是主動離職,不是被動離職。”
小達楞了一下,然后,呵呵笑出了聲,“我沒那么脆弱吧?不過,還是很感謝您!”
回到香山,小達在出租屋里一連窩了三天半沒出門,臉都不洗,牙也不刷,每天只吃泡面。他除了睡覺、喝酒就是上網,上網也不是投簡歷,是看一些他以前不喜歡看的暴力片。
一邊看電影,小達一邊不停地盤算著同一個計劃:組織一個黑社會,帶著弟兄們殺到女主管家里,讓自己的弟兄一個一個干她!用力干她!用各種姿勢干她!干完后,拉到西山山澗溝里活埋!
小達還想:我自己干不干她?
我不干,這個壞女人那個地方太臟!
你不是隔著人家的衣服都能感覺出來人家很有彈性很緊繃?
那好,我先用酒精給她那個地方消消毒,閉著眼睛干她!
男副主編呢?這個小子不像壞女人那樣歹毒,他只是一個沒出息的二椅子。那就放他一馬,把他脫光了,吊在北大他母校附近的過街天橋上,讓大家看看這個鼠肚雞腸、連女人都不如的假男人的本來面目!
盤算到第二天,小達開始埋怨自己:唉,誰讓你摻和進去豬娃游戲一樣的勾心斗角了?你這么大年齡了,咋不知道自重啊?打擊報復你,活該!
想到打擊報復,小達心里竟然產生了一絲自豪:我是因為政治斗爭才落得這個下場啊!我是權力斗爭的犧牲品啊!
想到政治斗爭權力斗爭,小達找到了一縷安慰。他想起了丘吉爾。丘吉爾競選失敗,回到老家,一邊照顧智障女兒,一邊修剪葡萄修剪果樹,他的仆人們看不出主人有絲毫的落魄沮喪。小達還想起了毛澤東,想起了鄧小平,想起了蘇東坡,想起了朱熹王陽明等等等等好多個古今中外志士仁人的坎坷經歷。
第三天深夜,小達喝了六七兩二鍋頭。他想起了老家的老爹老娘。突然,他用被子蒙住腦袋,低聲抽泣,“老爹老娘啊,您小兒沒本事呀!人家這么看不起您小兒啊!人家說辭掉我就辭掉了,就像扔一團擦過鼻涕的衛生紙!”
第四天中午,小達洗了洗臉,梳了梳頭,出門了。他要去超市買泡面。小達記得,那會兒正午十二點,冬日的暖陽燦爛,照在小達臉上,他的兩只眼睛被刺得幾乎睜不開。不過,走到超市門口,小達就適應了,看到超市里熱熱鬧鬧置辦年貨的男女老少,小達一下子就心情舒暢了。
買了一袋泡面出來,走到超市門口,小達碰見了小司。
小司也看到了小達。他的目光瞥到小達,迅速移開。小達走過去招呼他,“小司,好幾天不見了,咋沒上班呀?”
小司看看小達,聲音低低地說:“是啊,好幾天不見了。曾哥,你還好吧?今天周末呀!”
小達說:“嗨!我這一不上班,連周幾都忘記了。”
小司看看小達的眼睛,遲疑了一下,低聲說:“曾哥,你也別難過,他們那樣的騙子公司不都那樣?用得著你,給你可憐巴巴的一點兒工資;等該給你加薪了,就趕你滾蛋,換下一茬便宜員工。我在北京也換了好幾家公司了,都這樣。”
小達楞了一下,抬頭看看明媚的陽光,笑了笑,“這個呀!小司,不是你曾哥裝,你不說公司的事兒,我都忘了。那算什么呀?不就是在一個鄉下來的老粗騙子手下喝湯呀?那也算工作?那是打工仔打工妹的干活。離開那兒,我一點也不覺得丟人;要是繼續呆在那兒,我反倒不好意思給人家說在哪兒混飯。去他媽的吧!此處不養爺,養爺的地方多了去了!”
小司哈哈笑了,“是啊,曾哥!一群要飯的在一起勾心斗角爭風吃醋,想起來就惡心,還可憐。我遲早也要離開那里,受不了!”
“小司,別!你還年輕,騎驢找馬吧,等積攢夠了本錢和經驗再想其它出路。這會兒還是忍著點兒,好好干吧!”
小司點點頭,“嗯,曾哥!不過,我也不會在那兒憋屈太久。我從老家到北京來,就是為了逃開鄉下的鄉巴佬,不能到了北京又窩在一個鄉下來的鄉巴佬手底下。我的理想如果也能在一個鄉巴佬手下實現,這理想未免太臭豆腐了吧?等著吧,要不了多久,兄弟就會開始自己的事業!”
小達拍拍小司的肩膀,笑著說:“嗯,兄弟,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個嚴肅認真的人,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嚴肅認真有理想有追求的人都有股子犟勁。干吧,兄弟,早晚有出頭之日。到時候,你哥去給你打工。”
四
過了年,小達從老家回到香山,他找到了另一家文化公司,還是當編輯,編中學生教輔,一樣是靠復制剪切粘貼混工資。
有趣的是,小達在這家公司遇到了前任男主編。小伙子也在過年后離開了那家公司,到新東家這兒當了個副主編,還是小達的主管。小達想笑:北京也是他媽的小地方啊!
二月二那天,小達在香山超市門口又遇到了小司。小司和另外一名小伙子拎著肉和酒,看樣子是要去吃喝。瞅見小達,小司搶先招呼:“曾哥,過年好!”
“小司!也是這么早就回來了?”
“我干脆就沒回去,在北京過的年。你回老家了,曾哥?”
“回去了一趟,家里有老人。小司,還在四季青?那家公司叫啥來著?我還真想不起來了。”
“咳,我也不在那兒干了,年前就出來了,就是你出來之后沒幾天。那是什么狗屁公司呀?干了一年,年終獎一分沒發,發了一盒糕點。你看老板那樣兒,純粹一個鄉大老粗;再看那些小主管,就像和你不對勁的那個男副主編和女主編,還他媽的的北大歷史系、985研究生,跟著一個鄉巴佬騙錢,還牛逼得不得了!”
小達看看小司。按說,一個人不屑于另一個人,他不該生氣;他要生氣,就說明他并非不屑。可小達從小司臉上同時看出了怒氣和不屑。小達想到,這個小白臉不一定是多汁透明的玻璃翠,他可能是一塊多汁多肉的仙人掌。仙人掌可了不起,種在墻頭和沙漠里也照樣生長開花結果。以前還真沒看出這一點。
小達輕聲問:“小司,那你下一步準備干啥?”
“媽的,不再給任何鄉巴佬老板假洋鬼子老板打工了。這不,和哥們兒一起,準備搞一家自己的公司,也編公務員考前培訓材料。我相信,我比那個鄉巴佬搞的好!”
小達看看站在小司身邊、拎著一袋小菜的小伙子。小伙子瘦高的個頭,長滿類似青春痘的糟疙瘩的瘦削小臉上按著一副老式寬邊眼鏡,看樣子也就二十幾歲。他沖小達笑笑。一個老實孩子。小達也還他一個開心的笑。
“小司,別看那家公司不咋樣,投資也不小啊,光是整整一層寫字樓一年租金也得幾百萬吧?”
“我知道!我們開始不弄那么大,先在出租屋里自己編,然后找出版社,找印刷廠。賣了書,再一本一本編下去。那個老粗原來連這個規模都不如,他連電腦都沒有,靠漿糊剪刀和三五個農民工,慢慢慢慢坑蒙拐騙發達了。”
小達知道小司說的是實情,老板自己在員工大會上那樣炫耀過。可那是十幾年前了,農業社會;如今,時代不同了,連工業社會都不止,信息社會了!
不過,小達沒說啥。老家伙,千萬別對小青年的創業激情故作老道地評頭品足,全世界的大富豪不都是這樣腦子一熱看著不靠譜地搞出來的?比爾蓋茨這樣,馬云也是這樣,人類社會的腳步就是在青春激素的刺激下朝前邁的。小達相信小司,小司不只有犟勁,他身上更有一種特別的東西,理想?信仰?反正和一般人不大一樣。他覺得自己很了解小司。這些東西在一些人眼里可能顯得嫩,甚至可笑,但不要忘記了,它們背后有一個戰無不勝的支撐——近乎偏執的沖勁。古今中外歷史上一次次改朝換代的革命不都是這樣弄出來的?
“年輕,沒什么不可以”!
一次公司聚餐,小達和副主編坐一桌。他突然想起了小司。原來的公司聚餐,小司喜歡和小達坐一塊兒。
“我突然想起了原來那家公司的小司,他為啥也出來了?”小達問副主編。
“小司?哪個小司?”男主編一時半會兒沒想起說的是誰。
“就是那個挺有想法的小司,司小明,西南一所醫學專科畢業的小伙子。”
“他呀!曾老師,你覺得他挺有想法?他不是挺有想法,他是別筋,還有點兒二!”
小達吃了一驚。
“年底放假前,公司想著過了年在內蒙成立一家分公司。壞女人讓司小明和另外幾名員工去,司小明不愿意去,另外幾個人也不愿意去。人家不愿意去,有的賄賂賄賂壞女人,也就換了人,有的干脆扭頭就離開公司另謀高就了。司小明起初也沒說啥。可有一天吃過午飯,大伙兒正在休息,編輯大廳里靜悄悄的,小子不聲不響走到壞女人哪兒,兜頭給了她一個耳光!”
小達更吃驚了!“小司不是那樣的人啊!小伙子個性比較強,看著好像還有點兒陰,但也不至于動粗打人吧?”
副主編撇著嘴巴說:“不是那樣的人?要不是老板壓著,壞女人非打110不可!”說著,嘻嘻笑了,“不過,大伙兒都挺佩服那小子的。壞女人早就欠揍,好幾個男員工想揍他,小甄還說過要奸了她!”
小達哈哈笑笑。
“曾老師,我發現你喜歡和司小明聊,你不覺得他有點兒神經病啊?”
小達楞了一下。
“個性太強!學歷不高吧,卻喜歡給高學歷的講大道理,纏著你追著你和你論理,好像人家都不懂人生,就他懂。大伙兒出來打個工,不過是混口飯吃,司小明那小子卻總是看不起別人,總是覺得人家俗,就他有想法兒。”
小達覺得副主編不理解司小明,很正常,小司這樣的人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但聽說小司竟然打人,小達開始吃驚,轉念一想,小伙子倒也敢那樣耍二百五。小達先是替小司擔心,后來竊喜,不是因為壞女人挨揍竊喜,是覺得小司有膽量,還有心機。小子真要自己干,一定能干成個事兒!
