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記憶的左眼

艾沁用心的修剪著自己的指甲，把它們剪出一個美麗的弧度，然后一遍遍磨圓。這是她從前的習慣，她知道的，即使過去的記憶在她的腦海里如死去一般。

“醫生，檢查結果出來了嗎?”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左眼怎么了。

那醫生托了托鼻翼上的眼鏡，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艾小姐，這一次的檢查結果跟你當初恢復意識時候的結果一樣，你的左眼很正常，沒有任何問題。我們也想知道，它不會流眼淚的原因。”

離開醫院后，艾沁走到附近的公園，在噴水池邊的長椅上坐下，茫然的看著周邊的人。

失去的那部分記憶，大概不是那么重要吧，至少不會影響她現在開始全新的生活，所以她的內心沒有惴惴不安，唯獨，唯獨她的左眼，變得不會流淚了，倒像在提醒她，什么東西空了。

醫生說她在醫院昏迷了整整半個月才醒過來的。她循著記憶，一直往回想，唯一能記起的是一場狂風暴雨，她就是遇上了那場災難才會失憶的。

“我是為了探險才遇難的?”恢復意識后，她開始詢問家人。

“你從來都是這么愛冒險，只聽人說起有什么海上奇觀，就不顧一切搭船前往那個叫不出名來的地方去。和你一起去的那些年輕人，沒有人幸存。所以，你能醒過來，就要好好珍惜這第二次生命。”

“那，在那之前的我，是怎么樣的人?是不是還有很多令人瞠目結舌的興趣愛好?”她什么都記不得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從頭開始，過新的生活吧。”

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要忘記過去，獲得新的人生，但大多數難以如愿。偏偏我不僅命大，還能有機會過重新開始，是該滿足了。艾沁心里想著。

此時一個捧著鮮花的少女從她身邊走過，身上穿著件鮮艷美麗的格子連衣裙，那么曼妙動人，讓人不禁羨慕不已。

轉而一想，她笑了，其實自己也不算老，沒到三十的年紀，身材容貌也都不差，所以，要過得美好幸福，并不是一件難事。想到這里，一直受左眼困擾的她，心里瞬間放開了。

回到家里，她自然而然的在門后找拖鞋，但她發現，家里的鞋柜一直是放在另一邊的，可是她每次像認定了一樣，直接朝相反的方向去。

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床沿的時候，她開始想。

“為什么，反倒覺得家里這么陌生?好像，我很久前就已經不住這里了。”

還有，她房間里的東西，太整齊，太干凈了，像是重新布置擺設過一般。而且，里面沒有一點承載她這個年齡段記憶的東西，連她的照片都只有童年時候的。仔細回想一下她出院后的這幾個月，家里人似乎刻意在回避什么，像在保護她，又像是在困著她。

想不出所以然來，她只好嘲笑自己，“或許是我多想了。大概從前的我也是這么有想象力的一個人，沒事就愛亂想，搞得自己累別人也累。”

只是，不久后，這種感覺漸漸的強烈起來。

她發現，在家里，只要是她需要用到的東西，全是新的，而有時候，她習慣性做出的反應，常常讓家里人措手不及。

“我們家里真的沒有人對蝦過敏嗎?”她問。

“沒有，可能你以前有朋友對蝦過敏，給你留下了印象。”

絕對不是這樣的。艾沁也說不清，為什么她可以這么肯定。

那天家里買了她愛吃的蝦，在剝殼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趕緊找出一雙手套，因為在她意識里，家里有個人對蝦肉過敏，一碰到就會發紅發癢。

“你們是不是隱瞞了什么?”艾沁問。為什么她的心，會和左眼一樣，越來越空?

她也想拋開記不起來的一切，也懷著滿滿的希望，想從頭開始過新的生活，可是，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跟她說，那些丟失的記憶，應該要找回來，找回來才能過好以后的生活。

家里人遲疑了一會才開了口，“當時，你并不是唯一的幸存者。還有一個女孩，年紀與你相仿，你們是一起被海浪卷上岸邊的。而且，在醫院的時候，她比你先醒過來。”

“那她現在在哪里?我可以去問問她。”

“她醒來后，只過了一個星期就死了。”

“為什么?不是醒過來了嗎?難道她受了嚴重的傷?”

