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

一天夜晚，家妹徒然問起一句：“哥，你要不要來杯咖啡?”

咖啡?我始終反應不過來，仿如它來自另一星球。歲月的稍逝竟使我忘了有喝它的習慣。

稍微收拾一下慌掉的心。

家妹又從廚房里傳來一句：“哥，你是要白咖啡還是黑咖啡?”

我，心頭又一震，是啊，白咖啡還是黑咖啡，再次慌掉的心，竟忘了應答。

見我不做聲，家妹只好自作主張：“要不就白咖啡吧。”

我，笑著應了一聲：“好的，謝謝，就白咖啡吧。”用笑聲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顯示這時的我是何等的笨拙。

大約半支煙的功夫，我的書桌上多出一杯熱氣直冒的乳白色咖啡。

喝咖啡前，我有一個習慣：先把鼻子靠近杯旁，深深吸一下，然后再合上雙眼，冥思一番。

年紀稍輕時，家妹就會借題發揮，取笑道：“哥，咖啡里有美女乎?你聞它干嘛。”

我，暗自笑她的天真無邪，不置可否，一笑解之。我知道，等她到我這年齡，就會有所感悟。

今兒，我仍舊有這習慣，只是所思非夷。再度張開的雙眼，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憂郁。

家妹，靜站一旁，我所做出的細微動作，如魚貫水地落入她的眼簾。

她，只是微微張了一下櫻桃小嘴，一句話也沒說，然后，悄然離去。

望著家妹遠去的背影，我知道，心細的她一定察覺得到，我對埋藏心底，往日的那段情一定還沒有完全的釋懷。我也懂得她未道出的心思，不是她不懂得安慰，只是長大的她知道很多事得自己親自去面對。

空蕩寂寥的房間，只剩下我，同那杯害怕觸及的咖啡。燈光已經很暗，但我仍覺得刺眼。

人，不自覺退至臨窗的一個昏暗角落。風的涼爽，絲毫沒引起我的注意，倒是窗外隱約可見的楓葉，讓我多出一份傷感，瞧這時令應該是秋天了。

同她的相識，也是在秋天，也有飄然落地的楓葉。可如今，楓葉成了你的薄弱身影，叫我負荷不起一滴想你的眼淚。

成就與她的這段戀情，是咖啡。細致地說，應該是有關咖啡的一段旁白：

靜謐的夜幕，宛若一杯咖啡。

夜色下籠罩的水汽，

杯子上彌漫的輕煙，

同是一道牽引心靈的細線。

多么渴望：心靈深處，

有你孜孜不倦地牽引。

這是陪她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生日，臨時應景，講的一段話。

從此，她喜歡上了喝咖啡。同我做著喝咖啡前一樣習慣性的動作。歲月在品著咖啡，嬉皮笑罵中稍逝。直到有一天，喝咖啡成為她天大的奢求。為此，她不止一次，扒在我胸前，掉下大顆大顆的眼淚。這時，我才懵然懂得她對我的情意有多重。

隨后，她絲毫沒讓我覺得意外地住進了醫院。原本以為，她會像小女生般哭哭啼啼，沒想到竟是出乎意料地平靜。倒是她的平靜，讓我生出幾分不安，預感到會出什么事。

在醫院的每天，我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雖表面上一副笑臉，可內心卻是冰冷無比。特別是日子一天天地推移，病情卻絲毫沒好轉。到最后，我的情緒極度地衰弱，可仍不分晝夜地守著她。

以為只要守著她，就會守住彼此的明天。沒想到，她還是永久地進入了夢鄉，再也沒醒來過。

那天，隔著窗下著蒙蒙雨，空氣中包裹著嚴實的鵝白。不曾在意她的沒醒來，倒是驚慌起她的那張白紙般的臉蛋。緩緩探出的手，輕輕按住她的鼻孔下方，絲毫察覺不到氣流，沒了呼吸。這，讓我失了魂魄，沒頭沒腦地撞開門，沖進雨中，熱淚不知涌下多少，對天咆哮不止百次，千次。