小達很想回去就遇到小司,不是想開導他,是想看看小伙子現在啥樣兒了。
小達這份工作在玉泉路地鐵站那塊兒,每天上下班要倒兩班公交,早上天不亮就出門,下午天不黑不回家。此后很長一段日子,好像有半年,他也沒碰見過小司。每天吃過晚飯,或者周末白天,小達總要在周圍轉悠。轉悠著轉悠著,他就會想到小司:說不定會遇到小司呢!可是,小達一次也沒碰見小司。
清明節那天晚上,小達出來溜達。煤場街上行人稀少,偶爾有單獨一個或者一對小戀人背著包匆匆走過。上午剛剛下了一場小雨,石甬道上明晃晃的。經過小司租住的胡同口,小達歪著腦袋,朝曲里拐彎的胡同里看看,一盞昏黃的燈泡掛在一堵老墻頭,胡同里冷冷清清。小達站著,一邊抽煙一邊猶豫,是不是進去找找小司?
突然,一個念頭莫名其妙地閃進小達腦海:小司會不會已經不在這兒住了?也許還沒暴發,但說不定已經在昌平、通州或者燕郊、香河哪兒的買房置業了。在北京,這樣的年輕人很多,甚至可以說很多很多。一個鄉下來的窮小子舊同事,三兩年沒見面,突然在大街上遇見了,媳婦也有了,房子也有了,車子更不在話下。你就是羨慕嫉妒恨死了也搞不清他咋掙的錢,但他分明啥都有了,而且就在你眼前得意洋洋地樹著,身后也沒跟著警察啥家伙的。
小達被自己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嚇了一跳。他又往胡同里瞅了兩眼,然后快步走開。
后來,小達在老家還幾次回憶起清明節這一晚的糾結。經過那樣的一閃念,小達一下子覺得北京是一個陰云密布的黑色城堡,同時,某一個遙遠的地方,卻有一處陽光淡淡的靜謐所在。那個地方不是花園,甚至不是城市,但也不是泥濘骯臟的鄉村,那是一個無聲無息卻敞亮的地方。在哪兒?小達卻說不清楚。兒時初夏時節一次午后醒來的荒野遠足?某個旅次中小憩時的一個城市遠郊?小達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這樣的一個地方在等著他,或者說,讓他去尋找。
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個地方不是他的老家。老家對于他來說,太熟悉了,以至于老家對他產生不了絲毫的誘惑。老家是他的生養故園,然而,想起老家,小達心里放松不下來。
小達不但喜歡晚飯后遛彎,白天沒事兒更喜歡爬山。他不喜歡在香山公園里爬山,他喜歡在野香山的消防通道上一走就是大半天一整天。爬山不但讓小達身體倍兒棒,還讓他有了意外的收獲,讓他在山上意外邂逅了一名女山友——小可。
其實,也算不上意外。
三十出頭的小光棍兒小達在山道上走著走著,老是覺得,拐過前邊那抹山角,正午的陽光下,和煦的微風中一定會有一位結著愁怨的姑娘在踽踽獨行。小達大多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爬山,他卻老是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小詩。遺憾的是,小達在香山走了一年了,踽踽獨行的異性山友倒是遇見過幾個,但小達知道,她們都不是上天為他安排的那一個。
一個周末,小達在消防通道上走,山友挺多,走不上幾步就能遇見一對兒或一群。走到西山山友都熟知的一處叫做“小樹林”的地方,那個山友們喜歡聚堆兒休息的地方竟然安安靜靜。小達扶著一棵楓樹喘口氣。這時,他抬起頭,看見疏林中間站著一位女子。她瘦瘦的,中等個子,小短發,穿著一件寬大的戶外上衣。她正靠著一株楓樹吃東西,動作輕輕的,像樹上的小松鼠。小達最喜歡這樣體型裝束和吃相的女子。他有點緊張地盯著她,心砰砰直跳。他的大腦急速運轉著,是否走上前搭訕。
也許覺察到附近有人,小女子扭過臉,看了小達一眼,楞都沒楞一下,又扭過去臉,繼續輕輕地吃東西。
小達長長地出口氣,抹了把額頭的汗珠,穿過小樹林向前走去。
還有一次,小達記不清為啥那天沒上班,他又背著包到山上轉悠。走了半天,沒有遇到一名游客。小達心里倒是有點失落了。一陣陣山風吹過來,嗚嗚作響,小達甚至感到一絲絲的孤寂和悲涼。
走到最長最僻靜的一段山路,轉過一抹山角,小達突然看到,一名女子孤身坐在水泥消防通道邊上,正在吃東西。即便她坐在地上,小達也能看出,那女子個個高高的,還比較豐滿,或者說健美。讓小達看著有點兒別扭的是,那女子坐著的地方既非臺階,也不是凸起處,她坐在平地上,而且還沖峭壁坐著。
小達放慢腳步,躡手躡腳走過去。他一直盯著那女子,看著她豐滿結實的臀部。她像鄉下娘們一樣坐著,臀部的肌肉向后微微凸起。不過,她穿著不算低檔的戶外裝,不像鄉下娘們坐在土地上的臀部那樣骯臟。
小達體內一股欲望之火“唿”地就燃燒起來。他看看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山風一陣陣吹來,偶爾,一只不知道叫啥名字的山鳥無聲地掠過頭頂。小達口干舌燥,窒息般地向那女子走過去。
女子慢慢扭過臉,沖小達笑了笑。小達楞了一下,站住。他看到,女子的瓜子臉上像綻開了一朵玫瑰花,她紅潤的嘴唇稍微有點肥厚,卻更加性感;嘴巴大大方方地張開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牙齒上還嵌著明晃晃的金屬絲矯正器,倒想是鑲上了一種別致的裝飾物;她的一雙大眼睛里帶著開心的笑意,看著小達。
小達一顫,渾身冷汗淋漓,好像從一個癡夢中驀然驚醒。山風吹來,小達上下濕冷。他也皺巴巴地沖女子笑了笑,有點驚慌失措地快步逃開。走了幾十米,他突然聽到那女子哈哈大笑,笑聲清脆悅耳。
從那兒以后,小達好長時間沒上山。
暮秋時節,即便香山這邊的天氣也已經開始有點燥了,小達身上卻總是清清爽爽。一個周末,小達又上山了。
春游的人很多,紅男綠女,老老少少。小達討厭熱鬧,但走著走著,他突然一下子喜歡上這種山上的熱鬧。它不像城里的熱鬧那樣嘈雜,又給山上的冷清帶來了生氣。小達高高興興地一個人慢慢走著。
走到老望京樓,游客更多,甚至還有賣方便面火腿腸和礦泉水的。小達四處打量一下,不遠處的一條岔道上,圍坐著一群游客。小達走過去,聽到他們在交流圣經閱讀體會,他就興致勃勃地站在一邊聽。幾名基督徒或者圣經愛好者看看他,笑呵呵地請他也坐下。小達說了聲“謝謝”,卻沒坐下來,繼續站著聽。
過了一會兒,一名女子背著包走過來,他看看坐著的幾個人,看看小達,也站在一邊聽。幾個人看看女子,也請她坐下,她也笑著說了聲“謝謝”,卻也沒坐下。
小達聽了一會兒,向幾個人說了聲“真好!有機會再聽諸位交流心得”,然后,向前走去。走了沒幾步,小達回頭看看,那名女子也跟了過來。小達也沒在意,繼續往前走。
走了百十米,岔道卻不再是平坦的水泥消防通道,前邊成了崎嶇的狹窄山路,掩映在灌木叢和山林間。小達站住,尋思著是拐回去還是順著小路下山。正猶豫著,那女子走了過來,看看山路,吃驚地說:“呵,沒路了!怎么辦?”
小達看看女子,她中等個子,小短發,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不算美女,穿著普通便裝,身后背著一個小包包,不像戶外活動愛好者,可能是沒事兒了上山隨便轉轉。小達沖她笑笑,沒說話。
女子也看看小達,問:“您好!我第一次上山,這邊能下去嗎?”
小達也沒走過這條小路,他笑著說:“應該能吧?條條小路通山下。”
“那咱們結伴從這邊下去吧?拐回去的話,要走老遠哩!”
小達想想,也是,就樂呵呵地和女子一起,他在前邊,小女子在后邊,摸索著向山下走去。山路還算好走,誰也不用誰照顧誰。只是快到下邊的消防通道了,有一段要翻過陡坡,不大好走。小達手腳并用先下去,然后,回過頭,看著女子。女子倒是比小達下來的還順當。走到消防通道上,女子笑著對小達說:“謝謝您,大哥!”
小達心想,你謝我干啥?
兩人又結伴一起順著長長的消防通道往下走,一邊走一邊聊。小達知道了,女子在中關村一家電子公司上班,姓劉,干啥,小劉好像說了,小達沒記住。小達還知道了,小劉老家是張家口的,也是大學畢業就來到了北京打工。小達還知道了,小劉老家就在山腳下,小時候還經常上山拾柴砍柴。怪不得她爬陡坡比自己還利索。
走到煤場街小達租住的胡同口,小達并沒拐進去,他和小劉一起,繼續沿著煤場街的石甬道往下走,走到香山超市那塊兒,小達說:“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我請你吃飯吧?”
小劉看看小達,笑著說:“好啊!一路上有人作伴,下了山還有人請客,太超值了!”
從那兒以后,小達和小劉就算認識了,還經常在網上閑聊。過了不到三個月,小劉從圓明園那塊兒的城中村福緣門搬到了香山,搬進了小達的租住屋里。兩人都很高興,這下,出一份房租,可以住兩個人,或者說,一家子可以省一份房租了。
每天早上,兩人一起上班。下午回來,吃過飯,小達有時候拉上小劉一起溜達,有時候還是自己一個人溜達,但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溜達就是大半夜,他至多溜達大半個小時。
小劉懷孕后,房東說,等生了孩子,你們就要搬走,要不,其他鄰居就會搬走。小達和小劉商量了幾天,趁著周末在周圍的幾個村子里找了找房子。又一個周末,這邊房租也就要到期了,兩人就一起搬到了西營,在一處四下不挨的獨門獨戶小院住下了。
五
大半年的時間里,小達很少在街上遇到小司,也很少想起小司。偶爾想起他,尋思著是否打個電話聯系聯系,猶豫半天,又總是覺得沒啥可說,也就作罷。讓小達有些不爽的是,小司也從未給他打過電話。
小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顯,她和小達商量了一下,就辭了職,在家等著生孩子。
有一天,小達加班,回到香山已經晚上十一點了。他還沒吃飯,想著小劉可能已經睡著,也不愿回家叮叮當當做飯,看到街邊有一個燒烤攤,小達就想著去吃燒烤喝啤酒。
剛坐下,鄰桌有人招呼他,聲音輕輕的,“曾哥,你也這么晚還沒吃飯?”
