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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受社會主義教育
我們初下鄉(xiāng),同伙一位老先生遙指著一個農(nóng)村姑娘說:“瞧!她像不像蒙娜·麗莎?”
“像!真像!”
我們就稱她“蒙娜·麗莎”。
打麥場上,一個三角窩棚旁邊,有位高高瘦瘦的老者,撐著一支長竹竿,撅著一撮胡子,正仰頭望天。另一位老先生說:
“瞧!堂吉訶德先生!”
“哈!可不是!”
我們就稱他“堂吉訶德”。
那是一九五八年“拔白旗”后、“大躍進”時的十月下旬,我們一伙二十來人下鄉(xiāng)去受社會主義教育,改造自我。可是老先生們還沒脫下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眼鏡,反而憑主觀改造農(nóng)村人物呢!
據(jù)說四十五歲以上的女同志免于下鄉(xiāng)。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眼看年輕同志們“老張”“小王”彼此好親近,我卻總是個尊而不親的“老先生”,我也不能自安呀!
下鄉(xiāng)當(dāng)然是“自愿”的。我是真?zhèn)€自愿,不是打官腔;只是我的動機不純正。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樣生活的。第二,還是好奇。聽說,能不能和農(nóng)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線。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下鄉(xiāng)當(dāng)然有些困難。一家三口,女兒已下廠煉鋼。我們夫婦要下鄉(xiāng)自我鍛煉,看家的“阿姨”偏又是不可靠的。默存下鄉(xiāng)比我遲一個月,我不能親自為他置備行裝,放心不下。我又有點顧慮,怕自己體弱年老,不能適應(yīng)下鄉(xiāng)以后的集體生活??墒牵夥乓郧?,艱苦的日子也經(jīng)過些,這類雞毛蒜皮算不得什么。
十月下旬,我們一行老老少少約二十人,由正副兩隊長帶領(lǐng)下鄉(xiāng)。我很守規(guī)矩,行李只帶本人能負(fù)擔(dān)提攜的,按照三個月的需要,盡量精選。長途汽車到站,把我們連同行李撇在路旁。我跟著較年輕的同伙,掮起鋪蓋卷,一手拿提包,一手拿網(wǎng)袋,奮勇追隨;可是沒走幾步,就落在后面,拼命趕了一程,精疲力竭,只好停下。前面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路旁守著行李的幾位老先生和女同志也不見了。找不敢放下鋪蓋卷,怕不能再舉上肩頭。獨立在田野里,大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慨。幸喜面前只有一條路。我咬著牙一步步慢慢走,不多遠就看見拐彎處有一所房屋,門口掛著“人民公社”的牌子,我那些同伙正在門口休息。我很不必急急忙忙,不自量力。后面幾位老先生和女同志們,留一二人看守行李,他們大包小件扛著抬著慢慢搬運,漸漸地都齊集了。
那半天我們在公社休息,等候正副隊長和公社干部商定如何安插我們。我們分成兩隊。一隊駐在富庶的稻米之鄉(xiāng),由副隊長帶領(lǐng);一隊駐在貧瘠的山村,由正隊長帶領(lǐng)。我是分在山村的,連同隊長共五男二女。男的都比我年長,女的比我小,可是比我懂事,我把她當(dāng)姊姊看待。隊長是一位謙虛謹(jǐn)慎的老黨員。當(dāng)晚我們在公社打開鋪蓋,胡亂休息一宵,第二天清晨,兩隊就分赴各自的村莊?!懊赡取惿焙汀疤眉X德”就是我們一到山村所遇見的。
