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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的人,講究個性,裝修房子、購買家具都不愿和別人發生雷同,特別是女性穿衣特別害怕撞衫,遇到這事那件衣服就會永沉箱底再不會穿了,鞋子也要盡量穿出個性。撞衫這種事情,在四十年前是不會發生的,那時候的穿戴,每一件都是純手工打造,每一件都是絕對的私家定制,每一件都是充滿溫情的世間孤品。
小時候,村里的人們都一律的簡約。那時候,小街上沒有成衣可買,憑票供應買來的只有布匹和棉花。村子里的人們,一家老小的衣服鞋帽幾乎全靠女主人的一雙巧手日夜不停地忙碌,特別是縫制棉衣和做鞋,除了干農活打理一日三餐,女人的手里永遠做著各式各樣的針線活,大家在一起聊天時也不閑著,白天忙不完夜晚的油燈下也要一直忙到深夜,是女人勤勞的手,支撐著村莊的光鮮亮麗。
那時候家家都不寬裕,但到了臘月,孩子們入冬時就穿上的冬衣已經磨損的有點破舊甚至到了襤褸的程度,春節時大人都要想方設法為孩子們置辦一身新外套,一身置辦不齊做一件新布衫或一條新褲子也好。那時縫紉機很少,只有國營的縫紉部有幾臺,每到春節因為縫紉機數量少所以縫紉部顯得異常忙碌。特別是到了臘月臨近年關的時候,做新衣服的人都能把低矮的縫紉部擠破,脖子上掛著一條皮尺的裁縫師傅忙得滿頭大汗,可能是太累的緣故,他的脾氣也變得不好起來,但絲毫擋不住人們的熱情,人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正月初一的早上穿上一身新衣服。以至于有時候到了除夕之夜,有些孩子的新衣服還沒全部完成,挑褲邊上衣領釘扣子等活兒縫紉部就不給做了,母親們就會在油燈下一直忙到深夜。過年的時候,就像村子里的“時裝節”,家家孩子都穿著嶄新的衣服,走東家串西家,女人們見到孩子們也是評頭品足一番。
我童年記憶中家里最熟悉的家具就是母親的針線笸籃,柳條編成外面被父親用油漆染成紅色,笸籃不大,尺五大方圓,經常放在炕頭的小紅箱子上面。里面滿滿的裝著各色各樣的布頭,最顯眼的是一個紅色的三寸來長呈長方形中間向內彎曲兩頭雕著蓮花圖案的纏線板,通常中間纏著常用的白色或者黑色的棉線,兩邊纏著紅色或者黃色的絲線,大小不一的縫衣針輕巧的別在棉線上。每當我們的衣褲破了,母親就會嫻熟的從笸籃里取出線板,穿針引線為我們縫補。有時候縫補衣服不需要脫下來,母親就會順手拿一個布頭讓我叼在嘴上,她說不叼布頭出門容易遭人訛詐被人誣陷。
奶奶也有一個針線笸籃,奶奶青光眼視力不好,穿針的時候她往往一手拿線一手舉著針臉對著亮光,好半天也穿不進去,奶奶的針線笸籃里就多了一個穿針器。穿針器有兩厘米長,銀白色,長得像一把小手槍,穿針的時候,縫衣針豎著從準星位置插進去,棉線從槍口穿進去,拔出縫衣針棉線就穿在縫衣針的針鼻里,煞是神奇。大多數時候,是我們替奶奶穿針。奶奶盡管視力日漸減退,但她憑著眼睛微弱的光感,依然做著縫被頭、釘扣子、補衣襟等針線活,摸索著針腳走的很細很密,縫幾針就把縫衣針在自己花白稀疏的梳理得非常整齊的頭發上披一下。
