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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所偉大的古城
從天津到北平,約二百四十里路程,有鐵道直達,交通十分方便。我到天津兩個月之后,即有故都之旅。
春已經爛熟了。
平津車的設備比前次的津沽好的多,可是乘客老是那么擁擠。記得從前乘平漢車的時候,乘客買了票爭不到座位,于是全都擠上了車頂去,任受風吹打,一不小心還會滾落車輪下去做枉。這原因據說并不是他們不要等空一些的車再趁,而因為這平漢車是終年如此擁擠的故。中國路政的府敗,中國人性命的不值錢,于此可見一斑。平津車雖沒有平漢車這種凄慘的情形,但車廂里的擠軋也夠使人難受了。座位上固然擠得結結實實,即兩條過道上也站坐的水泄不通,幸而事先爭得一個座次,但結果比站著兩個半鐘頭更其痛苦。這話怎么說呢?因為每個座位面前就站著別人的體,你稍一動彈就會碰撞人家;甚至有的會把半個子的重量都壓住在你的肩膀或什么上面,罵斥他是沒有用的,避也無從避起,結果只有用自已的力來支持他所有加的重量,等到下車的時候,不但腿足酸痛不堪,就是你的上半也仿佛已不是屬于自已所有了。至于空氣的惡濁,叫器的煩擾,尤在其次的了。所以趁一次火車,要等于和病魔惡斗一,或者更難受些。這情形自然不是指每班車都是如此,也有比較閑空一點的時候,然而我這次的施行卻確實受到這么難堪的情形了。至于坐得起頭二等的闊客們,自然聞不到這邊的一點汗臭,還大可以躺在沙發上做一場春夢哩。
被這么沉濁的霧氣籠罩住的我,什么思緒都引不起來,只有誠摯的禱?;疖囈孓D動得快些,把我從這難境中早點拯救出來。幸而還好,火車走了兩個半鐘頭,已開進平的外城了。時光恰在正午,我逃難似的擠下月臺,才深長的透吸了一口氣覺著很新鮮的空氣。一看,是正陽門車站。
走出車站,坐上洋車,(北平人呼人力車為洋車,與天津人呼膠皮又不相同。)仰頭就望見正門上邊的城樓,那樣子,和前門牌香煙上畫著的一模一樣,樓凡三層,飛金畫棟,莊嚴而又偉大。洋車從城洞中穿過,那城洞足足有好幾深,兩扁城門既厚且大。一旦把它關閉,仿佛真能擋得住大炮的轟擊似的。小時候看見縣城的城門,已驚它的偉大,現在把它來和這都城的城門一比較,又不免小巫之羞了。
北平街道的寬度,在我所走過的城市中要算第一的,現在因為有幾處的皇城已經拆卸了的故,那馬路的寬度更其顯得異常。我雖然沒曾去實地測量,但目測起來,仿佛它足可容十幾輛車并列起來開駛。這樣寬闊的馬路自然并不多,大概都是為了從前皇帝御駕經過而設,大部分的北平馬路卻是十分陋的,地上鋪的是煤屑,有的甚至什么也沒有鋪上,在馬路兩旁還著尺多深的四條道,這是由于往來不息的騾車的輪盤所造成。北平的泥土好似比別處特別平的松散,我們要是在馬路上步行起來,那些松散的沙土就可以把你的鞋子吞沒下去,天一下雨,則這些松散的沙土都變成泥漿了,所以形容北平的街道有兩句俗諺說:“天晴沙土都沙沒脛,一雨便成漿”,的的確確是寫實的呢。