小達扭過去臉,小司!急忙驚喜地搬到他那張桌子上。
“小司,我找了你大半年了!你小子去哪兒了?不是發跡了搬到城里住了吧?對了,你和朋友的公司搞得咋樣了?”
小司遞給小達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他用力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曾哥,開公司不容易啊!湊了十來萬塊錢,弄出了一本書,我倆自己編的。不好賣,競爭太激烈了!在北京不好賣,弄到了四川老家,老家市場更小。到現在書款還沒收回來。他媽的!那個三輪車書販子說他當年投資不到五萬塊錢,靠一瓶漿糊一把剪刀就弄大了,咱投資比他多,學歷比他高,這會兒考公務員的又這么多,咋就賣不出去呀?”
小達看著小司。他原來不抽煙,大半年不見,學會抽煙了;他原來也喝酒,只是此刻小子喝酒的氣勢有點兒老江湖的深沉。
小達沒有安慰小司。年輕人不需要安慰,年輕人這種挫折不算啥。小達真的這樣想。不管咋折騰,年齡就是最大的本錢最大的優勢,一時半會兒折騰不光。有了本錢,還怕啥?
“小司,那你這會兒做啥?”
“能做啥呀?又找了家公司打工。”小司看了一眼小達,很快把目光移開,低頭盯著地面,“不過,不干編輯了,整天趴在電腦上敲打,脖子都累僵了,掙錢也少得可憐。我現在到一家起重設備公司當銷售。起重設備價錢高,一年推銷出去一臺,就比當編輯兩年掙的都多。”說到這兒,小司來勁了,“曾哥,你還是當編輯啊?快別干那個了,來我們公司吧。我們公司有一個和你年齡差不多的老兄,人稱‘銷售王’,半年銷售出去四臺設備,光提成就二十來萬。就您這資歷,就您這口才,一年還不銷售個十臺八臺的?三兩年就能在北京買房。”
“唉,你曾哥不熟悉這個,還是當個老文抄公,混口飯吃得了。”
“不管怎么,兄弟我是要打拼的。再繼續住在出租屋,再弄不到錢,在北京這么漂著,啥時候是個頭兒?原來夢想著一年半載就能搬到昌平通州,燕郊也成啊!現在,不那么心浮氣躁了。不過,總這樣也不是辦法。出租屋只能是臨時歇腳的地兒。在這兒呆上三年五年的,你去看吧,都是沒文化的做小生意的中年人。年輕人在出租屋里呆上三年五年,就說明他不適合在北京混。適合在北京混的,早搬走了;搬不走,就再也搬不走了。”
小司本來就很能說,說起來還總是義正詞嚴,頭頭是道,不過,他說的大多不是自己的話,就像大多數年輕人那樣,都是背誦的流行語。這會兒,小達聽出來,小伙子開始有了自己的話。小達原來不大在意小司的流行語,要不為啥總是覺得他像棵透明多汁的玻璃翠呢?小司今天這番繞口令,卻讓他琢磨了一陣子。小達想起了老家的一個俗語:老苗。一個人多少年都沒啥變化,一個人多少年都住在出租屋里,可不就像莊稼苗剛剛長出一指長就長老了,再也不會長了?
回到出租屋,小達和老婆說起了小司。老婆也說:“可不敢小看任何人。今天這個時代,日新月異,瞬息萬變,說不定攤上了啥機會,咸魚都會翻身,丑小鴨就變成大天鵝了。或者就像你說的,玻璃翠變成牡丹花了。”
沒過過久,小達爬山掉進了山澗溝,在山下的解放軍309醫院做了手術。不到兩個月,小達拄著雙拐迎接了兒子的出生。
小達的腿上其實很嚴重,右大腿粉碎性骨折,整個大腿骨髓里串了一根鐵棍。不過,抱著胖小子,小達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掉進山澗溝,曾經在醫院里死去活來。醫生說,最少半年才能勉強工作生活。小達前后在家養傷不足五個月,就到昌平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了。他很納悶,媽的,沒事兒啊?盡管腿上隱隱不適,但我住著一根兒登山杖不照樣能走?起初,他想著可能是自己經常爬山,身體素質比較棒;后來,他想著,也許是貫穿整個大腿的那根兒髓內釘在撐著自己。不管啥原因,小達真的覺得啥事兒都不耽誤干。
每天,小達不但不耽誤上班,還能照顧老婆孩子。下了班,盡管回來得很晚,小達還是有時間給大人買買吃穿的,給兒子買買吃穿的。老婆抱著兒子,小達做飯洗涮,不但洗自己的衣服,也洗老婆的衣服,更少不了兒子的衣服和尿戒子。老婆做飯洗涮,小達就抱著兒子在周圍轉悠。抱著兒子,小達心里特別踏實。有的北漂不敢在北京生養孩子,小達卻感覺不到肩上增添了多大壓力,相反,他身上和心里都輕輕松松的。小達不但有自己看得見摸的著的成就感,還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自豪感:我曾小達了不起啊,或者說,我們兩口子了不起啊,敢在北京生養孩子!小達還會莫名其妙地想到:這要是按照美國的法律,我兒子就算是北京戶口了,就不再是新生代北漂了呀!
小達很少想起小司了,更很少見到小司,只是偶爾在超市或者菜市場碰面,好像就三兩回。看到小達拄著根兒登山杖,走路一拐一拐的,小司吃驚地問小達,小達輕描淡寫地說了自己腿傷的事兒,小司生氣地說:“曾哥,出了那么大的事故,你咋不給你兄弟說一聲?你給我說一聲,我無論如何也得去醫院看看你呀!”小達有點不解:腿上受點傷算啥?我不照樣該上班上班該買菜買菜?又不是半身不遂,你一個小年輕怎么咋咋呼呼的?
小達給小司說自己有了兒子,五個月了,小司更生氣了,“曾哥,你還把司小明當兄弟不當了?摔了個半死不說吧,添丁加口了,也不說一聲。我給你說,曾哥,兄弟很生氣,真的很生氣。以后再有啥事兒,你必須第一時間通知兄弟!”
小達心里很感動,嘴上卻說:“兄弟,看你說的,還巴望著你哥出啥事兒呀?”
小司哈哈笑笑,信誓旦旦地說:“哪天有空,我去看看小侄子,一定得去看看,給他五百塊錢的見面禮!對了,也看望看望嫂子。曾哥,你真行,你這是給咱們北漂爭氣啊,敢在北京生養孩子!”
小達回到家,興沖沖地給老婆說了這事兒。老婆也挺高興,還合計著小司來了做啥好吃的,就連小達和小司喝啥酒都計劃好了。
可是,直到小達一家三口離開香山,小達和小司中間也見了三兩面,小司卻一直沒能把見面禮兌現,每次,他都會不好意思地說:“哎呀,曾哥,實在對不起,這一段實在太忙,實在抽不開身。最近要是有空兒,一定得去看看小侄子,一定得給小侄子五百塊錢的見面禮!”有一次,小司還莊重地說:“曾哥,你聘請我做你兒子的教父吧!兄弟我一定能夠把小侄子培養成萬里挑一的絕世奇才,不但有理想有信仰有道德,還能讓他又本事。”
小達很高興:看看咱混的,兒子勇敢地生在北京,剛生下來,就有庇護人。還有,小司這么一說,小達知道小司不是那種世故的熟人。
不過,小司說了兩次空話,小達心里還是有點不大樂意:你一個小光棍,上個按時按點的班,能有多忙?給我兒子個空頭支票,哄得他老爹把喜酒都給你置備好了。結果,喜酒我自己都快喝光了,還沒看到見面禮的影兒。
一個周末的傍晚,小達剛吃過飯,兒子也睡著了,正要上網看看,手機響了,是小司。
“曾哥,忙啥呢?”小司的口氣有點興奮。
“剛吃完飯,正無聊呢!”小達懶洋洋地回答。
“無聊?有兒子了還無聊?那好,出來喝二兩吧,超市前的燒烤攤。那天你請兄弟吃飯,今天兄弟還你的情。抓緊來吧,我在燒烤攤上等你!“小司說完,馬上掛了電話。
小達想起來了,上次兩人在一起喝酒是小達付的飯錢,花了百十塊,他自己吃了三十多塊,剩下的都是小司要的。沒想到,小子還惦記著這事兒。可轉念一想,這會兒看來你是有空了,想找你曾哥喝酒聊天了,為啥不來我家?正好看看你小侄子,正好把許了半年的五百塊錢見面禮兌現了。小達心里有點兒尷尬。不過,走在路上,小達心里又熱乎乎的:小司是個仗義的兄弟,喝酒還想著我這個老兄!
小達來到燒烤攤的時候,小司已經在等著他,桌子上也已經擺上了一兜小菜和一把羊肉串,還有一瓶白牛二。
“來吧,曾哥,都準備好了,今晚咱弟兄倆好好喝一場!”緊接著又問,“嫂子和小侄子都還好吧?你看看我,老是說去看看小侄子,老是說給小侄子送過去五百塊錢見面禮,卻一直沒時間。今天晚上好不容易得空了,銀行卡忘公司了。過兩天,不管有空沒空,我都得去看看小侄子。”
小達呵呵笑笑,“見面禮不見面禮吧,心意到了,你曾哥就滿足了!”
“那不行!過兩天我一定去!”
兩人邊吃邊喝邊聊。
“小司,這會兒弄啥哩?還是在那家起重設備公司上班?”兩人干了一杯酒,小達問小司。
小司吃了一口羊肉串,把剩下的半截放到盤子里,笑瞇瞇地對小達說:“是啊,曾哥。不過,我一邊上班,一邊還找到了一宗大項目。我給你說說,你看有興趣沒有。”
小司說的“大項目”,小達早在幾年前就聽說過,是到延慶康西草原和官廳水庫那邊種樹。
“小司,那玩意兒好像是個騙局呀?前年,商務印書館一個老編輯就攛掇我干,我沒干,他投資了二十多萬,聽說后來連上線的人影兒都找不見了!”