小小的針線笸籃容納著鄉村的冷暖,除了纏線板和瑣碎的布頭,一把大剪刀是必不可少的,里面還有頂針、透針、鉗針、細麻繩等物件。麥子收獲之后的下雨天,最適合做針線活。窗外細雨淋漓,一片蒼翠,母親就會在土炕上展開春天里漿洗好的棉衣布料,先把衣料鋪平像一個大大的十字,再把棉絮仔細的鋪在衣料上攤平,哪兒薄了就拿一點新棉花補一點好讓我們度過極寒的冬天。棉花鋪好以后,就從棉衣的后襟開始向上卷,最后連同衣袖整個完成一個翻轉,這樣就成了面是面,里是里,中間是棉花的棉衣的形狀。這時,縫衣針就開始發揮作用,先豎著?線把棉花固定在面里之間,?線多了棉衣會發硬穿著不舒服,?線少了棉花會位移破壞了防寒的效果,所以?線的多少要恰到好處。棉衣?好以后就用縫衣針沿著袖口腋下一直縫合到下擺,然后縫上捻襟、衣領、扣和門,一件棉衣就完成了。遇到縫新棉衣時,母親還要動用她的大剪刀在一塊新布料上按照我們的尺寸裁剪,我的棉衣一般是黑面碎花里,姐姐的棉衣是花面藍布里。
縫制衣服有季節緩急,鞋作為人與土地天天接觸的媒介承載著身體去成長去勞動去奔走四方的穿著用品,就顯得不可缺少且最容易損壞,做各式各樣的鞋就成了村莊里女人們自小就要學會的最基本的技能,她們四季里有納不完的鞋底,做不完的鞋。
打袼褙是做鞋的基礎工作。那時的布料稀缺,家里孩子少還好,家里孩子多生產隊發的布證就會短缺,就買不回足夠的布料,衣物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最后的舊衣服還是不能扔掉,還能用來打袼褙。在大晴天,卸下自家的門板,用玉米面爍一鍋糨子抹在門板上,先用幾片用舊衣服拆成的較大的舊布片粘在門板上,再抹一層糨子把較小的舊布片仔細的再粘一層,盡量做到不重疊,如此這般就把舊布片連成了三四層,最后在外面粘一層較大的布片,袼褙就打好了。在太陽下暴曬一天干透后,就可以揭下來門板那么大一整塊的又挺又硬的袼褙。
做鞋之前,用提前鉸好的紙質鞋樣放在袼褙上做標準,用剪刀把袼褙裁成大大小小的鞋底鞋幫原料備用。
納鞋底是最費功夫的針線活,要把多層袼褙疊在一起,最上層和最下層的兩塊要用白布包住一面,中間三層用白布條收邊保證整個鞋底成白色,最后用在錐形的前端有個缺口來勾線的透針配合細麻繩用細密的針腳把多層鞋底樣緊密的連綴在一起,鞋底才算完成。有時,為了結實耐用,在鞋底的底面還要把麻繩有規律的打個結,這些結就在鞋底上形成了各種圖案,既美觀結實又防滑。納鞋底是所有針線活中最費力的活兒,最厚的鞋底四五層袼褙疊加在一起,一般的縫衣針根本穿透不了。即使用錐子在鞋底上預先透好穿針的孔,錐子拔出后最大號的針靠頂針都無法穿越,這時就要靠鉗針夾住鋼針的前部拔出鋼針讓細麻繩順利穿過。為了讓構成鞋底的各層袼褙緊致,每納一個針腳就要用手使勁的勒緊每一根麻繩,手勒出血是經常的事兒。
鞋底納好好后就是做鞋幫,鉸好的鞋幫底料是袼褙,外面經常要罩一層面料,男鞋一般的就是一層普通布料或者更結實一點的燈芯絨,女鞋和孩子們的鞋子講究一點的都是要扎花。這種扎花工藝不同于刺繡,把剪有喜上眉梢、并蒂蓮花等圖案的花樣粘在鞋樣上,用彩色絲線按照花樣沿著一定的方向繃線,還
可以用其他顏色的絲線再覆蓋,就像工筆畫里的染的技法,使整個圖案富有層次和立體感。小孩子的鞋花樣更多,有老虎、小豬等動物造型,體態夸張色彩絢麗。扎花是一個很費時間和智力的針線活,除了姑娘出嫁要陪嫁一對扎花枕頭,新娘子腳上穿的一雙紅色繡花鞋,忙忙碌碌的農家人一般是不會在鞋面上花很多功夫,最多在鞋面上扎幾朵小梅花與鞋底連綴在一起了事。但我的鞋上從不缺少花朵,以至于把母親對我的偏愛當成對我這個男人的輕視而屢次拒絕穿帶花的鞋子。