北平的交通道除了馬路以外,重要的還有胡同。(胡同似以蒙古話,義即弄巷。)這些胡同都是彎彎曲曲,前后左右,四通八達,數目之多,名稱之繁且奇,在一個初到北方的人無論如何要覺得驚異的。這種胡同,我們要把它想像得太小,有幾條既闊又長,和馬路大不相上下的,它里邊大部自然是住家,但也有商店,甚至還有形成一條市面的,政府衙門之做在胡同里的也很多。所以北平的胡同,它負擔的交通責任實在比馬路更其重大,有了它,才完成了北平市的交通網。我坐的洋車,幾乎沒曾走什么馬路,盡是跑在胡同里邊,他從這條胡同進去,那條胡同出來,猶如穿梭一般。我連記認胡同的名字兒也來不及,起初還想記住所走的方向,后來索性被他穿得糊涂起來了。
車子穿越了幾處十字路,那里的馬路中央都建筑著高高的牌樓,有些已經十分古舊斑剝了,有些卻好似經新近涂飾過的,點綴著大紅大綠的顏色,顯示出華貴和莊嚴。但要說到最給我莊嚴之感的,卻不能不推經過紫禁城時的一瞥了。(紫禁城一名宮城,它是處于最中心的一圈城,即昔日帝王的居處,又稱大內;包圍它的有皇城,周十八里;在皇城之外的一圈,名內城,周四十里;環內城之南的,名外城,周二十八。故北平城共四圈,成凸字形。)這個城到現在還十分完好,雖然并不高大,但建筑得異常堅固。城之四角,都建有城樓,畫棟雕梁,雄偉富麗,看去也像近今重修的。環繞城外的有一條護城河,很寬闊,水流卻不甚暢。城內外的交通,全靠四個城門口的四座石橋,其他無可飛渡之處,那城門高大異常,全部都漆成了朱紅色,門上滿釘著閃耀金光的鐵釘,中間裝著有面盆大的兩個鐵環,也涂著一層金色??傊豢催@城門,就會使人們想起帝王的尊嚴來。我不知北平的執政者,為什么還要把這些前朝遺下來的骨董油漆得如此新鮮,無怪有人說,一進北平城就滿眼是封建意味了。
還有一點也算是北平特色的,就是沿路所見的朱色大門了,北平的住家幾十之八都漆得這種朱紅大門,顏色之鮮艷,望之刺耀眼簾,看去固然是華貴悅目,但同時仿佛會暗示出一種濃厚的官僚氣息來。我一路上望著這些朱門,不自覺地帶出兩句舊詩:“朱門灑肉臭,路有凍死骨!”
在路上看了足足個把鐘頭的街景,車子才停歇到我的友人的家門口,從車子上下來透了一口深長的氣,這時腦膜上浮出了一個結論:北平真不愧為一所東亞最偉大的古城?。?/p>
二、皇宮
到北平的第二天沒有出游,原因是受了昨天火車里的擠軋,身體覺得有些軟綿綿似的提不起精神來。但一到第三天,精神又完全恢復了常態了。雖然女主人還怕我跑路累乏,定要我再休息一天,可是我卻仿佛“游蟲”已爬到喉管口似的,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結果他們拗不過我的頑性,只能答應我的要求。我還聽見她進去換衣服的時候,嘆了一口似對頑劣孩子的又可恨又愛憐的長氣。我是應該多么感謝他們的摯情呵!