小司笑笑,說:“曾哥,你那是老黃歷了,當年的確有這樣的騙局。兄弟現在搞的這個,是國家環保部和聯合國沙漠綜合治理署合作的大計劃,準備在延慶和張家口一帶植樹一億畝。北京沙塵暴這么厲害,就是從那邊的燕山豁口吹進來的。在那兒種了樹,不但能夠有效減緩北京沙塵暴,獲得良好的社會效益,也能讓投資人獲得良好的經濟效益。”
小達有點兒不明白,小司是個聰明人,怎么竟然癡迷上這種已經老套的騙術。突然,他想起了小司義正詞嚴的宣誓,想起了他打在壞女人臉上的耳光。他抬頭看看小司。小伙子的嘴巴上有了胡茬兒。僅僅一年前,小司即便在熱血沸騰的時候,小達也能看到他的眼底。這會兒,小達覺得小司的目光中有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燒烤攤攤主是一名山東來的中年男子,也在西營租住,街邊一個石棉瓦搭的棚子,離小達的小院不遠,每天深夜,小達都能聽到攤主的電動三輪車駛過屋后的哐啷聲和刺耳的剎閘聲,讓他非常煩。兩人在村里和路上見了面,卻會打招呼,算是熟人。聽到小司的話,攤主說:“兄弟,那個是騙局,也有人找過我,都是騙人的,和傳銷差不多。”
小司抬頭看看攤主,生氣地說:“你又沒干,怎么知道是騙局?都像你這樣賣烤串,天天狼煙熏著北京,北京的空氣質量更差了!”
攤主看了看小司,嘿嘿笑笑,不再說話,低頭瞇縫著眼睛扇炭爐。
小達和小司在一起聊天有啥說啥,但他很少教育小司,不是擔心小青年聽不慣他的婆婆媽媽,他老是覺得,自己那套冠冕堂皇的話,連自己都覺得隔靴搔癢。
“小司,我知道你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不過,有些事情不能腦子一熱就上,尤其牽扯到錢的事情,還是好好算算賬,多打聽打聽。”
“曾哥,正因為理想抱負,兄弟才選擇了這個項目。如果僅僅為了掙錢,我也不會去做,我之所以要做,是因為它本身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業。僅僅一年前,兄弟還是個理想主義者,或者說,人生菜鳥!但是,我現在已經明白過來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干,我懂,我比大多數人都更能刻骨銘心地理解這句話。我現在要做的這件事,不是為了虛幻的理想,如果我繼續像一年前那樣嫩,我自己都會恥笑自己。但是,我走出了一年前稚嫩的理想主義,也絕不會陷入庸俗主義。相反,我會走上腳踏實地的理想追求之路。現在要做的這件事,就是一件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事業!如果不是沖著項目帶來的巨大社會效益,我還真不干!”
小達沒看小司,他低著頭,耳朵里又聽到了一年前的小司。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幾年前與一位啟蒙老師的對話。
小達的小學啟蒙老師后來做了鎮長,小達喜歡和他聊。小達上大學的時候,逢年過節都要去拜訪這位老師。老師說:“你現在比高中時候成熟了一些,不過,還是很書呆子。”小達大學畢業工作一年了,老師說:“你現在比上大學的時候成熟了一些,不過,還是有很濃的書呆子氣。”小達讀研究生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很老練了,有一年春節,他去拜訪老師,老師喝了小達送給他的酒,說:“你現在更成熟了一些,不過,還是有點兒書呆子氣。”去年春節,小達去拜訪老師,老師說:“唉,我啥話都不說了。秉性難易啊!”小達突然生氣了,“老師,這不都是你教的啊!還有,啥算成熟?非得老樹皮一樣才算成熟?”師母也笑著說:“你一個教書匠出身的小鎮長就別裝神弄鬼了!小達進過大學堂,又三關六碼頭的,啥沒見過?我看比你還成熟哩!你那不是成熟,是世故!”
小達呵呵笑了起來。
小司看著小達,皺著眉頭問:“曾哥,你笑啥?我的話很搞笑很幽默還是很滑稽?”
小達止住笑,說:“不是不是,都不是!小司,你千萬別多心。我是想起了一位過去的老師。”停了停,又說,“小司,我不是恭維你,你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不過,還是要選擇一些靠譜的實業去干,哪怕投資一千塊錢,做自己的事業,腳踏實地去做。”小達扭臉看著燒烤攤攤主,“就像人家這位老兄,投資不到三千塊,一天能凈賺好幾百。這才是事業。”
燒烤攤主笑笑,“也不容易!”又加上一句,“也不是哪個人隨隨便便就能干的。”
小達急忙陪著笑臉說:“老兄,我不是說你的事業隨隨便便就能干,你是大老板,香山老戶兒都說,你比對面開大飯店的四川孫老板都掙錢。”
攤主又笑了笑。
小司探過身,嘴巴湊在小達耳朵旁,低聲說:“曾哥,聽見了吧?他自己都不自信,還以為你看不起他拿他開涮。一個農民工支個炭爐,就覺得自己干的不是哪個人隨隨便便就能干的大事業。這是啥事業?”
小達扭臉看看燒烤攤主,攤主到一邊送烤串,估計沒聽見小司和小達的悄悄話。
小司招呼著小達又干了一杯,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對小達說:“曾哥,這么著,你也入股吧。一股十萬元,你擔心有風險,先入一股,或者干脆和兄弟合作,入半股,可以吧?”
小司剛才說起種樹這事兒,小達就知道他最后要攤牌。小達笑著說:“小司,我要是有十萬二十萬的,也去單干,我還給人家打工呀?”
小司又端起酒杯,“來吧,曾哥,咱弟兄倆再干一杯!”說完,自己先喝了。小達看到,小白臉已經喝得有些高了,臉蛋兒紅撲撲的,不像酒鬼,倒像是一個害羞的小姑娘。
“曾哥,你就是擔心受騙。這樣吧,你把錢借給兄弟我,我給你打欠條,風險我擔著,利潤咱們對半分,行不行?你不至于擔心兄弟我騙你吧?”
小達急忙說:“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親兄弟有可能騙我,你小司不會騙我。”
小司哈哈大笑,“曾哥,咱弟兄兩個是思想精神上的知己啊!這樣的知己比酒肉朋友可靠。”
小達確實一點也不擔心小司會騙自己,他是真沒錢。老婆在家生養孩子,她原來上班的公司一分錢都不再發給她,他們一家三口全靠小達一個月的五六千塊錢,兒子花錢比爹媽還多,小達根本存不住錢。
酒喝得差不多了,小達掏出錢包付賬,小司說啥不讓。兩人爭來爭去,小司生氣地說:“曾哥,說好了是請你吃飯,怎么能讓你買單?即便兄弟沒錢了,也不能讓你買單。”頓了一下,又說,“更何況我不是沒錢了。”
小達拗不過他,只好讓他付錢。
分手的時候,小達看到小司有些失望。不過,小伙子還是坦誠地低聲說:“曾哥,我知道,你可能是真沒錢,你的負擔也夠重的,一人養仨人。我也知道,有錢的話,你一定會支持兄弟。”說完,還和小達輕輕握了握手。
小達有點生自己的氣,唉,我為啥不存些錢咧?手里有點兒錢,多少借給小司一點兒,哪怕是三千五千,也算盡了弟兄情誼啊!”
回到家,兒子早已睡著,老婆還沒睡,正在上網。小達給老婆說了這事兒,老婆呵呵笑笑,說:“小司算是找對人了!”老婆又說:“小達,你現在知道,兒子的五百塊見面禮為啥總是氣球了吧?”
小達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你想多了,小司不至于連五百塊錢都拿不出來吧?”
老婆說:“沒準兒!”
六
小達想著,至少最近一段時間,小司不會再找自己了。
可是,過了不到一個月,小司又給小達打電話,還是約在那個燒烤攤上。
老婆不愿讓小達去,“你就說在家看兒子,出不去。”
小達說:“看孩子是女人的事兒,我找這個女性化的理由,說不定小司會看不起我。”
“那你就說我感冒了,起不來床了。”
小達呵呵樂了,“你倒挺舍本!”
老婆也笑著說:“為了省幾十塊錢,舍這點本錢,值得。”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小司讓我掏錢?一般說,誰招呼出來吃飯誰買單。”
“那你就去吧,肯定是你買單!”
小達皺眉看著老婆,“先別那么肯定好不好?說不定小達已經發財了,這次是約我喝喜酒。”
老婆鼻子里“哼”了一聲,“他不借錢不拉你跑傳銷就不錯了,還發財呢!”
小達其實也不想去,自打有了兒子,小達很少喝酒,不是他克制自己的酒癮,是壓根兒不想喝。再一個,他也不想和小司閑聊,不是他討厭小司,更不擔心小司借錢,他是覺得和小司聊天有點無聊。
但小達還是去了。
小司已經提來一瓶十塊錢的白牛二放在桌子上。小達知道,今晚的烤串是要自己埋單。小達暗笑:女人就是感性動物,不用腦子都能神機妙算。
“對了,小司,種樹那事兒咋樣了?”喝著吃著,小達問小司。
小司喝了一杯酒,臉上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不弄了,返利太慢。你想想,小樹苗至少要長兩三年才能成材,才能見到利潤。兩三年,太漫長了,真要等到那時候,我可能頭發都白了。要快速發展而不能按部就班,要開拓進取而不能因循守舊。發財趁年輕!”
“呵呵,小司,申論編輯不干都兩年了,熱門話題倒是還沒忘啊!倒也是,既然為了防風固沙,長大的樹也不能隨便刨掉吧?要不,還咋著社會效益哩!”
“也不全是那回事兒。樹長大了,可以間掉一部分換成錢,不耽誤社會效益。得,曾哥,不說樹的事兒了,就是能間掉一部分,不也得三兩年?我可真等不及。”
“那你下一步準備做啥?”
小司給小達倒了一杯酒,雙手捧著送到小達面前,“曾哥,年輕人做事業,別說一萬年太久,三兩年都太久,要只爭朝夕,毛爺爺都這樣教導我們。”
小達喝了小司敬的酒,看著小司,“這么說,找到快速發展的好事業了?”
小司笑嘻嘻地低聲說:“嗯,互聯網經濟。比爾蓋茨、馬云、周彥宏不都是靠著互聯網搞大的?咱也得學成功人士,至少要參考成功人士。”
小司的新事業的確是互聯網經濟。一家網站招募會員入股,一股三千元,最高允許入一百股。收益很輕松,只需會員每天登錄網站點擊相關廣告,按照網站要求點夠一定次數,每月一股返還五百,只需半年就可以收回投資,以后,一股每月收益五百,利潤就像霜降天在大楊樹下掃樹葉。
“小司,你又上當了!這種玩意,叫私募資金也好,叫非法集資也罷,我老家早在五六年前就搞過,聲勢轟天,好多市民農民都入股了。前三個月倒是每月返還了五百,到了第四個月,找不到網站的影子了,下線找上線,上線再找上上線,找來找去,總上線都沒影兒。這是典型的老鼠轉,港臺叫老鼠會,連非法集資都算不上,是純粹的詐騙。”
小司臉上又開始紅撲撲的。小達過去總是覺得小司喝過酒的小臉兒像沒結婚的大姑娘臉蛋兒,這會兒,小達看到大姑娘臉上有一絲怒氣。
“曾哥,兄弟說句不夠恭維的話,你老了!真老了!你才三十四五歲呀?咋著像四五十歲的大叔大媽一樣前怕狼后怕虎?我給你說個事兒,你就又是風又是雨,還外加打雷打閃。沒有風險,就沒有利潤,風險和利潤總是成正比。這家網站的思路完全正常,說白了,不就是一個廣告載體?不就是股東同時兼任員工?眾人拾柴火焰高,點擊量大了,廣告業務自然也就越來越多,利潤自然也就越來越多。這是名正言順的資金私募方式,我前思后想好多天了,完全正當的互聯網經營模式!”