“她是自殺的。”

“自殺?”

“護士在床邊找到一張她留下的紙，上面說，她忘不了所發生的一切，每天都過得悲痛欲絕，只有死才能解脫。”

聽完，艾沁心里泛起一陣陣寒意，好像知道如果自己沒有失憶，也會如那個輕生的女孩一樣悲痛，只是不知道，這悲痛從何而來。

“你醒來以后，我們也害怕你會，會像是那樣，可是，多么幸運，你什么都忘記了，想來，連老天都眷顧著你！”

眷顧?可是，離去了悲傷和痛苦的人生，還算得上人生嗎?

那晚，她的腦海里反反復復重放著她唯一記得起來的那場風暴。洶涌咆哮著的海浪，傾斜得厲害的船，還有手慌腳亂的一群人......

正當她頭疼得快裂開的時候，有個聲音，在海浪聲下若隱若現。是個男人的聲音，好熟悉，可是她記不起來他是誰。

“忘了我，忘了我，小艾......”那個男人喊著，很快就消失不見了，那之后只有海水翻滾拍打的聲音。

早上醒來，艾沁的頭昏昏沉沉，喉嚨干渴得厲害，仿佛在夢里拼了命的嘶喊過。

“阿哲，給我倒杯水。”她對著空氣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猛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就在剛剛，她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一整個上午，她就坐在床上，呆呆得想著這個名字。

突然，她起身，發了瘋似的，在房間里四處翻著東西。

“你怎么了?找什么?”家里人一臉擔心。

“鑰匙，我的鑰匙在哪里?”她知道自己在找鑰匙，只是，那是一把能打開什么鎖的鑰匙，她還記不起來。

“我的鑰匙，你們放哪里去了?快告訴我呀，快呀！”她翻亂了整個房間，可是一無所獲。她癱坐在地上，埋著頭無助地流著淚，就像那時候的她，只能一遍遍無助地朝著大海聲嘶力竭地喊著“快救救他，快呀！”。

突然，她聽見鑰匙碰撞的聲音，抬起頭，一串鑰匙就在眼前。

“鑰匙在這里，今后，由你自己留著吧。”

家里人領著她來到一棟住宅樓前。她抬起頭，看了許久，然后邁出腳上了樓梯。走到第五層第二間的門前，她將鑰匙插入門孔，果然，門開了。她往門后看去，那里正放著兩雙拖鞋。

經過廚房時，她看到了一雙舊得褪了顏色的手套搭在柜子旁。每往前走一步，她的心就沉重一分。現在，她慢慢的記起來了。當初是她，是她自己，把她的阿哲弄丟的。

“阿哲，我們和他們一起去探險好不好?我聽說，在那個小島上，每到最熱的夏夜，就會出現百年難得一見的海上奇觀。”

“可是那個地方我們連聽都沒聽過，還要坐船出海才能到，萬一，在海上把你弄丟了怎么辦?”

“我們一起去就

不怕了嘛，再說了，那么多人陪著，肯定不會有問題的......”

她走進臥室，里面空蕩蕩的。打開床邊的抽屜，里面有幾個相框，照片上是他和她，他習慣性地吻著她的左眼。

“衛、艾于撒哈拉。”

“衛、艾于喜馬拉雅。”

“衛、艾于阿爾卑斯。”

……

她一直是愛探險愛挑戰的人，而他，多年來一直陪在她身邊。他們約好了一起到每一次驚險刺激的地方經歷體驗，卻沒想到，會有一天，不能夠一起回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撫摸著照片。

“你叫我忘了你，我就真的忘了，對不起……”

數年后。

在一次支援非洲醫療隊伍志愿者的活動中，艾沁遇到了那個醫生。

“艾小姐，你的左眼還是不會流眼淚嗎?”

她搖搖頭。

“真慚愧，我們至今也不知道原因。”

“我想我知道。”

“那是什么原因?”

“因為它失憶了。”

艾沁知道，除了她，沒人會相信。就如同，沒有人會相信，因為他與她訣別時候，曾在她左眼上深深一吻，從此，她的那只眼睛，便忘記了如何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