同行的有費先生費夫人和他們的一位小姐,她僅只十四五歲,還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孩子。
商定先去故宮。
進故宮的路共分中東西三條,按日開放一路,券資五角。今天恰值東路開放,所以我們也只好去游玩東路的一部分故宮。據說最好玩的還是中路,有三大殿等勝,不過既然偏不巧,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走進昨日車子上見過的城門——東華門——里面是一條大路,路的兩旁盡是荒草沒脛的曠地,這凄涼的景象,是我末入城門前所萬萬想不到的,和城外所見的彩色紛飛的城樓城門極不相稱,可見中國人之只圖外表,真不虛語呵!走過了這荒蕪的長道后,才看見一座座分列著的宮殿之類,我現在已完全忘記了這許多宮和殿的名字,總之這些宮殿的形式大概都有是相仿的,不過有高大和矮小的分別吧了。這些宮殿結構的形狀,和平曰所見的寺院里的殿堂一般無二,不過它比較更大了一些。記得有一個殿比較是最高大,仿佛記得叫皇極殿,棟梁上都盤著金龍,中間還設著龍椅,但是光線之暗也以此殿為最甚。一般宮殿里的光線大概都是極不充分的,無怪外官來朝見天子的時候,么也認不清高高坐在殿里的龍顏的真面目了。
在一個什么宮里,有一間當年皇帝的臥房。房間的中央設著一張皇帝睡的龍床,四周放些并沒有什么出奇的桌椅之類,據說這些陳設,都是照當時的原樣,絲毫也末曾動過。但據我看來,這些布置還著實抵不過上資產階級家庭里的室,所謂龍床也決趕不上現在的一只新式銅床,從前想象中的皇帝生活,現在眼中的也不過如此這般而已。
各個宮殿里都滿設著許多宮內的用具之類東西,還有些從前各朝帝王畫像,刀斧盔甲等等,所謂內宮珍寶,其實也看不見什么特別珍異的,或許都在三大殿里也末可知。后來在一個什么殿里,被我發現了一本有趣味的小簿子,它里邊記著皇帝每夜的小便次數,而且還記著時刻,據同行的費先生說,這是值夜的小太監的工作。此事雖小,但也可見萬民之主的皇帝,畢竟有些和常人不同的地方,然而這究竟多么無聊呵!
我們因為要趕著出來吃午飯,所以僅是走馬看花地兜了一個圈子,不過我也覺得沒有什么遺憾,因為從前是神怪不可侵犯的禁地——皇宮,現在終算踏過看過了,也無非是寺院式的一堆破房屋而已。
走出城門,回頭一望,覺得所謂皇宮者,和一所大規模的監獄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三、三海
現在人的福氣要和從前人的比較起來,那末真可以說得上一句:“寧作現代狗,不做古時人”的。這話如何說起呢?因為現代物質文明飛進的結果,從前人想不到看不見的東西,現代人卻只作家常便餐了。比如汽車和火車,從前人如何能想到趕路可不用勞力而轉瞬之間就可以達到目的地呢?現在卻不但人,連貓狗也可享受到這種幸福了。又比如此刻要去的三海,從前只是皇帝去游樂的禁地,現在卻只要身邊摸得出二十枚銅元,都有進去隨意賞玩的福氣了。
我們在參觀皇宮的午后,就去游這三海公園。所謂三海,就是太液池的俗稱,共分為北海中海南海三部,現在北海和中南海已劃分為二,中間有一個馬路和一座御河橋把它們分隔著,我們因順道,故先去北海。
從北海后門進去,面前就是太液池,這日因天氣晴和,池里已有不少的小艇在蕩漾著。我們沿了池岸的路踱去,只見古樹夾道,游人三五成群,往來不絕,也有年青的男女,駢坐在樹下歇椅上絮語談笑,一種新昵快樂的情狀,仿佛告訴我們春天到了。
不錯,此刻的時令確已到了暮春三月,照南方的氣候說,正是還帶著寒意,楊柳梢頭僅只發出寥寥似豆大的幾點嫩葉,所以有人說北方是沒有春天的,大概也非過分的廉潔了。
