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城頌》靳以

六城頌

靳以

喂，你沒有看見過上海么?就是那邊，你看，那一派紅光。那不是火，傻孩子，那不是我們那里燒山的野火，那是那個不眠的大城冒出來的光。

你說我們這里早就黑了天，鄰舍家有的都睡著了，不錯，上海的天也黑了，那是人的力量使它發(fā)光。你看不出吧，那一邊是出賣宇宙牌雨衣，這一邊是找尋禮義廉恥。有的在推銷香煙或是蚊香，熱心的宗教家，還襲這五顏六色的燈光在說教呢！你要問他說的是什么?他說：無論你有多大的罪惡，只要你信了耶穌，你就立刻可以升天哩！你看，這多么方便，做了一生惡事，只要你皈依上帝，不但洗去了你的罪惡，還可以一步升天，和那些美麗的安琪兒在一起呢！

你沒有看見過安琪兒么?地上也有安琪兒的，就是在那說教牌下面每晚都立滿了"街上的安琪兒"的。他們從頭等，二等，三等，一直到?jīng)]有等級，沒有房屋，只好在街燈的下面向路人微笑。她們是不得不笑的，你不能責備她們當著人類在苦痛之中，她們還要笑的。她們是用笑來賣錢的。

在這個大城里，誰是最快樂的，我說不出。到處都是歡笑，誰知道在那笑聲的后面隱藏的是什么?如果你的神經(jīng)敏銳一點，這笑聲會使你發(fā)瘋的，因為那不是笑，那是一根根的利爪在抓你的神經(jīng)，使你的神經(jīng)變成一團糟。想想看，假使神經(jīng)變成一團糟，人還怎么能受得了?可是上海人不怕的，他們在喧鬧之中取得鎮(zhèn)靜，你看每一個電車停站，每一輛裝滿了人的車，說是沙丁魚都不足，因為擠得不分彼此你我，只好說像阿根廷的碎牛肉。（我用這些外國罐頭做比方，因為你更能了解些。）你再看那兩條馬路上的黑市場，你穿過一次就通身是汗，滿耳是吵嚷；可是他們整天在那里，眼忙，耳忙，口忙，兩腳也忙，那是怕萬一有想撈外水的警察來了，不是不拔腳跑開，免得人財兩損。再有那交易所，理論家說那是多么利國益民的，可是事實上那是一座擾攘的大奧坑！投機家在那里睜大了眼睛，不，我說錯了，真正的大投機家并不在那里，他們只坐在公館里，電話旁，從那里發(fā)出他們的一吸一放的命令；忙的是那些樓上樓下的人們，汗珠像黃豆大，擁在那里，手掌向外，或是手掌向內(nèi)，還在那無數(shù)的要塞住一只耳朵才聽得到的電話，嗡嗡地響著。你一分鐘都站不住，他們的一生都在那里，全部的理想，全部的情感也全在那里。明天他發(fā)財了，什么都屬于他的；如果他失敗了，連他自己都不屬于他了。

更奇怪的是我曾經(jīng)在一座大樓里聞到檀香的氣味，剛好門開了，我看到一間雅致的佛堂，問起來才知道也原來是屠宰公司經(jīng)理的辦公室。你以為這是一個諷刺或是一個矛盾么?不，事實是這樣的，比這還巧妙的是不久才發(fā)生的，綁票匪把肉票藏到市政府里！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說起來真像一個虛構(gòu)的荒唐的故事哩！事實是真的，一點都不假。

可是，昨天我在街上卻遇到嚴密的搜查，仍然是那些巡捕執(zhí)行的。（從身材和態(tài)度上我只知道他們是忠于大英帝國的巡捕。）照樣是提了手槍，手指還扣在里面，準備任何時候都能射擊。當我十年前在上海的時候，我時時受到他們的搜查；二十年前在另一個城里，通過"日本租界"，常常受到日本兵的搜查，今天我又受到搜查了，你相信么，而且還有沖鋒槍，手提式。等著你要是拒檢，不但打死你，還得打死路上許多行人，好在我們的命不值錢，打死也算不了什么。

這是說你走在街上，就是住在你的家里呢，不久就要有人來拜訪你了。他們是奉公來的，什么問題你都不能拒絕回答，他要造成紀錄，將來分門別類，把你定成幾等幾級，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馬上就可以得到線索。想逃也逃不出去，你就變成了孫猴子，這個大城的主宰，就是如來佛的掌心。