母親有一件寶物,那是一件似乎沒有完成的手工精品,在母親陪嫁來的一口紅色木頭箱子里用花布包袱珍藏著,母親外出時我不止一次的拿出來“研究”過。那是一件由十多片扎花工藝制品連綴在一起的物件,每一小片呈一頭大一頭小的梯形,大頭那邊延伸有一個等腰三角形為一個整體,上用扎花技法繡著各種圖案和花朵,每一小片各不相同。十多個小片連綴起來像一個披肩也像一個裙飾,顯得異常華麗尊貴精美絕倫。母親說那是外婆留給她的東西,至于做什么用母親也不知道。
我經常在猜想,我的外婆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久好久。我的外婆在我母親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連我母親也記不住她的容顏,但卻給我母親留下了那樣一件幾乎耗盡了一個母親全部心血的精美得看著讓人落淚的未完成的針線活,這是一個多么讓人心傷的遺憾。
因為有了這個寶物,忙碌的母親為了讓我穿上一雙與眾不同的鞋子,她屢屢從那件寶物身上拆下現成的扎花作品縫在我的鞋子上,直到我長大到不能再穿扎花的鞋子以后,那件寶物已經消失了。也許在我母親的眼里,這種物件高貴到用不上就是沒用的,只有變得有用讓傾注了愛的東西延續給自己的孩子們那才有意義。我結婚的時候,兩頭有方形扎花飾面呈長條狀的枕頭已經略顯過時,但母親還是為我們準備了一個兩頭扎花的長枕頭,嶄新的整齊的放在床頭,藍藍的散發著溫情的柔光。
鄉村里的手工衣物是充滿感情的勞動結晶,一針一線間是一種愛,是一種牽掛。中唐詩人孟郊在《游子吟》中這樣寫道: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更有清代文人寫的“父書空滿筐,母線尚縈襦”;“向來多少淚,都染手縫衣”把這種親情與衣物的關系說的更加生動,充滿柔情,充滿幸福。
如今,人們的穿戴已不再滿足于溫暖,講究時尚元素的運用,追求個性的獨特,衣物已經走向了品牌化與專業化。大機器時代面對琳瑯滿目的衣物鞋帽,我們竟也經常陷入無衣可穿的悖論。生產線上,一個熟練的女工接觸到的僅僅是衣物的一個部分,做的是千篇一律的機械勞動不用傾注太多的匠心,她不會知道這件衣物將流向何方,也不會知道這件衣物將穿在誰的身上,在她們眼中這些衣物僅僅是一件商品,不管多么漂亮已經容不下一絲一毫的情感。扎花工藝也實現了自動化,錦衣加身已不再是皇族和官員的專屬服裝,只要你喜歡你也可以實現。在我們的身上幾乎已經找不到手工衣物的蹤跡。機器解放了女人們的雙手,使她們有更多的時間走出家門,做更多她們喜歡的工作。將來,手工的針線活兒最終會在我們的生活里消失,這是時代的進步。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針線活兒已經快要淡出我們的記憶,年輕的母親們大多數已經失去了這種技藝,只有小城街道拐彎處幾位做手工鞋墊的老人,還在一片繁華中堅持著遠古的手工針線活兒。
我們不用婉嘆苦難的過去,更不用刻意挽留流逝的舊事,我們要在享受社會進步的同時,記住愛,記住溫暖,并讓它傳承下去,去填補我們的世界因為奔跑的太快而留下的的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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