綿綿的雨延續了一天一夜，我破碎的心也跟著一天一夜。直到欲哭無淚，聲音完全嘶啞掉。

前一天，她還安好地對我說，別替我擔心，病會好的。我們現在才擁有九十九個咖啡瓶，不要忘記我們彼此間的約定：攢足九百九十九個咖啡瓶，用它們來見證我們的愛情。我當然清晰地記得，那一輩子刻骨銘心的約定。午休時，趁你睡著，特意跑到遠離醫院，角落里的一個小商場，買了一瓶，擺放在你病房的桌子上。

如今，有的是夜幕，有的是咖啡，可慌亂中竟走失了昔日告白的對象。

她的悄然離去，讓我整整沉淪了三個月。我的寢室，書房，有關咖啡的一切，沒了蹤影。這三個月，我始終沒有碰過咖啡，更不要說喝它。度過沒有咖啡的三個月，稍為好點的心情，想給她寫下點什么，可咖啡，不再讓我有創作的靈感，莫名地感到生命第一次好無為，最后寫下跟咖啡完全沒關聯的這段取名《音，淚》的旁白：

無風的夜晚，反吹一段蕭蕭的琴瑟。

無星的晴空，反見柔波里閃動的星輝。

那可是裊裊的天籟之音，

那可是你獨自落下的淚滴，

音至何方，淚歸何處?……天際人間。

同她的咖啡瓶約定，并沒因為她的離去，我的懼怕接觸咖啡而解除。家妹，一直為我偷偷完成著，現在已攢下九百九十八個，遺漏的最后一個，是給我填補同她這段感情的空白。我知道，也清楚家妹的深層用意。

手機在振動，顯示屏上閃動幾個字：“至愛女友：生日快樂！”我終于領會，家妹給我那杯咖啡的目的。是啊，既然我們的戀情從咖啡中戲劇性地開始，也該從咖啡中完美性地徹底結束。

我，不止碰了裝咖啡的杯子，也喝下了它，味道仍同她結識時一樣，讓我想再來一杯。可惜，這一杯竟是所謂的咖啡瓶約定的最后一杯，而我卻被蒙在鼓里，沒有認真去細細品味它。

第二天一早，我拿起遺漏的最后一個咖啡瓶，緊握手心，騎上腳踏車，朝她的墳墓，飛般的前去。

她的墳墓，距離我的家很近。她，從小就害怕孤獨，這是我知道的。我遂了她的愿，常去看她，只是在墳墓前。

再次看到她的墳墓，沒有以前那般傷感，我知，今兒，我是來還約的，她也不喜歡看到哭泣的我。

正當我發覺，墳前那多出的九百九十八個咖啡瓶，把手中最后一個添上時，身后傳來家妹的聲音：“哥，這是她給你的一封信，她特意交代，等完成了咖啡瓶的約定，再給你這封信。”

我應了一聲：“哦。”從家妹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信，用極輕的勁兒撕開發黃的封邊，再用中指和食指抽出里面折成心形的幾頁信紙，然后稍微費勁地打開，舒展的信紙顯示出她娟秀的筆跡。時隔這么久，信的字里行間仍透著被淚水浸漬過的痕跡。

我雖不知當她寫下這封信時流過多少淚，但我卻知道她是多么不舍得離開。

她的那封信極其地短，共四頁，只有第一頁寫著一段旁白：

是咖啡，讓我戀上你，手中常常執著的那些咖啡瓶，讓我深味出情感的厚重。

如果真的有來世，我仍會憧憬碰上你，同你再來一段咖啡之戀，但我不希望，

同樣的結局再在我們身上發生一次。真的好后悔，有一次竟當著你的面，耍起

性子，嬉笑：“一杯咖啡好比一段沒有起泡的愛情。”沒想到，我們的愛情竟被

無意言中。我好希冀，同你一塊攢足那九百九十九個咖啡瓶。終，還是沒完成。

我暴涌而出的淚填補著，沒有被她的淚水浸透過的空隙。

第二三四頁，每頁上都是一幅圖畫，依次為：咖啡瓶，Copy：999；我倆的肖像；一顆紅紅的心。

朦朧間，我讀懂了一切，也讀懂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