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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君惟在一起的時候,正逢秋末,倫敦行人街上的一棵棵參天老樹披上紅妝,遍地橙黃。他踩著干枯的樹葉,帶著暗啞的聲響,就這么翩翩地走入我的人生。
我用了一個冬天的時間熟悉他,墨黑的眉,愛笑的眼,高挺的鼻,涼薄的唇。如此英俊,就算早上帶著睡意的朦朧,都那么養眼。
他體貼,幽默,有著成熟男子獨有的魅力。一個冬天,我自此深陷。
那年的冬天倫敦就下了一次雪,下了三天,窗外的世界一片雪白,漫天雪花冰涼,寒風刺骨,我和他窩在被窩里,暖氣嗡嗡地響,熱鬧地回味我們的邂逅,他輕吻我的臉頰,我咯咯笑了。
三天大雪,好多路都被堵住了無法通行,他就宿在了我小小的公寓里。我們日日吃著一英鎊一包的微波爐食盒,看香港舊電影欣賞周潤發尚且青澀的英姿,聽著英語老歌,那時,MichaelJackson和WhitneyHouston跟他們的歌聲一樣,都還活著。
晚上,我縮在他懷里。他身體永遠溫暖,如同他的眼眸永遠含笑,我們在被子里絮絮私語,有一句沒一句,說著相遇之前的人生,迷迷糊糊,直到睡著。
窗外白雪不急不躁地下著,緩緩堆積在枯枝上,草地上,地磚上,好像我們的感情,那般輕輕的覆蓋我平凡的生命,終于將我淹沒在那溫暖的柔情里。
“原來快樂是這般感覺,大抵只要有他陪伴我渡過每一天,那也就不枉此生了。”我告訴晨冰,我的閨蜜。
晨冰人如其名,靚麗得如山上被第一縷陽光照耀的冰蓋,閃閃發光讓人挪不開目光。我們雖然坐在咖啡館角落,可近半數年輕男子都不停把目光投過來。他們自然不是要看我。
老人總說是金子總會發光,說的大約就是晨冰。無論她躲在多么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她都會惹人注目。
她輕輕從臉上拂開極腰的長發,露出纖細的頸,精致的鎖骨,白襯衫高腰裙下是玲瓏有致的身材,一雙桃花眼溢滿擔憂。“你陷得太快了,安言,你根本還不夠了解他。”
我知道她擔心什么。但君惟真的很好。
“他是個值得我托付終身的男人。我也知道短短幾個月有點快,可是真的,他真的很好。”晨冰是為我好,我不想她擔心。君惟會好好照顧我,我知道。
“你想清楚就好。但安言,你要記得,你對他還根本不了解,一個人的秘密,可以很深。可以帶給你的傷害,也很深。”
咖啡香濃,小銀匙和瓷杯相撞,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而晨冰的話,就伴著窗外漸漸盛開的櫻花,一語成簽。
君惟第一次失蹤,失蹤了兩天。
不回信息,不接電話,到后來,直接關機。
我記得,我盯著手機熒幕,心亂如麻。
我很擔心,怕他出了什么事。想打電話給他家人朋友問問,發現我根本沒有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聯系方式。
我沒有見過他的家人,甚至沒有見過他比較要好的朋友,只陪他出席過三兩場商業宴會。他的生活,原來我接觸的那么少。
除了他姓甚名誰,今年貴庚,在哪里工作,我對他的實質了解原來那么少。
我知道他牛排吃七分熟,知道他滑手機用右手食指,知道他討厭吃蔥,知道他最愛穿淺藍色襯衫,可知道這些,又有什么用。
那是第一次,我為他哭。
“他一個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出來,我們逛街去。”打電話給晨冰,這是她的安慰。
晨冰的生活里總少不了獻殷勤的男生,男朋友也總換了一個又一個。她說,可能是她從不放心上,所以他們都不夠好,也可能是他們都不夠好,所以她從不放心上。
反正她從不為男人煩惱,任他們自生自滅。
“他有本事騙到底,我就相信到底,但他沒本事,那我干嘛配合。”那時,她的男朋友劈腿,找了小三。她也不生氣,兀自牽著下一任男朋友,施施然從他面前走過。
