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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天下秀
黃炎培
“不曾游過峨眉,不能算到過四川,”這句話是否合理,還待事實來證明。民國二十五年四月一日清晨高高興興地上峨眉了。內了糾思,吾兒方剛,吾友魏文翰、楊伯屏坐上了汽車,昨夜一陣雨,今天晴了,從特別的新鮮空氣中出發。經雙流縣、新津縣、到鄧公場,面前一條河,汽車裝上渡船,人從浮橋上渡過。這浮橋由政府捉民船多只連系成功的。橋旁揭有規則,向渡客征取渡資,每人二百文,車四百文。但據收錢人告我:“九十多條船,每三天分一次,每次分得兩三吊(合一角或一角幾分),那里夠吃!”昨天,匪一百多人挾手槍來劫汽車,還奔向彭山縣城里綁去十幾個人,縣長督隊下鄉剿匪去了,這是從河邊樹蔭下賣小吃的自言自語中聽得來的。
過鼓山縣,到眉山縣,肚子餓了。進了一家小飯店,老板太太端上來一碟泡菜,甘美極了。又是一碟,又是一碟。甲說:吾們來運動這位太太到上海去開一支店,包管大發達。乙說:吾們不該說空話,須得大家“各盡所能”地幫助好一下。于是你說我說,要伯屏以大文學家資格撰一篇《發賣泡菜公告》文,要文翰當一個泡菜店太太常年法律顧問,要我呢,去勸請申新兩報各發行一張泡菜特刊,大家高興得了不得。蘇東坡放棄了故鄉美味,定要吃杭州花豬肉,生在今天要懺悔了。臨走,還再三地叮囑來要再吃一頓。對門眉山縣立女子中小學,略略地參觀,女生體格卻個個好。
一到平羌江邊,便望見峨眉了。淡青色一長條橫臥在白色暮云的上邊,淡紅的殘陽籠罩著,何等秀麗!臨江坐下,泡一壺茶,飲看它一下。渡青衣江,過雙福場,到峨眉縣的北郊;正征工筑路,縣長方勉耕迎入縣府小坐,趁天未黑,每人買了一雙草鞋,急急地行,到山下報國寺宿。從成都到眉山縣一百八十里,眉山到峨眉縣城一百六十里,到報國寺十八里。
二號晨八時半坐滑竿(即山轎)上山,獨方剛步行。我所見體格的強健堅實,方剛總可算一個。他從出生到現在,沒有生過一回病。除了兩只眼戴上近視鏡以外,沒有可指摘處。峨眉山恍惚是他的老家,好幾回從樹林子里,從山腰里跑出那山村老百姓來高叫著:“黃先生!黃先生!”他帶他的妻兒來避署,步行上山下山,不止一年了。他要維護他政黨的游山生活態度,更要在父母面前十足表現出他從老練的行動中夾帶著的頑皮孩子氣,有時向前跑在他的母親身邊說話,時向后跑在他的父親身邊說話,大概他的勞頓程度,不會比那滑竿夫子輸著的。其實我在三十七歲時上廬山從蓮花洞上去下來,足足五天,也是這樣步行的。不過到了四十七歲上廬山只一部分步行了。到五十七歲再上時,終于不忍轎夫的失業,放棄步行政策了。