我們一路上談著北海風景,如濠濮間,五龍亭瓊華島等等的掌故,一邊看看游人們的那種悠閑自得的清興,不覺自己的身也已踱到五龍亭邊。五龍亭是一排五個亭子的總稱,地位是處于園之西北角上,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排列著,仿佛是太液池的五顆門牙。因為亭前就是清澄澄的池水,所以景色也格外覺得玲瓏,游人多喜在那里歇腳了。有一二個亭子里已擺設著茶座,生意卻不見怎么好,雖有三數游客品茗,也并不能引起茶役們的興味,他們兀自叢聚在一堆談閑,對于這一點生意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們順次走入每個亭子里去視察一周,覺得五個亭子的構造各個不同。它們的體積比普通的亭子大,造法也相異,每個亭里都蓋著一層天花板,在天花板的小方格內,繪畫著各種不同姿勢的金龍。因為年久失修,這幾個亭子滿現出灰黯斑剝的凄涼氣味來。
大概北平的一切宮殿建筑之類,說它能表現出多少偉大的氣氛來,是不會錯的;要說它的構造得如何美觀實用,我就不能同意了。除了各種建筑的頂上,都蓋著或黃或綠的圓筒形琉璃瓦,在我覺得確是特別的美麗以外,整個北平的建筑,就完全象征了目前中國的衰老貧血的姿態。
后來我們又從舊路繞到公園的下面,從石橋踱跨到瓊華島。這島的面積極大,中間是一座由泥土堆成的山阜,在它的頂上筑著一座白塔,形狀宛如戎蘆。登在塔座之旁了望,可以把北平的全景都收入眼底。和白塔的高度相仿佛的,是北海旁的一座景山,上面建有一個亭子,說明末思宗就是自縊在這亭子里的。從白塔望去,可以把景山頂看的極其清楚,那上邊,充滿了一種頹敗和蕭條,不禁要使人引起深長的懷念來。
島之后面為漪瀾堂,面臨清池。我們沒走進堂里去,只從它的一條極長極長的回廊里走了一轉?;乩壤镆苍O有茶座,可倚欄遠眺,俯視游魚,若夏夜能在此乘涼閑話,確也不失為人間仙子的福分了。
走出北海公園的正門,雇車抵西長安街的中南海公園的前門。中海和南海因地勢的關系,合并為一個公園。聽同行的費先生說,這兩海的風景都是很平常的很,遠不及北海一角。不過我們既然走了一海,也不能不附帶來把這兩海過過眼了。
進門先見的是南海,海中有小島名瀛臺,清朝的孝欽后因憤變法維新,曾將德宗皇帝幽禁在這島里邊。島的面積不大,上面蓋有宮殿式的一叢房屋,因為通島處已被鎖斷,故游人不能入內我們也只有遙對它瞻望了一番。
過去就是中海,海中也有一島,現在已忘記了它的名字。南海之旁,尚有突向海中的一塊半島形的陸地,上面建筑著一個萬壽殿,樓閣巍峨,昔時總統府即設于此?,F在已被好幾個機關占據為辦事處,所以把我們想進去參觀的念頭也打消了。
中南海公園里雖也古木參天,風景清雅,但一來因為有北海的印象在前;二來它里面的曠地太多,使人要發生一種寂寥之感;三則它里面可以使游人歇腳瞻仰的地方,一個也不能擠進去,游人僅只在露天之下踱踱。有這種種原因,自然不能引起游人們的好評了。看它里面,僅僅幾個可以數得清的游人,就可知一般人對它的興味是多么冷淡的了。
游完了三海,四個人的腿實在也都在叫饒了,不過費先生的意思,以為時間還將近四點,何不趁此機會爽性把鄰近的一個中山公園也跑完一次了。我看看費夫人和費小姐倒也還剩著一團興致,于是首先表贊同。
中山公園原名中央公園,現在的時髦名字是國民革命軍到北平以后才改的。自然在從前也是皇帝的御園,現在卻和三海一例,只要二十枚銅元就可進去了。
中山公園的風味和前兩個公園不同,前兩者富自然形勝之美,后者卻多人工纖巧之麗。我們走入前兩者公園里,它們遼闊的面積和山水的布置,仿佛可使人忘記身在園中,但一入中山公園,就可突然使我們清醒過來,我們的身子是的的確確走在華貴的人類之樂園里了。