“不好奇到底是怎么樣的女子嗎。”我問。什么的女子,可以打敗這么樣一朵雪夜里盛開的紅蓮,那么樣美麗又驕傲的晨冰。
“重要嗎?”她反問。“不關我事,我干嘛還要費勁去追根究底。”
有時真覺得晨冰是個非主流的哲學家。她的想法,從不圍繞是非對錯,只求她可以過得快樂。兩個人一起不合拍,無論誰對誰錯,既然不合拍分了便是,不追究,也不反省。她從不糾結是非,可總是對的很詭異。
哲學家晨冰陪我走了一天的牛津街,紅色大巴來來往往,我們手上的購物袋也越來越多,到了晚上,華燈初起,是倫敦最好看的樣子。
而我的手機,由始至終,都沒有響過。
那是君惟第一次失蹤,卻不是唯一一次。
半年的感情里,他足足不見了十八次,一到五天不等。
我從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見了誰,做了什么。半年,我逐漸認識他身邊的人,可要不就是大家都不知道他為何人間蒸發,要么就是集體替他瞞著我。
每次重新出現,他總會好聲好氣地哄大發脾氣或嚎啕大哭的我。他給的理由總是可笑,那么次的謊言,他是不愿還是不屑欺騙,我漸漸分不清。
“如果你能夠接受,那就守著他不失蹤時的柔情和他過下去,如果不能接受,那就甩了他自己過下去。”晨冰的話,永遠一針見血。
其實我多么想像她,豁達瀟灑,可我知道自己不是。晨冰其實在需要的時候總會把心變得堅硬如冰,而我從來都太心軟,無論對自己還是別人,朋友還是敵人。
晨冰的父母真的有先見之明,她總是人如其名。
“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我只知道我很不喜歡。”我說。
“任何正常的人都不會喜歡,也不能接受自己另一半長期,不定時,不間斷地搞失蹤。你本就優柔寡斷,現在下不了決心,不過是因為還不夠痛。”
我知道那手握一杯熱水的故事。我知道我狠不下心,是因為除了失蹤這件事,君惟真的好的無可挑剔。我也知道他失蹤的習慣我也許可以委屈求全忍受一陣子,卻不可能接受一輩子。
呆呆等著他重新出現的日子總特別漫長,帶著細細的,綿密的疼,像淋濕街道那
淅淅瀝瀝的雨,洗滌記憶里的幸福,隔著窗只看得見模模糊糊的輪廓,反射出一灘深一灘淺的光暈。
我曾經試圖尋找蛛絲馬跡,他去了哪里,見了誰,做了什么。可他著實干凈利落,我什么也沒找著。
第五次開始,我不再為了他失蹤吵鬧,也不再讓他說那些蹩腳的藉口,更不再試圖因此和他長談。只是漠然地看著他回來,怡然自得,若無其事。
他什么都好,就這件事,讓我心灰意冷。那份冷,就像寒風一樣滲入我的衣服,涼入心底。他的身體仍然溫暖,就好象他眼眸仍然含笑,可那溫暖傳到我的皮膚的時候,已然冷卻。
每個人總有那么一些不好的習慣,缺點。也許是我太貪心,但無論他有多么多優點,也掩蓋彌補不了這一大缺陷。情侶間貴乎坦誠,了解,讓彼此安心,幸福,互補不足。我們之間好像都沒有。
我也不知道這個不足,我可以怎么補,無論怎么想,都好像把自己逼進死胡同般,只能重復得到一樣的結論。
櫻花花期已過,不再看得見一棵棵掛滿粉紅月白花海的櫻花樹。那時花開,多么美,風一吹,瓣瓣落下,那般絢麗的一場櫻花雨,我們站在雨里,他的吻,帶著淡淡的花香。
那么多回憶。
我在等我足夠痛,等我足夠決絕做決定。我給過他太多次選擇的機會,他總不放心上,憑的不就是我離不開他。他不介意我不安,我害怕,我不開心,因為無論如何,我已離不開他。
“有時,就這件事上,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那么清醒。”我苦笑著告訴君惟,很想哭,可眼睛澀澀的著實流不出眼淚。
他抱緊我,輕聲道歉。我不知道他可否心疼,可否愧疚,可那瞬間,我的心痛了,為了自己。
君惟沒有等到我痛下決心那天。
疼痛還在醞釀,一壇極苦極澀的酒,可能我真的深愛,也可能我真的軟弱,我始終沒能狠心提分手。