原來上峨眉山有大小兩路都從峨眉縣城起,以到達山頂為目的。大路由報國寺、龍門洞、武顯風、萬年寺、華嚴頂、洗象池、雷洞坪而達金頂、萬佛頂。小路由報國寺伏虎寺、雷音寺、華嚴寺、大峨寺、廣福寺、雙飛橋、牛心寺、洪椿坪、經九十九倒拐,而至遇仙寺、蓮花寺、洗象池與大路合。游客偷懶,或但求略觀大意,取得游藝機過峨眉山的資格,那么在大路上走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回去,也盡可以驕傲一般從沒有踏過峨眉一寸土的朋友了。因為大路經過整理,比較平穩好走。若論風景的幽僻,當然要算小路。很多道地的游客,從小路上去,大路下來,不但是包括一切風景,而且“先難而后易,由苦而得甘”,給吾們極好的人生途徑的暗示。吾們公議關于游程,一切聽命于方剛。他雖然沒有否認這“小去大來”的原則,地從小路中間指定一段更小更幽僻的途徑,就是伏虎寺,解脫橋,不西走雷音,華嚴,而西南走新開寺。新開寺及其附近,近年西國我多往那里避署。方剛每年避暑,了都在那里,這時候還沒有到夏天,當然不能看到新式的建設,而且從新開寺某一地點,可以遠望金頂整個的莊嚴形勢,全山除了這一地點,還沒有第二處可以獲這奇觀,蓋望見整個的金頂,實比上金頂還要難。所以我們決心向著那里走,不料到達那地點,大概因為沒有預先通報的緣故,給不湊趣的云封鎖著,僅僅從云頂露出二峨的尖,而終沒有能□見大峨金頂。那時已過正午了。
未來的目的地,為大峨寺。一到大峨寺,便走上通行的小路和了。可是從新開寺去,這一段卻為平常人所不到,緣著山邊小徑,走,走,一會兒,新開寺前幾丈高的大析樹,伏在腳下了。千回百折,路又是窄,又是陡,到四時左右,好容易到達大峨寺,一嘗那神水池邊的神水,摩挲那石刻陣摶所寫“福壽”兩大字,和蘇東坡所寫“云外流春”四小字。經中峰寺、觀音寺到龍升岡,各人的肚子,不約而同的叫餓,就山村里大吃其湯團。不好了,中午時候,四面山谷里蒸上來的云氣,發生變化了。快走!冒著雨,過那廣福寺,到以飛橋,雨越發大了。雙飛橋是兩條橋跨在黑白兩水上,過橋后兩水合流,從昏沉沉地濃綠的樹蔭下,向著一塊巨石沖撞,大聲像雷鳴。要描寫這境界,只能用一“幽”字。只覺雨天比晴天更好,清音閣前,劉光第題聯:“雙橋兩虹影,萬古一牛心”。全山題字多極了。大都是有錢的,有權的,有名的,越能打動和尚們的心弦,留的字越多。這聯是戊戍六君子之一所題,我就破例錄下。天黑了,冒著雨望上走,路更是窄陡,六時半到牛心寺,宿。從報國寺迂道到這里,約五十余里。
牛心寺建筑分新舊兩部分,設備收拾很好。大凡房屋建筑易,管理難。就把“完”——不破爛,“整”——不倒亂,“潔”——不齷齪三字做標準,說得上的就很少了。尤其是深山里寺觀:形式的表現,究竟和那和尚六根的清凈成正比或反比,誰敢說泥?我于峨眉所見不少寺字,就覺這里很過得去。知客僧清權頗大方。
三號晨天轉晴了。游客有坐著“背子”過這里的,試坐一下,很不安。背上設一小凳扎束緊牢,客跨而坐,面向靠背,緊緊地扶著,走時,客顫巍巍地前后左右搖搖不定,無一分秒得放心,試一下才知滑竿的舒服。八時四十分另了牛心寺南行,路很難走。右邊是高峰在的斜坡,坡勢的傾斜,不止四十五度,也許達到六十度左右。左邊是深溪,望準著斜坡很窄很窄的路線,靠著走,忽而望上,忽而望下,我自己還不覺得什么,只覺我夫人的肩走在前面,越看越覺危險了。幸而方剛打著頭陣,可以稍為安我夫人的心。好容易,到著三道橋,原來這是一條小徑,若經會佛寺、大坪,須過蛇倒退,還要窈曲難走哩。