中山公園的面積并不大,但它的匠心布置,真可以說得上窮極精研四個字的。當我們一入大門的時候,最先映入眼簾來的,是朱漆的曲折游廊,異常富麗和堂皇。遠望過去,則樓臺亭榭,隱約于古樹叢中,游人三五漫步其間,忽隱忽現,這種優美的景象,自身也會起一種仿佛走入圖畫之中的感覺。也只有在這里,才使我們羨慕起從前帝王的生活來。
我們越過了游廊,那里接著一所臺榭之類的建筑;臺榭之旁,蓄有數十大缸的異種金魚;再幾步,又有花圃,在三海里幾不到一枝人工培植的花草,這里卻異草奇花多不勝數。
再前行,是一座水池,池中養有一群白鴨,數對鴛鴦,浮沉仰泳,可以給人們一種生動的感覺。過此則為游道,道之兩旁盡屬大逾合抱的古柏,據說都是數百年前的明柏,比起三海中的古樹來更現蒼老偉大得多。凡在樹蔭空隙之地,都設有茶座。費夫人向她的丈夫提議,給我們找一處歇一歇腳的地方,我自然也已不得這一聲,只有費小姐倒帶還像滿不在乎。
結果選定了一處十字路旁邊,意思是要不太寂寞,可以望得到來來往往的游人。原來走長路的秘訣是中間停歇不得,一停歇就會發生再也沒有再走的勇氣了。我們今天等于走了半天長距離的路程,現在一停下腳來,頓覺渾身疲備起來,腿也酸痛了,頭也昏脹了,身子也有點不由自主了。全身好像患了癱瘓病一般。這時的心想,最好是躺下來睡一覺,旁的什么事情再也鉆不進我的腦殼里來了。費先生還鼓著余勇來問我這里如何那里怎樣,而我卻只有有口無心地隨聲應和他幾句。
這一歇,因我的要求,費夫人的原諒,足足有一點多鐘。平日那種評頭品足的話,也不愿意再說一句,仿佛沒有這一歇,我就會斃在公園里似的,其實這就是人類的賤骨相呵!
回出大門,自然是四輛洋車。在車上,我倒像又清醒過來似的,暗暗對中山公園的整齊的美贊嘆起來。我以為北平的公園,無論是結構布置,花草樹木,都比較上海的幾個外國公園來得美好,即使是最不給好評的中南海公園,也較兆豐公園高強得多了。居住北平的人們,我真羨慕他們的幸福呵!
四、市街景
第三天的下午,和費夫人站在院子里閑談。費先生和費小姐都有事出去了,家里除了費夫人,僅有一個男仆人留著,人一少滿院就覺凄清起來。今天我所以沒曾出去,一來是為了昨日走的太累乏;二來今天天色極不正,從早晨到現在,一直就陰隉怪氣欲雨不雨的梓子,風沙又來的大,怕要乘興而去,敗興而返的,因此只好坐在家里;幸有費夫人不時來和我東扯西拉地閑談,倒也不覺寂寞。
北方的物質文明,自然不及南方,但我們倘使不想專致心于聲色耳目之娛,我是無論如何勸他還是居住在北方——尤其是平平——的好。固然北方也有生活競爭,也有貧富之差,但這是一般的社會病,何處不是這樣,真如友人某君所說的:“舉世已無凈土,更從何處覓桃源?”況我們之說北平宜于居住,并非要把它當作避世的桃花源,只是在一般的比較之下,覺得它稍稍合適而已。
這話怎么講呢?
北方的生活程度,和南方比起來要低得不少。(天津自然要除外的。那是一處充滿市儈氣的社會,生活程度是極高的。)這不是那一階級獨占的福利,即使是最貧窮的階級,在北方生活也較在南方生活容易得多。南方以米食為主,北方以面食為主,而且窮苦的階級還可把玉蜀黍和高梁做食品,這比較在南方僅有一種食糧,自然多些伸縮性的。其次,住屋一點,北方也較南方來得舒服。自然多些伸縮性的。其次,住屋一點,北方也較南方來得舒服。北方的房屋,十分之九都是平房,而且結構形式也大多沒有什么差異的,下面為上房,三間或五間,左右兩翼為廂房,各一間或兩間,全個房屋以五間七間為最普通。房屋的中間必定有一個院子,而且院子的面積總是很寬闊,有的更要超過房屋的總面積。在院子里大多種有樹木花草,我們在南方要找一個有大院子的房到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在北平隨處皆是,夏可乘涼,冬可賞雪,決沒有上海房屋的那種窘促樣兒北平住房之可取也就在這一點。唯有北方房屋中的土炕,我總覺得它是太笨相的,現在一般普通的住房,土炕已漸漸減少了,只有在貧苦階級的住房中還非常盛行。原因貧苦階級租不起多的房間,一有土炕,晚可作為全家臥床,白天可作憩工作之場,有的把褥墊一卷起,炕上還砌有鍋爐,則又可作為廚房了,豈非經濟之至么!總之,北平之宜于住家的還不僅是這幾點,例如北平的游憩之地,在全國中就算最好的。只要你親自到北平走去一走,就會覺得我這話是決非欺人之談了。
