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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山雪
李志君
冬季里的阿爾泰山,一滿是粉妝玉砌的世界。茫茫白雪,被覆幾百里山野,峰也胖了,嶺也腫了,溝溝澗澗都變得窄淺,原先窄淺的又干脆抹平,仿佛受俏的老嫗搽了具有神效的抗皺箱,繃展了皺巴巴的皮膚,返老還童了。那雪終究是虛軟之物,僅有它,不足以炫耀冬的嚴酷,于是有堅冰與水相濟。河、湖、溪、潭、泉,盡都是凝凍。陡崖峭壁上,昔時有水下瀉之處,皆成冰簾、冰幔、冰瀑,死板板地不動。更有那巨大的冰川冰灘盤踞于長峽曠甸,森森寒光逼射,顯示出凜然不可犯的威嚴。
這季節,群山深處那個小小的邊防站,能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屋頂上,哨樓上,近旁的馬廄、牛棚、豬圈、雞舍上、還有警犬室的頂蓋上,全都堆壓著厚厚的雪,只有栽著藍球架的小院里的雪才能被清掃干凈。四野又是那萬頃銀濤,小站嵌夾其間,稍遠點兒望它,孤零零的猶如一小堆僥幸未被冰雪吞埋的裸巖了。
倘若你在這季節光臨小站,且是平生第一次在這樣的季節來到這樣的地方,你對戰士們的生活,戰士們的情懷,會產生怎樣的印象和感想呢?
由于是冬天,所以你極可能首先留意的是戰士們對冷的承受。可不,在這嚴寒肆虐的邊山,朔風凄歷,滴水成冰,氣溫一不小心就滑到零下三十多度,零下十八九度還算暖和日子哩,冷得叫奇了。宿舍里,火爐火墻熱氣騰騰,可鋪板下卻常結著冰凌碴子,于是這屋內小小一方空間就跟大陸大洋一樣,也有高壓帶低壓帶之分了,也有大氣環流了。夜間鉆進被窩,總覺得腳底頭頂臉面處有冷風不停的掃,背脊也涼颼非曲直颼的,叫人由不得蜷成一疙瘩。你來站上第一宿就肯定有了這體驗,自然會生發出對戰士們的關切之情,晨起,你問他們:“夜里冷吧?”回答卻是:“受得了的。”你發現幾位戰士的耳朵、手背凍得紫腫甚或稀爛,你更憐憫得要不移落淚,問他們:“疼嗎?”回答卻是:“沒關系,春暖時就會好的。”
戰士們在言語上似乎并不富有,你便要更多地關注他們的行為舉動了。寒風里,大雪中,他們照樣操課、演練。在院間走隊列,拔正走,將那鐵鑄一般的身軀筆直地挺著,在冰凍的地殼上擊秦出沉穩、堅定的足音。或者上訓練場去,爬冰臥雪,舉槍瞄準,灼亮的目光射過槍械的缺口和準星,一絲不茍地在靶上選定最佳彈著點。有時,在那齊膝深的雪地中躍進、臥倒,臥倒、躍進。有時,雪杖、滑雪板又將他們武裝起來,以令他們駕風馳騁于雪濤之上,拔腳邁腿已夠費力了,何況山野間多是陡險迷亂處,一不留神,就要滾下雪坡,跌進雪坑,或是閃落雪崖。一旦這樣,就不是走了,那就得爬,就得拱。這寒天雪野之行,直叫每個人的眉毛胡髭連同臉上的汗毛兒都結白霜,個個變成圣誕老人。一身衣著鞋帽也披上冰甲冰鱗,動則丁鈴作響,都像一件飾銀綴玉的樂器了。征旅順當點兒,多半當日可返回。若遇暴光風雪,可就多半需在外下榻了,雪窩窩里蹲上一夜,相偎著暖和身子,或許有人這天就要不幸凍壞手腳哩。
冬日的小站也有輕松歡快的情趣在。課余假日,有嘹亮的歌聲,開心的談筆笑,收錄機聲嘶力竭的喧響,閉路電視令人眼花繚亂的節目播映。三五一伙相邀了去雪地上打雪仗,摔絆跤,滾成雪人兒白蛋兒,也痛快淋漓得很呢。打球、拔河,全力抗爭;下棋、甩老K,咋咋呼呼且少不了耍賴皮。打牌輸了的還得鉆桌子,胖子連子、大個子指導員也鉆哩,不鉆不行。外部世界的歌星舞星還有啥星不會來這兒“走穴”,咱們自己就是雪國里的明星,也跳伴迪斯科,也干霹壢舞,紅棉牌吉他還多少有著一把,你彈我彈他也彈。咦,霹靂舞那玩藝兒也不是隨心所欲就支應得來的,一農村籍戰士學到第二天就扭了脖筋兒,頸項直梗梗地轉動不得,忙求衛生員作針灸治療。活潑靈滑的小伙子們,啥子文娛活動不能搞呢?去年元旦,那個冰雕比賽就絕對精彩。你沒見那場面,院間里,面對一塊塊碩大的冰索,人人都嚴然成了匠心獨具的藝術大師,展開想象的翅膀,決心創造也杰作來。敲鑿聲中,各個物象從晶瑩的母體中漸漸脫出,有人有仙有禽有獸,各具其態,各爭其勝,又各各被賜了名兒,什么“邊防警哨”、“彌勒賞雪”呀,什么“雙魚慶喜”、“虎嘯幽林”呀,森森總總幾十件,在陽光、霞光、月光、燈光的輝映下,展示出美而和諧的意境。也有一件呼為“嫦娥奔月”的作品,選材倒挺不賴,卻因作者扭虧為盈法實在欠佳,到底沒能雕琢出飄曳的裙裾褶皺來,嫦娥遂被委屈得像個大白蘿卜栽在那兒了,但也讓大家好生快活了一回。這次冰雕比賽,雖遠不能同大都市里富麗堂皇的冰殿相比,可終究是邊防站建幾十年來一次空前的藝術展現,且處于冷凍的邊地,戰士們怎能不陶醉其中,樂得跳蹦子呢?