三道橋就是從這一山坡,跨上那一個山坡,又跨上那一個山坡,十時光景到達洪椿坪。洪椿坪為峨眉大叢林之一,規模相當的宏大。“洪椿曉雨”,列在峨眉十景中。算了,昨天的晚雨,衣服已夠濕了。今天不望他再來一個曉雨了。沿途土人攜工具作修路狀向游客乞錢,初見,大感動,從豐的贈與。后來愈給愈多,恍然悟他們乞錢是目的,拿工具作勢給游客看,是他們的手段。雖然,我總稱贊他們所采取的氣錢方法,比較合理,將來峨眉山行政局成立,何妨來一個“弄假成真”:路修整了。山民生計得補助了。反正游客預備著化錢,當然樂意施舍了。
更望上走,困難到了。叫做九十九倒拐,這個名稱,就不免有些嚇人。莫怕,走!走!左一個拐彎,右一個拐彎,約莫走了三四十個拐彎,原來我忘報了節氣,今天是清明前兩天,在山下當然是“綠楊補絮,紅杏飄簾”。那知深山中還是滿天冰雪,自從上這九十九倒拐,越走,雪越深,到某一地點,實在有些辦不了。滑竿早放棄了,一片斜度約達六十度的山坡,沒頭沒腦地滿鋪著雪,雪底下全是冰,又陡,又滑,如果還有幾十個倒拐,都是這樣,怎么得了呢?同行都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還是我提議,“怎么樣?諸位!進呢?退呢?怕須考慮下吧!”到底方剛勇敢,作說:“證我一個向前走,”走不到一丈地,忽從斜坡旁又找到一拐,雪漸漸少了。糾思的滑竿,夫了加了班,大家鼓著勇氣,拚命地走!走!居然走上仙峰寺,糾思暗暗地計數,原來只有五十個倒拐,九十九打個對折。
仙峰寺旁有洞,相傳仙人所居,殿上卻又供著佛像。故一名九老洞,俯看諸峰都在腳下,峨眉山高度,差不多及一半了。
下午二時四十分行。一步步望下,忽見一道瀑布,即雙飛橋下黑龍溪的源頭。這段風景極好。又望上行,十五里,遇仙寺,五里,蓮花石,吾們所走的小路,到近蓮花石處,與大路合。
困難又來了。前面號鉆天坡,又號鵓鴣鉆天大概以前經過路陡處著實不少。但旋陡旋平。鉆天坡的傾斜度,既過于以膠作何地,前人的足,將觸及后人的戾和頂,而又一氣銜接,中間幾乎沒有可以休息處。名為五時牽頭好十里不不止。行人的勞頓,直過于走五倍十倍長的路,卻并沒有十分危險;但論陡而且長,就吾所走過。這鉆天直驃算第一。鉆天坡走盡可能就職洗耳恭聽象池。準備宿在這里,一天功課又算完畢。全天行七十五里。
峨眉古時亦是道家地。黃帝從天皇真人問道,葛由騎木蘭羊上綏山,鬼谷子入洞洞著《珞□子》,孫思邈幅巾受藥,以及呂洞賓,陳希夷種種仙跡,可說“不一而足。”自從普賢菩薩開道場說法,就一變而為“佛國”。洗耳恭聽明池相傳變更賢過此洗象處。上山以來,心著是走路,還沒有余暇多看風景,這時候要玩賞一下了。出寺門一望,吾們還沒去過的華嚴頂匍伏在腳下,極東望杖虎寺諸山,一堆堆橡土墩子。據說要是沒有晚煙籠罩著,還可以看到峨眉縣城,粗粗略略看來,只覺左邊一帶是高峰,像碧玉的屏風巍巍地掩護著,此外千山萬山,都比本山為低。山的規模已不小了,加上每一山坳,滿裝著白漫漫的云氣,黃金色的晚霞烘襯著,正瀏覽間,寺僧招大家入客堂晚餐,只見客堂前天井里一大堆和天吉同大而高過階的石的雪,吾想叫它做“雪碚”,因為四川凡大石平鋪著的都稱碚的緣故。餐故。