我這次去北平小游,原是為拜方故都的名勝,調劑生活上的枯燥,現在一住三天以后,果然覺得這個七八百年的古城實在名不虛傳,心情也為之愉暢不少。算來還只有一夜好住,過此又要回去牛馬般的作工了,所以心想再不能虛擲這有限的時光才好,到街頭上去走走的心因此也油然而起。
心里一決定,也不再去管欲雨不雨的天色,拿起帽子,就想開步。正在這個時候,費先生回來了。我將心意告訴了他,要他不必陪我,但費夫人站在地主的立場上,定非要她丈夫陪行不可,結果只好同走。
臨時商定,去的目的地是東安市場。
路是并不遠的,但我顧慮到費先生的疲勞,所以雇了兩輛洋車代步。
北平的街道上有兩種東西特別會引起初到的人注意,一種是生根在沿路的參天古木,看去這些樹都已經有好幾百年的生命,奇椏錯出,老氣橫秋,它的葉蔭可以覆蓋著好幾十丈的空間;一種是來往不絕的騾車,在車輪軋軋之間,駕車者繼續地喊著“噢——噢”的口號,騾子隨了這些口號,或?;蜻M,或左轉或右彎,無不如意,這些車上大都載著煤塊或商貨,鄉人坐著進城的也有。故都的道路上有這古木和騾車一點綴,更其顯出一種古時代的風趣來了。
沿路上差不多看不見的商鋪,即偶然發現幾家,也都是賣油鹽柴米之類的日用品店,門面大多是破破碎碎,全無一點裝璜,故都商業之不發達,于此可見一般。行人的步伐,老是那么慢慢騰騰,悠閑不迫的樣子,像上海馬路上所見的那種匆匆急的走法,在這古城里的馬路上是找不出來的。
一進東安市場的大門,情形可有些不同了。那里有數百家的商店叢集在一處,門面也都裝飾得花花綠綠,貨物也陳列得整整齊齊,各式各樣的商讓,無不應有盡有。來來往往的顧客閑人,摩背接踵;一種買賣呼喊的聲音,震耳欲聾。這市場,宛似上海的一家百貨公司,場地則比百貨公司還大,不過那里多是供給小市民需要的商品,買不出貴重的貨品。我和費先生擠擠撞撞地繞了一個圈子,我買了一包北平特產的線香,還買了一只景泰藍的筆和筒,那種店伙對待顧客的禮貌,十分謙和的言對,為南方場面市所未見。即故都人之待人接物,也都彬彬有禮,流露出一種誠摯豪爽的氣分。這是資本主義尚未深入的社會關系的表現,我對它卻特別感覺得親切有味。
聽說像這種市場,還有幾處,不過都不及此處規模宏大。至于大規模的商市,則在前門大街一帶。
從市場出來,已萬家燈火了。
北平城內的名勝,自然不止我游過的幾處。北平已經遼金元明清各朝之故都,幾乎隨處都成了古跡,我所走的只不過披沙成金的一點點罷哩。有名的如內城北訓的十剎海,外城南部的陶然亭,天壇,先農壇等等,都以時間來不及,只好俟之他日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底。
作者簡介:孔另境(1904-1972)現代作家、教授。筆名東方曦等。浙江桐鄉縣人。1925年畢業于上海大學中文系。1928年開始寫作。1932年至1933年出版有散文小說集《斧聲集》、《秋窗集》。1936年出版有《中國小說史料》、《當代文人尺牘鈔》等。1946年為大地出版社主編《新文學叢刊》,為春明書店主編《今文學叢刊》,著有小說散文集《庸園集》等。解放后任山東齊魯大學中文教授、春明出版社總編輯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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