疼痛還在醞釀,氤氳濃郁的酒香,他又一次消失,和之前一樣突然,一樣毫無預警,一樣手機關機,一樣從地表消失。
唯一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再回來。
我坐在陽臺,臉棲在膝蓋上,看著朦朧雨霧發呆。偶爾微風吹起,帶著雨滴濕了我的身。
路上行人匆匆來往,冒著雨低頭跑著,真好奇他們淋雨也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淋雨也要見的人是誰。
天色漸漸黑了。高挑的路燈亮起橙光,橘黃色的光暈被跳躍的雨滴打碎,再打碎,再打碎,好像我的心,一次一次被打碎,再打碎,再打碎,只因它還長得和原來一樣,便沒有人認為它已碎得千瘡百孔。
一星期了。君惟沒有回來。
我腦子亂糟糟的,很多想法,互相認同,又互相否決。
我進屋拿了手機,自第七次開始,他一消失我就不會打電話給他,只等他自己回來。可這一次,我總感覺是不一樣的。
我想,我終究做不到若無其事,我終究會想念,會擔心。
我把手機放到耳邊,半晌,又放下。手機熒幕沾上我頭發上的水珠,也濕濕的。
他的號碼,是空號。
空號。
這算分手吧。我一直下不了的決定,他就這么輕易地,隨便地,悄聲無息地替我做了選擇。
罷了,罷了,我想。全身無力。
“我失戀了。”那晚,我打電話給晨冰。
她陪我嚎啕大哭,到酒吧買醉,陪我把他的東西全扔了。我比想象中難受得多,無時無刻都痛不欲生,夜夜噩夢,總在不經意間淚流滿面。
那個一直困住我的死胡同豁然開朗。等著他的日子雖然漫長,不安,可至少不是這般極致的痛。
我是多么想念他墨黑的眉,高挺的鼻和涼薄的唇。我是多么渴望他溫暖的懷抱,和含笑的眼。
“凡事都有相對論,疼痛也不例外。你現在覺得他失蹤是可以接受的,不過因為等他的痛比失去他的痛輕。可,安言,長痛不如短痛,時間也有相對論。”
晨冰永遠像冰山上的冰一樣,冷的耀眼,冷得清醒。若是我能像她一樣堅強,就好了。
我沒有再見過君惟。
我痛了很長一段時間,失戀失得遍體鱗傷,面目全非。可像所有失戀一樣,時間一長,我也就緩過來了。
日子一樣過,平平淡淡,平平凡凡。看樹葉橘紅,看大雨滂沱,看梅花盛開,看雪花飛舞。
又過了四季,又過了一年。
我沒有再見過君惟。
晨冰終于找到一個足夠好,能讓她放心上的男人。可那男人還是好的不夠徹底,狠狠傷了她好不容易融化的柔軟少女心。
她也失戀了。也哭得稀里嘩啦,也痛徹心扉,遍體鱗傷,千瘡百孔,面目全非。有時我覺得我們真像互舔傷口的小貓兒。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看見晨冰軟弱的樣子,但我看到了。她所有哲學的想法和剔透如冰的心思和堅硬如冰的堅強都沒能救贖她。
該傷的都傷了,血跡斑斑。
我看見晨冰哭了,卻再也沒有看見君惟。
偶爾,我會想想君惟每次失蹤究竟去了哪里。也許他有個遠距離女朋友,每次來查崗他就得去陪著原配,值得放我這個小三飛機。也許他是個外星人,要定時回他的實驗室維修人類的軀體。也許他是個特務,要到世界各地執行任務。
我胡思亂想過很多理由,從一開始的執著到后來的釋然。
走了便是走了。無論當初是為了什么理由,他的舉動帶來的傷害是真切的,無論他去了哪里,反正沒有在我身邊,也沒有讓我了解。
我也想過為什么突然就不出現了。從一開始的執著到后來的釋然。
分了便是分了。無論他是為何離開,是厭倦了還是帶著苦衷,如今他都已不存在我的生活。無論是誰對不起誰,是誰辜負了誰,分了便是分了。
漸漸的,我也不胡思亂想了。君惟那個我曾認為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終究被時間塵封,只成了回憶里一頁泛黃的精彩。
我沒有再見過君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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