餐畢,再開門一望,原來今天是陰歷三月十二,月光像白晝一般,千山萬山早昏沉沉地睡著了。無量數的云氣,一道一道奔向山坳里,好像中間裝置著吸云機,盡量地吸收似的。這道理我住在天臺山最高處見過“華頂歸云”才懂得。云大概也是朝出暮歸的呀!可是靜態的山,早因倦極蜷伏不動,白茫茫一片在絕平的形態上作微微的皺紋,只覺大地一些聲息都沒有。我急問糾思:你看像什么?這就是“云海”呀!湊趣的小少彌,搬五六個椅子讓大家坐著看,卻不見了伯屏,許久!許久!才懶懶散散地走回來,只說了一句:“吾不要回去了。”到底大家無可奈何地進了客房去睡,回頭一看,浩浩的天空,莽莽的云山,雪雪白的月色,還是陣列著。和尚們還說:“這是諸位的福所,由幾夜都沒有月。”可是有了月便看不到佛燈。
四號晨起,發生問題了。糾思在成都臨上山時,醫生說她血壓過高,上山不得。她興趣好得很,方剛呢!極意要討母親歡喜,當然不便加阻止,到洗耳恭聽膽池,已達七千多尺高度,若到金頂,須高一萬一千多尺,冒險未冒得太厲害了。可是他的母親,游興還是很高,怎么辦呢?若是方剛陪他的母親留在洗象池,當然也好。可是吾們上山又沒有人指導,有闕拜候了。華嚴頂是一區,這洗象池也是一區,方剛的母親,最歡喜是猴子。方剛就提議,母親留在這里陪猴子一天,吾們趕上金頂,當天趕回來吧!母親答:“可以,可是你須坐我的滑竿錢。”原來母親的心里,很不忍心看她的兒子連天渾身大汗的步行,得這機會,就要挾一下,作為交換條件。方剛連說:“好!好。”母親還對著兒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寺里做下些面,回來請你們吃。”問題就此解決。一面小沙彌去請山居士,我們四個人急急上山,原來峨眉山男香客稱大居士,女稱二居士,虎稱王居士,蛇稱長居士,猴了稱山居士。
四個人四肩滑竿兒,方剛當著母親面前坐上,從寺后靠著弓背山望而卻步上走。雖不覺得怎么冷,可是漫山皆雪,植物除了松杉類還維持它的高大的軀干,可是枝盡橫出不能向上了。以外都是叢生,竹僅高三四尺,昨夜的云海,還是陣列著。向上五里到大乘寺。又向上五里到白云寺。這第一段就難走,又陡又滑,雪鋪滿了路,稍偏些,便把大腿全部陷沒,到沒法時,大家下來走,方剛老早放棄滑竿了。還囑他的滑竿夫來扶助我。向上六里到雷洞坪。向上五里到接引殿,雪越深,路越陡了。全部動員走,向上過七時坡,七里到太子坪。路竟漸漸地平了。雪多溶解了。頹敗的寺屋檐角下,掛著一條一長幾尺乃至一丈多的冰乳,懸空排列著。又向上五里,經過不少的寺院,十一時五十分居然到達最終目的地金頂。
金頂正殿剛在建筑,正殿西北角是舍身巖,上邊一片平地,我們就借做臨時休息處,囑和尚搬幾條長凳,一個方桌來,問有面沒有?答沒有。后來又似說有。隨你便吧!面也好,飯也好。我們便開始游覽。金頂是一方最高的高地。除了正在建筑的大殿外,什么都沒有。抬頭四望,杜子美詩:“天窺象緯逼”,“蕩胸生層云”,雖事實上并不這樣,心頭確起這種想象。西望松理懋一帶雪山,更遠是康藏雪山,稍北是瓦屋山,南望二峨、三峨與本山像足地立著,當然他們高度差著些了。高天大地,日光照耀著萬山的雪尖,成一片銀世界。除了“莊嚴”兩字,再沒有可以形容的。方剛今日即是生日,當場就做一首詩贈給他。伯屏、文翰我們四人,就在峨眉絕頂長篇大套地變起來詩來了。