好了,現在你可以談談在目者了這一切、了解了這一切之后,你的印象和感觸。你一定會說,在這遙遠的堡壘,在這冰封雪裹的崇山峻嶺之間,我們的戰士憑著一腔赤誠和一身驍勇,抵御風雪嚴寒,戰勝艱難困苦,朝氣蓬勃地履行著自己崇高的職責,真了不起啊!是的,小站上的指戰員們在艱苦卓絕的斗爭生活中所展示出的精神風貌,同你頭腦間早已有的那種關于革命戰士英雄氣度的整體概念無疑是完全吻合的,于是,你就自然而然地會給他們以由衷的贊賞了。
不過,當你進而仔細觀察,仔細體味,你會發覺在這小站上的英雄氣度的總旋律中,竟夾混著一些似乎不合拍合調的樂句,而且,這樂句逸散出的是一種什么氣氛,是寂寥、沉郁,還是滯澀、灼躁,也不好捉摸,難以確喻。總之,它飄飄忽忽,隱隱現現,會隨時纏附人身,可能這會兒纏住這一個幾個,過會兒又去纏那一個幾個,纏住了誰,誰就即刻精神不佳甚至失卻常態。比如,有人剛才還歡歡喜喜、活蹦亂跳的,倏忽間就像哪根神經不對勁了,臉兒刷地一沉,獨自坐到火爐旁或別的一個什么角落去,癡愣愣的,緘默不語。有時,一個、兩個、三幾個人,站在屋后雪坎上,朝馬廄、牛棚、豬圈、雞舍近旁的雪地上望:那兒,一頭豬尾隨了一頭牛走,一只雞又隨了那頭豬走。或是牛跟著豬,豬跟著雞,偶爾還有一只烏鴉有恃無恐地站在豬背上,就此而已。他們看的正是這沒意思的鏡頭。有時你還會看見一個戰士在門前院落踅來轉去,顯得焦急的神情,仿佛丟失了一筆巨款。偶爾,你還會聽見房舍后有“嗷——嗷——”的叫聲,你以為是狼或熊瞎子跑來了,便怯生生又喜滋滋地溜到墻拐角窺探,意是一個、兩個、三幾個戰士站在那兒,朝著遠處綿延的雪巒呼喊。甚至還會發生這樣的事兒:猶如驟然而至的協陣雨一樣,屋里兩個戰士忽然大聲吵將起來,這個立眉瞪眼,那個拍桌跺地,嚇煞人了。你當然不希望他們戰友之間出現這樣的景況,更擔心他們會廝打起來。可等不得你去勸解,吵嚷之聲已戛然而止,兩人又嘻嘻笑了。一了解,原來他們在團結方面并無裂痕,僅僅是冷不丁發起火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可能還會聽到這種說法:有些原本性兒綿和的戰士,在站上熬的年月久了,那性兒說不定會變得急暴哩。
這些年輕人到底怎么啦?面對這紛雜而光怪陸離的現象,你困惑,驚愕、惋惜,啼笑皆非,心中的滋味難以名狀。你很想弄明白這種狀況產生的根源,很想了解個中隱情,可你又不忍心啟齒詢問他們。為了尋求答案,你可能要回頭重新打量小站的環境,從頭了解戰士們的生活。看來這樣的思路是對頭的。
這小站,深處億萬大山之中,獨立于邊地之一角,偏僻而又遙遠。戰士們自打穿上第一套新嶄嶄的軍裝,就被撥拉到這兒,三年五載如鎖深閣,難得有人撈著去山外撲滅過一兩次林火之外,幾年間就沒遠離過小站了。就說那個左手食指上沒有指甲蓋兒的現任炊事班長吧,改成志愿兵,好像做了大官,高興得不得了,可刨去兩次探家的時間,九年都如像皮膏貼在站上。每日間,全站出出進進就這么幾十號人,兩個擦肩過,不用互望,只聽呼吸足音,便都知曉對方是王五還是趙六,朝夕相處,太熟悉了。況關山阻絕,路途艱險,即便春夏秋日,也難得有他人涉足光顧,來看他們一眼,問候他們一聲。春夏秋日又都是那樣短促,一交九、十月,冬老人就哈著冷氣,咳嗽著喘噓著蹣跚而來,說:“我要在這兒多呆些時候呢?”將那冰冷的、白茸茸的身軀往這山野一臥,就沉沉睡去了。大體要到翌年四月,才漸漸蘇醒,咳嗽著喘噓著蹣跚離去。這就是小站的雪季,長啊,真長,年年如此。年年到了這季節,便七五天一場大雪,望四野,雪、雪、雪,小站成了冰雪海洋中的一座孤島。人就蹲在這雪窩窩里,家信也難來,書報也難來,連個過路鬼都看不到了。