小達看看小司,笑著說:“兄弟,香山這塊兒已經有人做這個了。買賣街那個山西關公羊肉湯小老板幾個月前就開始做了,我喜歡到他那兒喝羊肉湯,他還想拉我入伙。我呢?還是一條:沒錢。有錢的話,不妨入一股,讓你嫂子在家一邊帶孩子一邊上網瞎點擊,反正半年就能收回投資,說不定他們能撐一年半載呢!”
小司說:“曾哥,你不說嫂子和孩子,我差一點忘了。我這整天跑來跑去,錢沒多掙吧,倒是忙得團團轉。最近幾天要是有空,我一定要去看望嫂子和小侄子,順便把那五百塊錢的見面禮兌現了。”
小達想笑,你小侄子都快一歲了,你這個大禮的影子還沒見著呢!“小司,有時間去我家玩。有了老婆孩子,我心思卻懶散多了,就想著每月能掙到一份貨真價實的工資,先湊合著把日子過下去。你也二十五六了,也該成個家了。有個家,你的想法興許會變。”
小司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我可不想在出租屋里娶妻生子,那不是造孽啊?”
小達臉上一紅。小司急忙說,“曾哥,你不要太敏感,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要把啥事業都當成了詐騙。算了,不說了,喝酒吧!”
兩人把一瓶白牛二快要喝完了,小司果真再也沒說這事兒。
“小司,我知道是個有理想甚至有信仰的好兄弟。我比你大幾歲,哦,大了快一輪兒了,有些事兒,我還是想說說,不怕你不愛聽,誰讓咱弟兄有緣分呢。”
“說吧,曾哥,兄弟喜歡聽你講大道理。人生大道理不講清,生活小常識也糊涂。”
“呵呵!理想信仰是好東西,我記得你說過好幾次,理想是人類騰飛的翅膀,信仰是人類進步的激素。可正因為它們是翅膀,它們就不能太沉重;正因為它們是激素,使用的時候更得謹慎。翅膀太過沉重,就飛不起來了,對了,就像你老家那種只能在山坡上跑的一種大嘴巴的鳥,叫啥鳥?翅膀倒是不小,可又長又重,它倒是飛不起來了,只能在草叢里鉆來鉆去。”
“渡渡鳥,學名木犀鳥。曾哥,你說的有道理。激素更不能輕易使用。我過去有腳氣,治了好多次也沒治好,涂了一種激素類藥物,結果,腳氣倒是不見了,腳趾頭也變粗糙了。”
“哈哈,是啊!我覺得,對于咱們這樣的小老百姓,不能說理想信仰都是空的,更不能說自欺欺人或者人家騙咱,只能說,要給自己的理想信仰定好位。你也知道,你哥我原來也是有理想信仰的,沒理想信仰就呆在老家混日子了。可到這會兒,我的理想就是肚皮面皮,我的信仰就是房子孩子。肚子吃飽面子能湊合,有個安穩的地方住,孩子能像大多數人家的孩子一樣正常長大,我的理想信仰就實現了。”
小司直勾勾地盯著小達。兩人半天沒吭聲。停了好大一會兒,小伙子聲音低低地說:“曾哥,你真的老嘍!一個兩年前還老是義正詞嚴痛斥快樂的豬的研究生,兩年過去,竟然也向往豬。你說的這些,不過是中產小資階層流行的快樂的豬的哲學,連哲學都算不上,是階層流俗,是剛剛吃飽肚子的一些人的嘚瑟!我非常鄙視這樣的流俗和這樣的人!”
小達知道小司喝多了。不久前的江湖深沉本來就是這個小伙子激情本質上的泡沫,酒精一澆,三下五除二就無影無蹤。
“小司,你說的很對很對!一群過去總是被教育要有理想有信仰的人,啥是理想啥是信仰本來就沒摸著頭腦,乍一吃飽肚子,還能時不時地出去玩玩,還能找個情人二奶啥的,的確會覺得理想信仰一文不值,甚至會臭罵理想信仰。臭罵上帝和玉皇大帝的,都是原來跪倒在兩位老人家腳下的最虔誠者。臭罵不好,不過,就像咱倆剛才瞎掰活的,也不能過于沉重,更不能把它們弄成激素藥抹在腳丫子上治腳氣。你哥我這么說,但內心對理想信仰還是有感情的,看到北京街頭到處懸掛的標語,我心里很激動,個別時候甚至還會熱血沸騰。”
小達說著,鼻子里傷風一樣。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張劣質餐巾紙,擤了擤鼻涕。他看看小司,小司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不知道是喝多了目光發呆,還是在專心聽。小達轉過臉,他的目光正好瞄見不遠處的地鐵工地。工地四周圍著的護欄上就釘著頗有氣勢的宣傳牌子: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小司隨著小達的目光望去。他緊緊地盯著宣傳牌子,盯了好大一會兒。轉過臉的時候,小達發現,小伙子的雙眼中突然涌出了淚水,“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小司大聲喊道。燒烤攤攤主吃了一驚,一邊的兩桌顧客也急忙扭臉看過來。
小達也有點兒醉糊糊的。他有些局促地掃了一圈周圍的食客們,又看看攤主。到底是老家伙,他也喊了一聲:“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說得多好啊!一個宣傳牌不得三千塊錢呀?夠入一股了!來吧,兄弟,還得喝!”
攤主和食客們哈哈笑笑,轉回身。小達把剩下的一點酒二一添作五,把酒杯塞到小司手里,碰了碰,兩人一飲而盡。
小司激動了一陣子,還流了些眼淚,估計酒勁被消解了一部分。他沖小達嘿嘿笑笑,站起身,拍了拍燒烤攤主的肩膀。攤主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沒搭理他。小司又嘿嘿笑笑,去宣傳牌子的角落撒尿。小達趁機把飯錢付了。
兩人離開燒烤攤。小司還在煤場街住,小達也正好經過那邊,兩人就一路同行。小達注意到,小司的腳步并不踉蹌,只是舌頭有點兒發硬。
走到住處胡同口,小司猶豫了一下,有點兒結巴地對小達說:“曾哥,是這樣,兄弟我已經入了三股,還想多入兩股,也好有個入股的樣子,三兩股劃不著操心。可我活期存折上的錢不夠了,定期上那點錢,提前取出來吃虧。這樣,曾哥,你能不能借給兄弟兩股的錢,每月的利潤收入分一半給你,算是兄弟給你出的利息,一月二百五,哈哈,兩百五,兩百五十塊。”說完,小伙子的目光從小達臉上轉開,向一邊望去,站著的身體也開始搖晃,還真像喝多了。
小達拍拍小司的肩膀,輕聲說:“好的,兄弟!不過,你哥有家有口的,手頭也不松散,我幫你一股吧!千萬別說利息利潤的,咱們是好弟兄,你記著這一點就行了。”
小司緊緊拉著小達的手,兩只女人一樣柔媚的雙眼皮鳳目盯著小達的單眼皮眼睛,小達看到,小司的眼眶里又開始閃亮。小達急忙笑笑,說:“小司,盡管投資不多,還是要看緊點兒。一邊做這個,一邊尋思干點兒其它。”
小司用力握了握小達的手,輕聲說:“曾哥,給你說實話吧,我當然也聽說過這事兒的貓膩,我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山西羊肉湯小老板的下線,我到他那兒喝羊肉湯,他就拉我入股。他還說,到時候還不夠本錢,他給墊上!我也是想冒一下險,萬一它能撐一年兩年呢?那就賺了。我至多干一年,然后,是賠是賺,我都要撤。”
小達笑著,又拍拍小司的肩膀。
小司趔趄了一下,說:“列寧說過,必要時我們可以和魔鬼打交道。毛爺爺也說過,策略是革命勝利的重要手段。當了大半年申論編輯,政治細胞長了不少。兄弟我現在就是與狼共舞,我有信心馴服它。”
“呵呵,小司,你忘了,你哥是學政治學的?這話不是列寧說的,是托洛茨基說的,據說是有人為了丑化列寧才這樣編排。但不管誰說的,做事業的確需要膽量和手段。兄弟,好好干吧!”
第二天吃過晚飯,小達給小司打電話,兩人在香山超市見了面,小達把三千塊錢給了小司。小司眉開眼笑地說:“曾哥,有錢了,再弟兄倆今晚還得喝。錢是借你的,但我請客!”
小達笑著說:“抓緊去投資吧。這點錢杯水車薪,權當是兄弟爬樹,你哥給你抽抽腳吧!”
小司又說了一些感激的話,還信誓旦旦地表態,這次一定能搞起來,至少不會血本無歸。還請小達放心,三千塊錢最遲兩個來月就能如數奉還。
小達和小司分手后,到買賣街和香山公園東門小廣場轉了一陣子,回到出租屋,已經夜里十點多,老婆孩子都睡著了。小達就睡在了另一個房間。
房間很熱,本來裝著空調,小達沒開,他用一個小電扇吹風。他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回憶今晚的細節,回味小司的話。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小司事先提過去的那瓶白牛二,想起了小司剛才脫口而出的“有錢了”,小達心里突然閃念:小子不會連吃飯的錢都沒了吧?他說的什么項目,也許只是個借口,小伙子喜歡沖動不假,但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不會識不破那樣老套的騙局吧?