這么說來，居民應(yīng)該高枕無憂了?？墒鞘聦嵣喜⒉蝗绱?。有一次的綁案贖金竟到了五十萬美金，你算一下看，有多少圈圈?綁匪的口氣比貪污的官吏還要大呢！論本事，也著實驚人，嚴然是一個有計劃有組織的團體，周密，敏捷，在效率方面說起來實在是不可比的。有一次，幾個綁匪帶著肉票，舞場，飯館，公共場所……什么地方都到過了，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發(fā)現(xiàn)出那極不自然的關(guān)系。我想，如果我是其中任何方面的一個，我卻會手足失措，形色張皇，早被人識破?？墒亲R破有什么用呢?這個大城的居民向例是不管閑事的，遇見鄰居有盜匪，照例是關(guān)門閉戶，除非失了火，那是因為怕連累的緣故。

不要說路人間沒有感情。不是前兩天有一件案子，一個妻子把丈夫殺了十二刀！這十二刀怎么砍下去的，我連想也想不出?？墒且粋€男人就是這樣被砍成多少塊，那個犯罪的女人（還是一個瘦小的年輕女人）還有那好事的記者把照片制版刊出呢！

這里反正有的是制版材料，有的是白報紙，也有的是那許多無聊的事。記得前一陣，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個父親節(jié)，一個最偉大的口號是"如果不紀念父親節(jié)，就是不孝！"（我想那一天，"不孝"的人實在太多了。）當天的報紙上，就有一個孝子向父親獻花的照片。彬彬有禮，假里假氣，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么一來就可以把這一對孝子慈父流傳千古?這些天呢，你沒有看見么?在選舉小姐皇后，滿紙都是照片哩！選舉票是用錢買的（這一點也還爽快，說明是要錢救災(zāi)），可是我無論如何總沒有這樣想的力量，不知道怎樣把瘦骨磷峋的災(zāi)民和花枝招展的女人想在一起。我覺得這又是一個大諷刺，一個大矛盾。

這個大城，原來是以大矛盾出名的，不是前些日子有過一次糧貸么?那用意也許好的，怕米糧漲價；可是這筆錢一來，制成漲價的資本。說是利民，反倒害民，有點看不過去了，火燒出來了，于是大雷大雨一陣，等到最后的有關(guān)人物也從外洋回來，反倒一點聲息都沒有了，誰知道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米糧，真是一椿古怪的東西，它沒有情感，也沒有生命，可是它支配人類的情感，主宰人類的生命。這許多年來，它不知道使多少人升上富有者的天堂，使多少人墮入貧賤者的地獄。我只可憐一位老教授，他因為錯領(lǐng)了二斗米，受到處分，因此羞愧致死！還有一個糧官，因為無法從百姓那里壓榨出米來，自己投水死了。一死并不能了事的，人總還是要活的，這又使我記起多少年前，曾經(jīng)有一些沒有飯吃的窮人，嘯聚山中，自稱是"米黨"。用米當做黨名，當然是前后所無，倒也一語中的，開門見山，沒有廢話，更不扭扭捏捏，裝瘋賣傻，充分地把米的重要性表現(xiàn)出來。

只要肯說一句真話，在中國，就是最值得敬重的。遍天都是謊話，美麗的，強項的，連自己都騙不過的……沒有一個商人說他壟斷居奇，貪圖萬利的；可是在我們的國家里，商人在四民之首，過著最豪華的生活。沒有一個大官不夸說自己的奉公守法，廉潔清明；可是他們從來不感覺生活迫人，他們一直騎在人民的頸子上。沒有一個漢奸不說自己是為國為民的，再切實一點就說到是地下工作者；可是他們沒有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捕捉，一直到勝利了，也不曾邀功候賞，卻多半是費盡心機抓了來的。在這個城里，連妓女都夸說是貞潔的；可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子，曾被一個二十歲的男子強奸了，還染了淋??！

這就是上海，我的孩子，這就是使許多人做夢的上海，這就是那些飛來轉(zhuǎn)去的大官富賈時?？湔f的上海！

怎么，你說這不該叫做上海，該叫做下海。這倒是一個新鮮的名字，可是下海我們也說不上。我們只是些水上的浮萍，上不去也下不去。今天我們漂到這里來了，我們還是聚在一起，就是有了大風(fēng)大浪，我們也不擔心淹沒，海水不過能滾過我們的身上，我們是沖不散也沉不下的。

好，我的孩子，今夜有滿天星，明天該有一個炎熱的響晴天。如果你不怕發(fā)痧，讓我明天領(lǐng)著你們到上海去下一遭海吧。

一九四六年九月一日

作者簡介：靳以（1909-1959），天津人。長期從事編輯工作和教育工作。著有《圣型》、《眾神》?！鹅F及其他》等。近年出版有五卷本《靳以選集》。

摘自：《過去的腳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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