舍身巖下,就是看佛光的地點。原來神秘到“不可名言”的佛光,只須備具三個條件,包管你看到。第一,巖下幾千尺寸深谷,須滿滿地裝著云氣。第二,太陽底下須沒有云氣遮蔽著。第三,太陽須行到某一點,光的斜度恰好射在這深谷的上面。如果這三個條件具務,人只須站在舍身巖上扶著欄桿俯著頭望下看,包管你從山谷里云氣上面,發見一圓形,周圍橙黃紅綠等七色環繞著。中現人的頭面形,你如點頭,他也會點頭;搖頭,他也會搖頭。同時如兩人以上扶著欄桿看,各見各的圓形,絕不沖突。這就叫做“佛光”。就我們的實驗,午后二時十分至三十五分斜面度最為適宜。因為方剛懂得這個道理,所以早起上金頂,午后恰可發見,但谷里有云,日下無云,那是天,不是人,凡事須“盡其在人”,至于成功與否,一半還靠著天哩。
既看到佛光,心滿意足了。二時四十分便開始下山,金頂以外,還有千佛頂、萬佛頂,論高度,千佛頂比金頂較低些,萬佛頂雖稍高,然較金頂不過差幾十尺乃至幾尺,天氣不早了,快下山吧!還有山居十候著我們哩。滑竿夫下山跑得快,伯屏、文翰,靠著奮勇,舍了滑竿走,六時三十分便回到洗象池。
快到洗象池地方,我心里正掛念著:一、我夫人在七千尺高地足足信了一天,身體有沒有影響?二、和山居十(猴子)相處到一全日,會不會生厭?三、山居十肯為我們稍待見一面么?一到寺門,只見地上無數生物正蠕蠕地動著。我夫人一見我們到,搶先地說:快看山兒,山兒怎么樣來?怎么樣款待它們?怎么樣把它們留下?原來我們自從七時三刻出發,八時,和尚就喚得群猴來,它們慣熟了。呼山居士嫌太客乞,呼它們山兒。山兒有大有小,大的坐在地上,足有三尺高,宛然和人一樣。走的時候,兒摟住它母親的腹,任何跳躍,不會墜下。群猴有一王,繞頰全日白須,體態莊重,舉止大方。群猴跳躍不停槍端坐著不動,和尚們呼為老夫子。來去時,都由老夫子率領著。中午時,猴來得最多,有六十余個。我們所見,僅二十余個,這是我夫人把包米和花生不斷地撒給他們,才得挽留這幾個到現在。我試以食料置掌握中,誘使它們親取,到底給它們用迅速而有力的動作攫去,但回頭便以怒臉相向。夫人告我們:曾囑沙彌戲用竹籠籠住一小猴,小猴在籠內大叫,群猴怒臉張牙,全部動員,向著這沙彌一齊撲上來,沙彌駭極,急把小猴釋放,才得無事。傳聞有一回,一客孤身從山路上走,戲捕一猴,這各給群猴擒入山洞,幾乎處死,后來由和尚出場排解,“兩釋累囚”,所以峨眉山的猴,沒有人敢捕的。他們各守各的區域,絕對不許互相侵犯。直到天黑,由老夫子率領著成群地去了。
我們在金頂不是天朗氣清的可愛么?下到半山遇雨,到洗象池,才知全日是雨。漫山云霧,佛燈到底沒有看到。就是峨眉十景中的“象池夜月”,昨夜看得出神的,也可一而不可再了。大家吃了面便睡。這天從洗象池上下金頂共六十多里。
五號晨起,不敢再招山兒來,怕多兜搭,七時四十五分別了洗象池,還從鉆天坡下山。峨眉山的滑竿夫子有趣得很。沿路走,嘴里不停的唱。前邊的夫子唱一句,后邊的和一句,完全是打招呼的意思,但一一編成歌詞,從他們嘴里,聽到歌詞不少。可是字句間很多土話是不可解的。