小站就是這么個特殊世界。試想,倘若讓你年復一年地置身于這環境中,你將如何?會不會先隱隱地、淡淡地生出一絲陣發性的寂寥感來,這感覺又隨著光陰的延續而越積越重,發作亦趨頻繁?誠然,你有強韌的意志,有灑脫豪放的秉性和高尚的志趣,如果是戰士,你定然也會像小站主人那樣,戰勝各種艱難困苦,還要變著法兒給自己的生活增添活潑快樂的情趣哩。但你也需想想,那寂寥感因賴托子這特殊的環境,是否也有一定的頑固性,猶如一脈潛流,有時就要泛涌起來擾動你的心緒,并非時時都能排遣掉?這時,你可能顯現出怎樣的神情舉態?設想一下,會不會歡顏頓失,繼而勾起一樁心思,不聲不響地坐到火爐旁或別的一個什么角落去?會不會覺得啥都好像沒勁兒了,便站到雪坎上觀望那雞豬牛相隨而走的鏡頭,消磨一段無聊的時光?會不會忽而焦煩起來,像丟失了一筆巨款,心神不定地踅來轉去?倘若這寂寥感一時來勢兇猛,你會不會倏忽間躁怒起來,莫名其妙地就跟人大吵一頓,吵過之后,是否覺得全身心都輕松多了?好啦,你若如此這般地來推度這兒的戰士們那形形色色的、奇奇怪怪的舉動,就近乎情理啦。
這就是小站生活的全景。在這兒,歡悅與沉郁聯袂,熾烈同清冷共生;火樣的熱情沸沸揚揚,荒落之感也相當強固。小站主人們的心完完全全是一個多元世界,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將這世界塞得滿滿登登的。即便截然對立的兩股情緒,在這心的世界里整日搡搡擠擠,相互嚙咬,卻不會這一方永遠吞滅了那一方。
所以,誰也莫要對戰士們那些看似平庸無味、刁鉆古怪的表現報以竊笑,更不可責怪他們。他們都是血氣方剛的青年,是人,又生活在這特殊天地里,哪能只有歡樂而無惆悵,只應該臉兒笑著而不能吁嘆或怒吼一聲呢?不管怎樣,他們終究在這兒斯守著,抗爭著,戰斗著,義無返顧地奉獻著自己寶貴的青春啊!徹悟了這一切之后,你是否覺得,你頭腦間早先已有的那種關于革命戰士英雄氣度的整體概念,不僅沒有因你在小站上看到了令你一時感到不快或不解的一面而有所污損,相反,這概念還得更完整,更生動,更輝煌鮮明了,你的心魄也隨之受到了強烈的撼動了?
假若你覺得自己的感受還稍顯空泛的話,就盡管在戰士們中間了解具體事實好了。你一定會采擷到很多很多花朵兒一般美麗的小站故事的。舉例說吧,可能有人不會忘記告訴你本站電臺臺長的一樁事兒。去年春節前一個多月,這位臺長回四川老家結婚。除夕之夜,小站這兒也洋溢著熱鬧的氣氛,大伙兒說笑之間,便涉及到臺長。這個說:“又跟家人團圓,又跟新娘子度蜜月,美死這家伙了!”那個說:“我還不了解他?蹲在站上,常嚷嚷‘急死了憋死了’,巴不得早日跟這鬼地方永別呢!”連那位一連三次放充了探親假的三排長,也急猴猴地喊起來:“那小子撈著了好事,這工夫肯定把咱哥兒們全忘啦!”正嚷得不亦樂乎,一個渾身雪霜冷氣的人突然走進屋來,大家一瞧:臺長!全驚呆了。這可憐可敬的臺長啊,他辭別家人,返回邊疆,帶著一兜兜干糧,在冰山雪野中走了三天,就這么趕回來了,還背了十幾斤熏肉,說這是新娘子送給新郎的戰友們的禮物。剛才攻擊臺長最起勁的一幫子,立時都表現好了,七嘴八舌地說:“臺長你急啥子呀,你不該這么早就回來呀,應該在家住到春暖時節呀!”臺長笑笑說:“在站上,嫌寂寞,嫌冷清;離開了,心里又空蕩蕩的,更不好受。鬼知道咋搞的喲!”有人就禁不住地啜泣起來,小站主人們的情感實在是既復雜又明了,既怪異又平常。不管怎樣,你采擷到很多很多花朵兒一般美麗的小站故事,自然就能編織成一個美麗得更叫人動心的花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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