小達心里有些難過。他從床上爬起來,叼著煙卷到院子里踱步。
小司是不是從那次作書失敗后一直就沒上班?上班的話,一月少說也能掙三四千,一個小光棍兒,不至于淪落到向人伸手借錢吧?手里有只猴兒牽著,他也不至于又是種樹又是互聯網吧?小達很清楚,越是像小司這樣幾乎是從靈魂里相信有一種精神支撐的人越愛面子,一般不會輕易開口求人。不過,他要是真把自己當成某種信仰的虔誠信徒,他還真就敢借錢;不但敢借錢,甚至敢騙錢,敢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敢為人先嘛!這種火藥味十足的話,到了小司那樣氣質沖動的小青年那里,到了老粗那里,就是啥都敢干,啥都可以干。
小達又想起了小司背誦的列寧語錄,他笑了笑。他甚至還想起了洪秀全。洪秀全顯然是個有理想有信仰的人,他的理想和信仰還不是一般人兒能玩得了的,為了實現理想和信仰,據說洪秀全還曾經跑到廣西的大山里拾糞發展信徒。在一種信仰和理想支撐下,堅定的信仰者可能會舍棄一切常人的面子啥的,就連塞林格那個小屁孩都說,一個不成熟的人總是想著為了理想信仰去死,一個成熟的人卻會為了理想信仰忍辱負重。小司能成為洪秀全塞林格也成啊!可千萬別像有些志大才疏的人,整天被滿腦子雄心壯志誘惑著、安慰著,溫水煮青蛙,小事看不上眼,大事干不了,不知不覺中,連基本的生活都顧不住。這樣混來混去混成浪蕩老鬼的人,小達可見多了,老家有,同學中間有,北京更多。
小達的腦子里一團亂麻,他模模糊糊睡著了。
七
此后一段時間,小達一直不好意思主動給小司打電話。每次想要給他打電話,小達首先會想到那三千塊錢,算了,別讓小兄弟懷疑是討債。奇怪的是,小司也一直沒和小達聯系過。小達通過小司的微信看到,小伙子有時候在四川老家,有時候在北京周邊。他在微信朋友圈里提過種樹的事兒,卻從沒提過網上那檔子項目。小達有點兒為小司擔憂。可轉念一想,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咋著折騰,年齡和激情這些本錢一時半會兒也折騰不光。
小達越來越為自己擔憂了。
歲數一天天在長。三十歲的時候,小達一點年齡的壓力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和滿大街擠涌著的剛走出校門的學生沒多大區別。到了三十一歲、三十二歲,小達也還沒有沉重的年齡壓力。僅僅過了三年,到了今天這個三十五歲,小達在一次醉酒后,看著熟睡的老婆,尤其看著兒子稚嫩的小臉蛋,他突然覺得自己成了中年人,成了剛畢業的學生們的大叔。看一檔紀實片,就連不大注重家庭倫理的美國老夫婦也告誡兒子,“你都二十五歲了,再這樣摸不到事業的門檻,你的下半輩子就一定會為今天埋單”!小達對這個細節記憶得非常清晰,他身上一陣陣緊張。
還有,北京的工資平均漲了,小達的工資卻沒漲。老婆帶著孩子也沒法上班,上班掙的錢剛夠請個保姆,倒不如自己帶著。平均工資漲了,生活成本也水漲船高,房租漲了,豬肉漲了,奶粉長了,尿不濕漲了,就連公共交通都漲了。有些人不在乎,小達在乎。
這樣漂在北京,啥時候是個頭兒呀?
正好,老家一位高中同學在臨近的縣級市當了副市長,小達和他同桌,畢業后也一直來往,關系很好。城市雖小,公路鐵路高鐵都有,人口更多,勞動力便宜,幾家國內知名企業在那兒投資建廠,大多是糧油深加工企業,有的規模還挺大。小達早就給同學說過北漂的糾結,同學也說,馬上就要四十了,孩子也該上幼兒園上學了,確實該穩定下來了。這個歲數還這個樣子,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
同學比小達大兩歲,他還開導小達,而且還不是一兩回而:一個人不能過于自私,不能光想著自己發展,還得想著老婆孩子,還得想著老人。老婆孩子熱炕頭,伺候好老人,這就是普通老百姓最大的理想和信仰。
在北京漂著,腳下沒根兒,心里也沒底兒,小達還不是太在乎。但同學的話,實打實觸著了小達的痛處。一天深夜,小達起身盯著兒子睡熟的小臉蛋兒,想起了老家的老爹老娘,他心里突然一激靈,渾身一哆嗦,臉上一熱。他感到自己的確很自私,他為自己感到羞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給同學打電話,央求同學在他的地面兒上給自己找份事干。
小達本來是想請同學把自己塞進行政機關,事業單位國企也行,同學表示無能為力,“逢進必考!考試你不怕,年齡是個杠。”
小達有點兒不服氣,還有點兒生氣,“哥,你可是個副市長呀,你兄弟我可是個重點大學正兒八經的研究生啊!”
同學說:“別嫌你哥沒本事,別說副市長,市長市委書記想給你辦這事兒都得前思后想左顧右盼。天天有一大幫離退休老領導圍著市長市委書記的家門和辦公室門,不是讓給他們的孩子找工作,就是讓給他們孩子的孩子找事干。你可能都想不到,咱一個縣級市這樣的正處級副廳級離退休老領導有多少?一直都有百把十個!市長市委書記對我們四大班子成員說了,除非自家孩子,除非自家親孩子,稍遠一點兒的關系,像什么侄女侄子外甥外甥女,干脆別開口。一開口,大家都難堪!”
小達開玩笑:“我在中南海紅墻外轉悠了不知道多少回兒了,在首都這個大海洋的水面上像水拖車一樣漂了四年了,好像從來沒鉆進去過,好像都不食人間煙火了,里邊如此清正廉潔科學發展呀?”
同學說:“說成清正廉潔也好,說成僵化刻板也罷,反正你哥沒這個本事。你要想回來,我可以把你介紹到在咱地盤上投資建廠的大型股份制企業,他們不敢不要你,工資也不低,工作還輕松。”同學還說,“你還是政治學研究生哩,也是闖過三關六碼頭的大混家,咋著觀念那么陳舊呀?都啥時代了,在哪兒不是領工資交保險到老了退休?都一樣,在哪兒能混口飯吃就去哪兒吧!”
小達臉上又燒了一次,他真的覺得自己老土落伍了。于是,小達帶著老婆孩子回到了老家。同學還是很有能量的,讓小達進了一家全國有名的大型股份制上市糧食深加工企業在本地的廠子,做行政工作,還給小達老婆在另一家規模也不算小的企業找了份工作,也是搞行政。兩人的工資前后算起來,比北京少不了多少,生活成本卻大大下降了。有一陣子,回想起在北京的蝸居日子,小達也會臉上一燒:我他媽那個時候咋著鬼迷心竅了呀?那樣窘迫的條件我都能受得了!我還央求過一個進城鄉巴佬小主管,還是個女主管!奶奶的!
然而,話音未落地,小達又踅回了北京,又落到了“鄉下來的小主管”手下。
小達在那家企業干了兩年,工作不算累,工資也從未拖欠過。上下班騎自行車,一趟十來分鐘就夠了。平時和周末也基本上沒加過班。小達本來還想趁機再學習學習靠個博士啥的,老婆說:“你還沒漂夠呀?還想出去廝混呀?”小達又是臉上一熱,也就打消了考博的念頭,沒事兒的時候,和熟人同事喝喝小酒,帶著兒子到處轉轉,他覺得,生活挺滋潤,家庭挺美滿。想起以前的理想,小達偶爾會從心底里覺得不接地氣兒。作為小老百姓,有吃有喝就是實現了人生最大的理想。
正當小達和老婆商量著要在市里買房,小達上班的企業竟然倒閉了,而且一夜之間就倒閉個球子了。說是倒閉好像也不準確,是老總好好地拿著錢就沒影兒了,據說跑到了泰國。股份制企業,按說老總跑了也不應該耽誤經營,它卻在老板跑后不出兩個月就宣布破產了。一清查,據說企業欠銀行十個億,外邊欠企業六個億。
副市長同學起初安慰小達:“沒事兒,咱的人在泰國盯著老總哩,他奶奶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后來也連聲感嘆“天有不測風云!天有不測風云”!然后想著把小達介紹到另外一家企業。
小達想了好幾天,最后,和老婆一商量,還是返回北京吧。
小達想漂回北京,給老婆說的理由,一是現實經濟方面的考慮,再一個,他多少有些憤憤不平:我怎么著也是一個重點大學正兒八經的研究生,在民企打工就打工吧,還是在一個縣級市。
其實,小達老婆知道,這些都不是真正騷動小達返回北京的原因。真正騷動小達返回北京的是什么,老婆說不清,估計小達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幾年來,小達時不時就會嘮叨,喝醉后更會嘮叨,他一直覺得還是有口氣兒在自己心里翻騰來翻騰去,弄得他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吧,關鍵是在這口氣兒作鬧下,小達干啥都像在隔靴搔癢,都不能死心塌地。老婆老家是冀北張家口的,也是正兒八經的本科生,她的同學閨蜜要么在老家行政機關或者國企事業單位,要么在北京民企打工。她呢?在兩千里外的河南婆家打工,總覺得不如在北京打工體面,她也支持小達返回北京。兩口子商量了幾晚上,最后決定,小達先漂過去,等他在北京穩定住,她就帶著兒子回去,外地兒童在北京上普通小學還不算難事兒。
小達在一個晚上趁著兒子睡熟了,親了親兒子的小臉蛋兒,轉身出了家門,咬著牙,向火車站走去。和三歲的兒子分開,就像生生揪掉小達的指甲蓋。他覺得,他這會兒才算真正理解了啥叫骨肉分離。后來,一個人在北京,夜里睡不著,兒子的笑臉在眼前浮現的時候,兒子的哭聲在耳朵旁不停地轉悠的時候,想起這晚的心痛,他覺得自己當時根本就沒體會到啥叫骨肉分離。
好在,這次回北京,小達心里的愧疚減輕了一些:這次,我曾小達不再是自私地自顧自,我是給一家人當開路先鋒。這次,就是死,老子也要死在北京!那么多人都能在北京活下去,我曾小達一個重點大學的研究生就不能?小達的牙齒緊咬著,小達的雙拳緊攥著。
當初離京比較急,小達忘了給小司說一聲,直到他在老家安頓住了,大半個月后的雙十一那天,小司莫名其妙地給小達發了條短信,小達這才突然想起了北京還有一個小兄弟,順便還想起了那三千塊錢。他一點兒也不掛念那三千塊錢,并非因為他相信小司不會賴賬,他干脆都沒想過賴賬,他甚至都不準備要那三千塊錢了,他是惦記小司。
元旦那天,小達又接到了小司的短信,祝福曾哥和嫂子侄子新年快樂!這次提到小侄子,小司沒有說起五百塊錢的見面禮。小達把電話打過去,和小司聊了會兒。小司說,他從一家藝術公司剛辭職,目前正在計劃和朋友一起搞些大事業。小達問他哪方面的,小司猶豫了一下,說,藝術方面的。
小達有些納悶:你過去沒搞過藝術吧?你不是學醫的呀,還是個專科?你要是說想當個申論培訓師或者職場勵志學培訓師還湊合,畢竟編過申論教材;就是說想當個中醫診療師心里咨詢師啥的,也靠譜,現在不到處流行這個?在這個行當,你小司還算科班出身哩!搞藝術?有點兒八竿子打不著吧?啥藝術?需要投資不?哦,是不是藝術創意?