(前)漾漾坡,(后)慢慢縮(前面遇陡坡時唱)。
(前)溜得很,(后)踹得緊(同上)。
(前)倒?井,(后)風調雨(前面遇溝時唱)。
(前)莧子花,(后)莫踹它(前面發見地上有糞時唱)。
(前)天上烏云拋,(后)地下亂草草(前面發風地上有亂草時唱)。
(前)前擋,(后)后讓(前面有物擋住時唱)。
(前)連踢帶咬,(后)帶來拴住(前面遇狗時唱)。
(前)左邊起了云,(后)右邊站個人(前面遇來人時唱)。
(前)青石帶幌(后)穩踹不上當(前面遇鋪石活動時唱)。
(前)活搖活,(后)適中不點角(同上)
(前)左邊枝子掛,(后)踹右不讓它下(前面樹枝擋住時唱)。
(前)左邊一淌油,(后)踹到中間幾處溜(前面遇積水時唱)。
后來聽熟了,發見某種現象時,我坐在滑竿里唱起來,他們也會同樣地和著。他們有索西藥的,惜我們沒有帶著。
八時二十分過蓮花石,從此便走入大路,過華嚴頂,僅見殘雪了。八時五十五分過初殿,九時十五分過蒲公廬故址。相傳漢時蒲公采藥到此,發見蓮花,便著手開山。九時三十分過長老坪,九時五十分過息心所,也是蒲公住所,相傳蒲公在這里遇著普賢。今天全從狹狹的山脊上一路迤邐望下走,沿路蓋著碧綠的樹蔭,兩邊從樹林里窺見空曠的山谷,卻也別有天地。十時五分過荔支坡、鬼門關,這不過兩塊巨石,人在中間行走,毫無奇狀。過觀心坡,也叫點心坡,從鉆天坡以下,路皆不很陡。一過觀心坡北面偉大的山巖,蒼翠一色,仿佛一座錦屏風。山坡滿栽著桃花李花,紅白相間著,到此便見山田。這時身體上忽發生一種異態,兩耳微微地發聾,這和收音機從空中下降時感覺耳聾,同一原理。十時四十五分到萬年寺,觀銅制普賢騎象,觀佛牙。十二時三十分到武顯岡,腹餓了,大吃豆花白菜。下午一時過龍門洞小憩,觀鐵鎖橋,全橋用鐵索交織而成,亮度有碑。文如下:“鐵鎖橋,光緒二年修建……橋共十五節,每節八尺。……峨邑西路冷水河,發源程序峨山,至虎渡溪陡險。……”可惜橋腳用木,怕不能耐久。二時三埂分到報國寺,萬年寺以上都在云中行。衣帽盡濕。下山便晴了。還從峨眉縣城外望見峨眉頂峰,游山到此便告一結束。今日行六十多里。
此行大小兩路風景大概領略過了。金頂到過了;佛光見過了;西北雪山望見了;云海見過了;“象池夜月”飽看過了;山居士拜候過了;短促的時間,得這此成績,一半是人,一半也是天助。只可惜佛燈沒有見。
進縣城了。六號晨七時半公開演講——怎樣才以得起峨眉——教、養、衛。
七號上午九時離開樂山了,從樂山岷銅雅三江合流處,遠望峨眉,最清楚。方知峨眉得名,因遠望像峨眉的緣故。“峨眉天下秀”,的確,的確。下午四時回到成都。過眉山肥時,還向老板太太索泡菜,滿想再吃他一頓,不料時間一過,味道大變,方知世界任何好景致,好東西,都是可一而不可再。就使好的還有,到底另是一回事。
我為游峨眉山同志鄭重介紹一本最適宜游山的參考品,就是重慶中國銀行編行《峨眉山》。
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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