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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紀游
高山的春天,象孩兒臉陰晴無定;有人擔心我們去南岳會一無所獲。"五岳歸來不看山",太誘惑人了,雖是暮春時分,我們仍然不改初衷:去!
踏上南岳古鎮,不免躊躇起來。橫在眼前的,不過幾座平常的山丘,再往遠望,煙籠霧繞,莽莽蒼蒼,山天一色,哪見什么獨秀江南的衡山?
有人說:看山和做學問一樣,最忌淺嘗輒止。登高才能望遠。
那么好吧:登高。早就聽說,南岳山水之勝:祝融峰高,方廣寺深,藏經殿秀,水簾洞深,謂之四絕。陶鑄同志不是有詩說嗎:"絕嶺祝融敢摘星"。我們雖然沒有陶公摘星的氣魄,也愿追隨先賢的腳踵,領略一下高山風情。抬望天色,亂石飛渡南北,時聚時分,似乎山雨欲來。我們決意直奔祝融峰側的望日臺,中途不作任何停留。
說來容易做來難呀。從南岳鎮到望日臺,一路上處處撩人心弦,要不停步,不回首,真得有點削發苦修的決心,"五根清凈"才行。唐代佛門七祖懷讓禪師"磨磚作鏡"的巨石,就在你的面前,能不過去撫摸一下?李泌手書"極高明"的石刻,就在你的眼下,能不停步欣賞一番?呵,看喲!那郁郁蔥蔥的崇山峻嶺之間,映山紅如霞似火,白杜鵑飛雪瀉銀;半山亭的蒼松翠柏,引發你思古幽情;會仙橋畔泉水叮咚,仿如奏樂迎賓……呵,花兒多嬌,松柏情深,一步一國,步步有詩,詩情畫意,花扯衣袖樹留客,確實令人牽腸掛肚,踟躕流連。然而,"會當凌絕頂,一覽從山小",杜甫的絕唱,言猶在耳,只好忍痛割愛,在時斷時續的絲絲雨中,大步疾奔。
登上南天門的時候,天色似有轉晴的模樣。太陽怕羞一般,袖遮手掩,不時露出半邊笑臉。千嶂萬壑若隱若現,盡在朦朧之間,舉目四望,連綿的群山,似薄霧蘢罩下的大海,萬頃碧波在腳下蕩漾。"身高殊不覺"(譚嗣同),我們竟站得這樣高了呀!南天門果然"神"氣,高大的石門傲然兀立在祝融峰下,兩旁沒有一點牽掛。穿門而望,只見云天,渺無際涯。石門兩旁的石柱上,有石刻對聯:
門可通天仰觀碧落星辰近;
路承絕頂俯瞰翠微巒嶼低。
傳神之筆,叫人真想踏上一塊白云,隨風飄去。
穿過南天門,拾級而上,便是建于隋前的石墻鐵瓦的上封寺。我們走進了寺后的原始森林。說它"原始",一點不假。許多樹都是老態龍鐘,彎腰曲背,遍身青苔,望不見紋路。樹的種類很很多,有青桐,有山毛櫸,也有槐桉,可算得雜姓聚居。乍然看去,它們長的拳曲不張,冠蓋不整,盤根錯節,相互依偎,比起平常所見的挺拔的松樹,俊俏的杉樹,似乎缺少風采。但在這高山風口上,它們千百年如一日,在風刀霜劍和冰雪侵凌中同舟共濟,彼此抱得很緊,你挽我扶,有的甚至同根所生,枝同連理。此情此景,怎么不發人深思,肅然而生敬意?林中還有金錢柳者,葉似銅錢串串,俗稱"搖錢樹"。古人說:對酒當歌。現在對樹寧無歌乎?"已見枝連理,復見樹同根。何物搖錢樹,不解重情深。"
走出樹林,來到我們登攀的目標--望日臺。據載,望日臺建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年)。游人至此,"雞鳴夜起,登臺東望,遙見海門,云水皆赤,倏忽異彩,日輪蕩漾,若浮若沉,稍之奮涌而起,光輝奪目。"我們無法看到這日出的壯觀了,但也極其盼望太陽出來,借日觀山。
不料天公多變,風云難測。當我們從望日臺俯瞰群山,只見山谷深處,峰巔林壑,不斷騰起一股股青煙,飄浮在空中,凝然不動,越聚越多,越來越濃。轉眼之間,一座座山峰都罩起了白衣白袍,戴上了白甲白盔。透明的天際一點一點地在變混,變暗,一朵朵鉛云,一團團煙霧,在相互靠擾,霎時云閉霧合。方才歷歷可數的衡山七十二峰,瞬息間全都遁去自己的身影。南天門呀,你的門在哪里?官居"火正"的祝融(《左傳》"古有五行之官,火正曰祝融。"),望去象是蒙在重霧中的戰艦,迷迷蒙蒙的在空中浮動:一會大了,一會小了;一會近了,一會又遠了。我們頭上是云,腳下是云,眼前處處是云,無邊無際。天上地下,渾然一色。呵!好一片云海!如果這時山下能有人望見我們,將會以為我們在騰云駕霧吧?置身云中,一時竟不知高低,不辨南北,只覺得一縷縷、一團團的表煙白氣,蕩于胸前,流于指隙,似乎伸手可捉,可又什么都捉不到。既然不能觀山,那就看云吧。看這過眼云煙的變幻,或疏或密,濃淡相同,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它時而象一條條銀絲,曼舞輕飄;時而又集成一幅似明若若暗的綢帶,綿延不斷。