小司沒說那么清楚,只是說比一般的藝術行當更有創新意義。至于創新到啥程度,他自己也還沒一個具體方案。
過年的時候,小達沒接到小司的新年短信,他心里有點不爽:不說我是你曾經的老兄,至少我是你三千塊錢的債權人吧?怎么過年連個短信也不發?
大一輪的小達給小一輪的小司發了一個新春祝福短信。等了半天,不見回信。小司心里更不爽了。他想了想,給小司打電話,那邊電子女音說:你所撥打的電話因欠費已停機。
原來是這么回事兒。暫時欠費,還是換號兒了?
過了年,小達又給小司打電話,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中年女音:“你找誰?”小達說:“我找小司呀?你是小司什么人?”女音說:“小司是誰?你撥打的啥號碼?”
小達急忙掛了電話。他很生氣,換號碼了也不通知一聲。討厭你這個曾經的老兄啊,還是想躲著老兄走?我沒想著向你討債,你哥是惦記你這個小兄弟!
小達又一琢磨,哦,也可能是手機丟了,連帶手機上記著的號碼也丟了。這會兒的人只是把熟人的號碼記在手機上,甚至就連老婆老公的號碼都記不準,更不會把其他人的號碼記在腦子里。
小達不再生氣,他心里開始失落,然后,還為小司擔憂:小兄弟不會出啥事兒了吧?小司自己吹噓是敢在北京漂著的“中國猛男”,小達也知道小司有股子犟勁,不過,他總覺得小司不夠皮實,也就是說,嘴強牙硬臉皮兒薄。“舍不得臉皮兒的人,啥事兒都別想干成”!這是小達那位當了鎮長的啟蒙老師經常教導他的。老師還教導過小達,玩不轉女人和農民的人,也干不了大事業。小達服氣上一句,下一句,小達覺得老師有點兒憤世嫉俗了。可老師說,這不是他說的,是孔圣人教導我們的。
兩年里,尤其逢年過節,小達總會想起小司。可小子一直音訊皆無。
小司呢?小子是不是也一直在想著他這個老兄呢?肯定不會天天想,但至少會時不時想起來。不管咋說,過去是好朋友,而且還不僅僅是酒肉朋友,應該算得上知心朋友了。再說了,你還欠著人家三千塊錢哩!
小達很郁悶。
那天晚上,你小子應該能夠認出你的老兄啊?認不出你的老兄,至少應該能夠認出你的債權人吧?月亮地兒那么明晃晃的,你老兄我這兩年除了鬢角多了幾根兒白頭發,好像身體既沒發福,也沒瘦下來,你小子咋就眼睜睜地扭頭走開了?
唉,也許僅僅因為那三千塊錢!你曾小達沒把三千塊錢放在心上,小司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一直惦記著,一直惦記著欠了你三千塊錢沒還。本來說的是兩個來月就如數奉還,一眨眼,兩年過去了。錢數不大,可越是錢不多,他一直沒還你,心里的壓力也就更大。還有,給小侄子的五百塊錢見面禮也一直沒兌現。小達知道,小司比一般人都愛面子。
想透了這一點,小達心里多少敞亮些。
自從那天晚上在西營附近遭遇了那樣的尷尬,小達對那個小橋就犯起了膈應,后來,他一次也沒去那塊兒轉悠過,晚飯后遛彎兒不去,周末白天也不去。他過去喜歡從那邊上山,從山上下到植物園,省了門票錢。現在,他干脆不去植物園了。
然而,冤家路窄,或者說,怨只怨香山社區地面小。兩個月后,小達還是和小司再次撞見了。不是在那天的小橋邊,也不是在傍晚,是一個周末正午,小達去香山超市買菜,他在貨架上翻著一把小油菜,抬起頭,小司在副食區的貨架中間,離自己有十來米遠。小達吃驚地看到,小司留了一頭長發,倒沒有梳辮子,是像女人那樣的長剪發,俗稱“日本頭”,還有點像老電影里小司老家的四川舵爺的發式。以前,小司總是留著精干的板寸,就像過去的日本青年,而且小司說過,他每天早上洗臉都要連帶著洗頭,像香港人那樣。
小達愣了愣,他不知道小司看沒看見自己,但他很快就把腦袋轉到了另一個方向,然后,繼續低頭在菜堆兒里翻找著。過了一小會兒,他還是忍不住,抬起頭,再扭過去臉,小司不見了。
還有一個傍晚,小達在買賣街上溜達,一邊溜達一邊給老婆孩子打電話。他無意間看到小司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低頭走著,手中還夾著一支煙卷。買賣街也就五六米寬,那會兒行人很少,對面跑著一只流浪貓或者流浪狗,街對面的人就應該能夠注意到,更何況小司這個有點兒出眾的長發男子。小達沒和小司打招呼,但他故意抬高了聲音和兒子說話。走過去十來米,小達在一株兩個他這樣的成年人也抱不過來的古槐樹身后站住,探頭往回看,小司又沒影兒了。
小達有些尷尬。他一路走著,一路回憶著當年和小司的交往,他想起了小達說過的話,“三年五年還在出租屋里住著,這一輩子就撂在出租屋了!”小達覺得小司的話很哲理,他幾乎可以斷定,以后,他不會再見到小司了。
小達心里還有些悲涼。何必呢,兄弟?咱們應該自豪呀!不少人在香山、在北京蝸居三年兩載,搬到山下城里買房置業了,但是,更多的人在北京混不下去了,灰溜溜逃到外地了。咱能在這兒一家伙蝸居五六年,一般人兒做不到!
住在香山出租屋里,挺好的!
八
一年一度的香山紅葉節來臨了,小達喜歡的秋天來臨了,他卻被雜志社老板辭掉了。
雜志倒是有正兒八經刊號的出版物,一個廣東來的中年男人盤了下來,一邊弄雜志,一邊搞黨政干部培訓。雜志免費贈閱全國各地公私機構,目的是扯著這本直屬某中直機關的中央級雜志的虎皮當大旗拉廣告,也在北京與全國各地方政府之間、各級各類領導干部與大小企業家之間拉皮條。這樣的雜志在北京很多,小達甚至覺得,大多數雜志都是靠這個辦法混飯吃,當然,許多人趁機發了橫財。
可惜,最近兩年強力反腐,雜志社越來越難拉到大活兒。小達本來是雜志主筆,連帶也冒充人大博士被雜志社派到各地講課。經營困難了,老板就讓小達去找活兒。小達倒也愿意從事這種事實上算是銷售的工作,他也躊躇滿志地聯系了幾位在外地當領導干部的同學老鄉和親戚,其中包括那位副市長同學。過去,搞黨政干部培訓都是去風景區,吃吃喝喝帶游玩,還能賺些錢。這會兒,很少有領導干部敢出來了,派講師去當地搞培訓,掙的錢倒是大部分給了名人學者講師,公司落不下幾個。老板氣急敗壞,就要給小達降薪,拉活兒提成占到工資收入的百分之七十。小達忍了兩個月,過去一月能掙六七千,到了這會兒,一個月只掙三千來塊,老板卻還要橫挑鼻子豎挑眼。窮急的唄!
上周,老板找小達談話,以后雜志社所有員工每周只休息一天,利用周末編雜志,其它時間全部用來聯系業務。小達問:“有沒有加班費?”老板說:“還他媽的加班費,寫字樓租金一年兩百多萬,雜志社都沒錢交租金了,都沒錢養你們了!不愿在這兒干,請另謀高就吧!”
小達就辭了職,或者說,被辭掉了。小達覺得,自己又一次像擦過鼻涕的衛生紙一樣被人家扔掉了。
丟了工作,小達不像原來單身的時候想到老娘老爹,他首先想到了兒子,然后想到了老婆。單身的時候被辭掉,小達只是感到傷自尊,但他沒有多少恐懼,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會兒丟了工作,小達首先想到的不是傷自尊,他是害怕,是恐慌。兒子還要吃飯啊,兒子馬上就該上幼兒園了呀,光靠老婆在老家那兩千塊錢,這以后的日子咋過呀?
今天是個星期天,天氣還很好,秋日陽光明媚,香山的角角落落都像他老家趕集。小達睡到中午十點才起床,到街上吃了一個燒餅夾肘子和一杯豆漿,本來想著去爬野香山看紅葉,看看黑壓壓的人群,他向買賣街走去。
屈指算算,這次回來已經小半年了。小半年里,他一次也沒回過湖北老家。有一個周日,小達冒充人大博士到黃岡講課,想著拐回老家看看兒子。對方訂好的高鐵票是晚上九點的,他下午五點多講完課,要立馬兒趕往車站。想要拐到老家孝感一趟,他就得自己掏腰包回京,還得給老板請假。猶豫了一陣子,小達給老婆兒子打了個電話,老婆也囑咐他,別惹老板不高興,也別花冤枉錢了,等過年再說回家的事兒吧。小達放下電話,打車直奔車站。
四年前的紅葉節,小達已經有了老婆,老婆的肚子也鼓起來了。一個周六,小達帶著老婆,帶著老婆肚子里的兒子,一起在香山公園里轉了轉。公園里人山人海,小達擔心擠著老婆和老婆肚子里的兒子,第二天,他帶著老婆,帶著老婆肚子里的兒子,從西營小院出來,順著碧云寺北邊的一條山路,上到了野香山半山腰。
三年前的紅葉節,兒子已經七八個月,小達和老婆一起,用嬰兒車推著兒子,在香山公園的人堆兒里繞了一會兒,然后,還是順著碧云寺北邊的那條山路上了山,還是上到了去年那個半山腰。小達還抱著兒子坐在一塊石頭上讓老婆給他們爺倆兒拍了張照片。此后,小達一直用這張照片作為微博、博客和微信頭像。
小達在買賣街的人流里慢慢挪動著。他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看看自己和兒子的合影頭像。兒子白嫩的小臉蛋兒上輕輕地笑著,像他爹一樣的單眼皮大眼睛清澈晶亮,小家伙兒的嘴角還掛著一抹調皮。小達則低頭注視著兒子,嘴角的笑紋清晰可見,嘴巴張開著,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齒。
小達每天都會看到這張頭像,慢慢地,他好像沒了感覺。此刻,聽著滿街洶涌的人群發出的蜜蜂窩一樣的“嗡嗡”聲,聽著身邊和遠處的叫賣聲聲,看著結伴而行的紅男綠女,一陣秋風吹來,一片片枯黃的古槐落葉像一群群蝴蝶,紛紛飄落下來,落在行人身上,落在小達頭上肩上。小達抬頭看看正在凋零的古槐樹冠,抬頭看看懸在頭頂的正午太陽,他的眼睛里猛地一痛,似乎是樹上的一粒什么碎末落進了眼睛里。小達低下頭,揉搓著眼睛。
前邊傳來一陣歌唱聲。小達擠過去,一名短發矮個小伙子正在唱歌。小伙子穿著短褲背心,載歌載舞。十月的深秋,天氣已經很冷了,小達身上就穿著羊毛衫。他看著小伙子,自己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小伙子卻面帶笑容,唱得很起勁,唱得也挺不錯。小達看著他有點面熟,用力回憶,想起來了,他就是網絡上出現過的“香山胖男孩”。小達站著聽歌。一曲歌罷,一名小美女走過去,放進吉他盒里一張十元的鈔票,然后,快樂地跑出人場,和男朋友一起走了。“香山胖男孩”笑著大聲說:“謝謝!謝謝這位美女妹妹!”
小達想了想,也走上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放進吉他盒。“香山胖男孩”同樣笑著大聲說:“謝謝!謝謝這位大哥!”又有兩名中老年游客向吉他盒里放了錢。小伙子深情地高聲說:“謝謝各位!謝謝!有各位的支持,我會更加堅定,我的藝術理想一定能夠早日實現!為了表達我對各位的厚愛,接下來,我給大家奉獻一曲《信仰的天空》,我的原創,希望大家能喜歡!”
又一曲唱完,一名穿戴整潔的大媽走進來,放進吉他盒里一張百元大鈔,“香山胖男孩”激動得連聲說“謝謝大媽!衷心感謝!”
大媽心疼地對小伙子說:“孩兒啊,多穿點兒吧,這么冷的天,別凍壞了身子骨,穿得厚一點也照樣搞藝術!”
“香山胖男孩”笑著說:“大媽,心中有理想,胸中燃燒著藝術信仰的火焰,我身上一點兒不冷!真的,大媽,我身上一點兒不覺得冷!不信,您摸摸我的手。”
小達笑笑,擠出人群,朝香山公園正門走去。小達很喜歡藝術,繪畫、音樂、根雕啥的,都喜歡,就連流行歌曲都很喜歡,玩上遛彎兒有時還一邊走一邊哼唱。他也很喜歡、很佩服這樣的藝術青年,覺得他們不但有天分,更有對藝術的虔誠,還很正派。小達真的覺得這些街頭流浪藝術崇拜者都很正派,他們采取這樣幾乎是苦行僧的方式表達對藝術的摯愛和追求,比那些依靠潛規則大紅大紫的明星更對得起藝術,對得起理想信仰。在許多地方,遇到這樣的流浪歌手,小達都要獻上聽歌費,還和好幾個合影。小達想著,哪天窮途末路了,我曾小達也抱一把吉他,到全國各地賣唱養家糊口。小達這樣想過不止一次兩次。
不過,他心里還是有些悲涼。他想抽煙,看看洶涌的人流,又把香煙裝進口袋。
又走了幾十米,街邊一個賣包包的攤點上的高音喇叭義正詞嚴地控訴著:“大處理!大處理!我們所有的包包都是以低于本錢的價格出售。王大云,你不是人,你這個大老板拖欠我們的工錢,帶著小姨子,帶著三奶,帶著我們的血汗錢跑了。王大云,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還我們血汗錢!”
小達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對旁邊一名年輕游客說:“呵!這個法子倒是蠻有創意!”
年輕游客“切”了一聲,“有啥稀奇?人家早就用濫的噱頭!”
小達笑了笑。
突然,下邊的街筒里一陣騷動,“快來看,快來看!裸奔的來了!”
眾游客一個個伸長了脖子,齊刷刷地向買賣街下邊看去。
小達也很興奮,他急忙攀著人行道邊上的鐵欄桿,困難地扭著身體向下望。一片鮮艷的彩旗在頭前開路,還有三條長長的橫幅,“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著名行為藝術家司馬東先生赤裸獻身,為理想,為信仰!”“低碳出行,有機瓜果,綠色雞蛋”。
顯然,這是哪家公司的精心策劃組織。哪個行當的?小達看看被風吹卷著的彩旗,昌平一家有機農業發展有限公司,彩旗上全都印著企業名字和logo。
新鮮!咳,其實也不新鮮,就像剛才那個可著嗓子叫賣叫罵的包包攤販。小達想起了剛才那個小伙子的不屑。這年月,啥都不新鮮,不早就有許多人裸奔過了,還有人一絲不掛著在鳥巢俯臥撐呢!至于穿個三角褲頭在大庭廣眾之中招搖過市的女人,好像天天都能在網上看到。小達不討厭某些裸奔的人,甚至還蠻佩服他們。他清晰地記得,有一次,在十三陵水庫看到一位裸奔宣傳環保的老者,小達突然驚出了一身冷汗:都說人和人沒啥差別,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其實,人和人的差別是很大的,甚至好像就不在一個世界。為啥有的人錢多得花不了,有的人連粥碗都端不牢穩?不正是因為體能的差別?中國是這樣,美利堅也是這樣,估計月球上吳剛和嫦娥的后裔也是這樣。上帝和女媧娘娘創造了庸俗的大多數的同時,也在一些創作物體內安裝了個別不同凡響的零件。這些不同凡響的零件就是所謂的奇能。正是這些讓庸俗的大多數看不慣的奇能,人類世界才能沖破陳規陋俗,換了不同的生存方式。要不,人類豈不是還停留在猿猴狀態?
小達莊重地盯著裸奔隊伍。著名行為藝術家司馬東?好像沒聽說過。司馬南聽說過,可他不是行為藝術家吧?司馬光也聽說過,他更不是行為藝術家,他不但不是行為藝術家,要是看到今天的行為藝術,那個老道學家非得吐血氣絕不可!
本來窄窄的買賣街上人流穿梭,汽車都走不動,不停地按喇叭。這會兒,人流自動地讓開一條通道,隊伍向這邊走來。
小達能看到彩旗和橫幅,卻看不到下邊的人。他焦急地看看鐵欄桿,正好,欄桿上邊垂著一根洋槐樹枝,小達往上抓住樹枝,攀上了欄桿頂部。他身邊一名小美女看看小達,撇嘴笑了笑。
小達臉上有點發熱,他也顧不得那么多,雙手抓住樹枝,顫巍巍地地站在欄桿上。
這下看清了,除了打旗打橫幅的,下邊還有幾個人,看樣子是活動工作人員。他們穿著鮮艷的傳統武打服裝,手里揮舞著小彩旗,維護著秩序。在小達老家,這樣的社火工作人員叫做“打場兒的”。
人群中間,一名長發男子頭上戴著棕櫚樹葉扎成的帽子,赤裸著上身,身上涂著花花綠綠的油彩。卻并非全裸,他的腰間圍著一條樹葉做成的裙子,就像原始人那樣,雙腿上也涂抹著油彩,腳上穿著一雙草鞋。
他就是著名行為藝術家司馬東了。
小達看著司馬東的臉,看看他的長發,他吃了一驚,怎么有點兒面熟?在哪兒見過?哦,可能是網上吧?裸奔者臉上也涂抹著油彩,小達看不真切。
小達緊張地站在欄桿頂部,興奮地盯著司馬東和他的伙伴們。
“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司馬東一只手握著拳頭,高高舉起,大聲呼喊。
“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工作人員跟著司馬東高聲呼喊。
司馬東高舉雙手向圍觀者示意。盡管臉上涂著油彩,小達還是可以看到,司馬東臉上激動地笑著,他的嘴巴大張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在油彩的襯托下,牙齒顯得更白,就像開口笑的黑人。
小達渾身戰栗,司小明,小司!
小達踩在鐵欄桿頂部的雙腳微微抖動,他不知道自己是興奮還是驚詫。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小司,雙眼中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
“女士們,先生們,同胞們,為了理想和信仰,為了北京的藍天,為了祖國的藍天,讓我們一起,激情飛奔吧!”小司一邊慢慢奔跑,一邊高舉雙手,不停地向四周的游客示意。
“為了理想和信仰,為了北京的藍天,為了祖國的藍天,讓我們一起,激情飛奔吧!”男女工作人員再次跟隨小司吶喊。許多游客正在下山,看到這場面,也跟隨隊伍向上擁擠。小達看到,千萬顆黑壓壓的腦袋,男人的,女人的,年輕的,中年的,還有老年的,就像暴雨來臨前夕搬家的螞蟻。
小達的眼眶中濕潤了。他依舊緊緊拽著那根槐樹枝,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渾身在顫抖,雙臂在顫抖,就連槐樹枝也跟著他的身體在顫抖。
隊伍越來越靠近小達這邊。
“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小司帶著隊伍就要走到小達拽著的槐樹底下了,他又一次振臂高呼。工作人員跟隨他,也一齊振臂高呼。
小達突然跳下鐵欄桿,他甚至忘記了松開抓著槐樹枝的手,脆脆的樹枝被他扯了下來,“咔嚓”一聲。附近的游客紛紛向小達看。
小達撥開人群,走進隊伍前邊游客自發閃開的通道。他站在通道中間,他沒有向兩邊張望,他只是定定地盯著小司,盯著向他慢慢跑來的隊伍。他能夠感覺到,四周的游客全都把目光從小司身上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一點兒局促也沒有,他站著的街道中間比人行道低一些,但是,他覺得自己屹立在眾人中間。
小司當然也看見了小達。小達看到,小司微微楞了一下,然后,加快腳步飛奔過來。他一邊飛奔,一邊張開雙臂;小達站在原地,也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
弟兄兩個緊緊擁抱!
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小達和小司擁抱著,小達穿著羊毛衫,但他還是能夠感覺到小司有力的心跳撞擊著自己的胸壁,他聽到了小司心跳的“砰砰”聲響,聽到了周圍照相機的咔咔聲響。
片刻,小司松開雙臂。小達看到,他臉上的油彩被淚水沖開了一道道印痕。小達也知道,自己臉上肯定也掛滿了淚珠。
小司高高舉起和小達緊握著的手,大聲喊道:“女士們,先生們,同胞們,我的朋友,著名勵志學演講家曾小達先生也主動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每一名中華兒女的體內都沸騰著一樣的熱血!讓我們一起,為了理想,為了信仰,為了北京的藍天,為了祖國的藍天,朝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康莊大道,激情飛奔吧!”
小達和小司的雙臂盤在一起,小司靜靜地盯著小達,小達也靜靜地盯著小司。弟兄兩個松開手,順著買賣街,帶領著隊伍,并肩向前奔跑!
“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理想主義萬歲!”
“高尚信仰萬歲!”
“低碳出行,有機瓜果,綠色雞蛋”。
“為了理想,為了信仰,為了北京的藍天,為了祖國的藍天,讓我們激情飛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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