突然,一陣清風拂面而過。風過外,天空便由灰白而白,由濁而清,漸次明亮,視野也隨著漸次開闊。精神不由為之一爽。看喲,那一團團的濃霧,被風平空卷起,拋向空中,幾經旋轉,淡了,散了!那埋在深谷里的云靄,也逃不脫風的追逐,風把它們一層層地肅離,然后撮起,向漫天灑去,略見滾動,就化作裊裊輕煙,失去蹤跡。重重的峰巒,復又清晰可辨了,一個個酷似梳洗方罷、發披雙肩的少女,云鬢還掛著點點水珠。空中的白云也在流動,時而打著旋渦翻滾,時而東躲西藏,溜之乎也。靠近太陽地方,象著了大火,紅煙滾滾,剛見露出一線藍天,墨綠的天柱峰上,就飛來一道金光。還來不及思索眼前的景象是怎么發生的,太陽已經從重云迷霧中一躍而出,用它的萬道金光,給祝生的,太陽已經從重云迷霧中一躍而出,用它的萬道金光,給祝融前、峰左諸峰,帶上了鳳冠霞帔。峭峰林立,千姿百態,戴著尖盔的,戴著園帽的,狀如傘的,貌似斗笠的,各有各的裝束;有的雄偉,有的俏麗,有的粗獷,有的幽邃,各有各的英姿。而那臥在峰巒中間的一道道山脈。象無數鯉魚,把脊背露出水面,徜徉在綠波之中。居高臨下望著它們,恰似祝融峰的一群弟弟妹妹,高矮不等,排列有序,扶肩攜手而來,對哥姐扯衣牽袖,有種種話語要訴說……
這時,正是麗日中天。放眼世界,似乎盡在眼底,一覽無余,實則目不暇接,美不勝收。聽人說,秋高氣爽時節,從這向北看,可以看到煙波浩淼的洞庭湖;向西望,可以望見巍巍的雪峰山。我們不禁吟誦起李白那流傳千古的名句:"衡山蒼蒼入紫冥,下看南極老人星。回飆吹散五峰雪,往往落花到洞庭。"
倘有人問:你們在望日臺上看到了什么?我們的回答是:海!
云海!林海!竹海!茶海!花海!
云海花海,當然值得歌贊;茂林修竹,更使南岳山容增光輝。
不是嗎?看,蒼松翠柏把群山裝點得多美,千峰況秀,萬石崢嶸!聽,那似海嘯,似雷鳴,滾滾而過的是什么聲音?是松濤,是樹語。樹,樹,有山就有樹。先不說別的,光聽聽樹的名字,也夠動人的了:金錢松,銀鵲樹,白檀,香果……據統計,南岳現有的風景林,樹種達八百多種。這是幾十代人的血汗結晶。其中許多是奇珍異寶。福嚴寺的銀杏,相傳受戒于六朝對期的慧思禪師,樹齡至少也有一千四百多年,樹身三個人合抱還抱不攏。藏經殿后的白玉蘭,亦有四五年的歷史,至今仍然逢春開花,香飄萬家。半山亭的古松,三五百歲蓉峰后廣濟寺的茸毛皂角,據植物學家說,現存于世僅此一株。
你再看,祝融峰后那群山之陰,隨風蕩漾的是什么?呵,竹林!它是如此之多,以至誰也無法準確說出它的數目。成竹用途廣泛,即作為觀賞植物,它也別具一格,搖曳多姿,茂林配以修竹,更顯山色清幽。
在毗盧洞,在丹霞寺,那一方方一塊塊,綠得油光可愛,狀如階梯的去處,便是盛產云霧茶的茶園。云霧茶者,因生于高山云霧而得名。眾茶之中,以毗廬洞產的云霧茶最為名貴,過去多以此茶向歷代帝王進貢,所以又稱貢茶。茶樹,其貌不揚,與世無爭,與人無求,然而,一樹芳茗,卻使萬口流香,有口皆碑。稱它是南岳一秀,恐怕不過過譽。
高居觀日臺,面對南岳的山容水態,怎能不心曠神怡,浮想聯翩?怎能不頃想那為這名山鑿石鋪路和添衣加衫的人們?慧思神師并非因他參禪苦修而功德無量,后人懷念的,還是他在山中手植的銀杏綿亙千古。念松庵的得名,亦非羅念庵在嘉靖年間問經于楚石和尚,而是他在高臺寺種植了抗風傲寒的方松。七祖懷讓"磨磚作鏡"的故事,雖然成為了后世的美談,但誰也不應忘記,他所住扭虧為盈的福嚴寺,就因福嚴和尚在這里植杉十萬株,才得流傳于今。歸根結蒂,山美,還得人來裝扮。南岳的秀美,正是我們人民審宣美能力的標志。是我們幾十代先人按照自己對美的需要,不斷裝點不斷創造的結果。
誰裝點過它?誰保護過它?誰為這千看文化的萬年古山著紅掛綠鋪錦織繡?南岳都把他們的名字傳之松竹,鉻刻石上。它是歷史的見證。這里有敬愛的周總理的腳印,當抗日烽火燃遍祖國大地,周總理和葉帥在撲滅長沙大火之后,風塵仆仆來到南岳,跟蔣介石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葉帥在桔盈甫住過六個多月,留下了不朽的詩篇:"四顧渺無際,天風飄我衣。聽濤起雄心,誓蕩扶桑。"隨同周總理登山的郭沫若同志,也曾放歌:"暫把豪情寄山水,權將余力寫肝腸。"陶鑄同志不僅在祝融峰上留下氣勢磅礴的詩作,而且倡議在登山路上栽植了萬株小葉樟。現在,這些樟樹已經枝繁葉茂,綠樹成蔭。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們這些后人,不是總有一天也會成為前人嗎?如果現在不發奮為大好河山增錦繡,將何顏以對來者?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四日南岳歸來
摘自:《湘江文藝》一九七九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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