我們那村子很窮,沒一個富農(nóng)。村里有一條大街或通道,連著一片空場。公社辦事處在大街中段,西盡頭是天主教堂,當(dāng)時作糧庫用,東盡頭是一眼深井,地很高,沒有井欄,井口四周凍著厚厚的冰,村民大多在那兒取水。食堂在街以北,托兒所在街以南。沿村東邊有一道沒有水的溝,旁邊多半是小土房。磚瓦蓋的房子分布在村子各部。村北是陡峭的山,據(jù)說得乘了小驢兒才上得去。出村一二里是“長溝”,那兒有些食用品商店,還有一家飯館。
那時候吃飯不要錢。每戶人家雖各有糧柜,全是空的。各家大大小小的腌菜缸都集中在食堂院子里,缸里腌的只是些紅的白的蘿卜。墻腳下是大堆的生白薯,那是每餐的主食。
村里人家?guī)缀跞且恍眨蟾攀且粋€家族的繁衍,異姓的只三四家。
二、“過五關(guān),斬六將”
我們早有心理準(zhǔn)備,下鄉(xiāng)得過幾重關(guān)。我借用典故,稱為“過五關(guān),斬六將”。
第一關(guān)是“勞動關(guān)”。公社里煞費苦心,為我們這幾個老弱無能的人安排了又不累、又不臟、又容易的活兒,叫我們砸玉米棒子。我們各備一條木棍,在打麥場上席地坐在一堆玉米棒子旁邊,舉棒拍打,把王米粒兒打得全脫落下來,然后掃成一堆,用席子蓋上。和我們同在場上干活的都是些老大娘們,她們砸她們的,和我們也攀話談笑。八點開始勞動,實際是八點半,十點就休息,稱為“歇攀兒”,該歇十分鐘,可是一歇往往半小時。“歇攀兒”的時候,大家就在場上坐著或站著或歪著,說說笑笑。再勞動不到一個多鐘頭又“歇攀兒”了!大家拿著家具——一根木棍,一只小板凳或一方墊子,各自回家等待吃飯。這些老大娘只賺最低的工分。
有時候我們推獨輪車搬運地里的秫秸雜草。我們學(xué)會推車,把穩(wěn)兩手,分開兩腳,腳跟使勁登登地走,把襪跟都踩破。我能把秫秸雜草堆得高過自己的腦袋,然后留心推車上坡,拐個彎,再推下坡,車不翻。
有一次叫我們捆草:把幾莖長草捻成繩子,繞住一堆干草,把“繩子”兩端不知怎么的一扭一塞,就捆好了。我不會一扭一塞。大都快黑了,我站在亂草堆里直發(fā)愁??墒巧a(chǎn)隊副隊長(大家稱為“大個兒”的)來了,他幾下子就把滿地亂草全捆得整整齊齊。
有幾次我們用小洋刀切去蘿卜的纓子并挖掉長芽的“根據(jù)地”,然后把蘿卜搬運入窖。我們第一天下鄉(xiāng),就是干這個活。我們下鄉(xiāng)干的全是輕活兒,看來“勞動關(guān)”,對我們是虛掩著的,一走就“過”,不必沖殺。
第二關(guān)是“居住關(guān)”。記得看過什么《清宮外史》,得知伺候皇上,每日要問:“進得好?出得好?歇得好?”“進”、“出”、“歇”在鄉(xiāng)間是三道重關(guān)?!靶痹杆?,在我們就指“居住”;“進”和“出”就指下文的“飲食”和“方便”。
農(nóng)民讓出一個大炕,給五位老先生睡。后來天氣轉(zhuǎn)冷,村里騰出一間空房,由我們打掃了糊上白綿紙,買了煤,生上火,我們一伙就有了一個家。但我和女伴兒只是“打游擊”。社里怕凍了我們,讓我們睡在一位工人大嫂家。工人有錢買煤,她家睡的是暖炕。可是沒幾天,工人回家度假,黨支部書記肖桂蘭連夜幫我們搬走,在一間空屋里塵上撲鼻的冷炕上暫宿一宵,然后搬入公社縫紉室居住。縫紉室里有一張竹榻,還有一塊放衣料什物的木板,寬三尺,長六七尺,高高架在墻頂高窗底下,離地約有二米。得登上竹榻,再蹬上個木樁子,攀援而上;躺下了當(dāng)然不能翻身,得挨著墻一動不動,否則會滾下來。我的女伴說:“對不起,我不像你身體輕,我又睡得死,而且也爬不上;我只好睡下鋪。”我想,假如她睡上鋪,我準(zhǔn)為她愁得徹夜不眠。所以,理所當(dāng)然,我睡了上鋪。反正我經(jīng)常是半睡半醒地過夜。窗隙涼風(fēng)拂面,倒很清新,比悶在工人大嫂家煤味、人味、孩子屎尿味的屋里舒服得多。每天清早,我能從窗里看到下面空場上生產(chǎn)隊排隊出發(fā),高聲唱著“社會主義好”。后不久,村里開辦了托兒所。托兒所的教室里擺著一排排小桌子小凳子,前頭有個大暖炕。我和女伴兒以及另單位的兩個女同志同睡這個大炕。她們倆起得早,不及和我們見面就去勞動了。我每晨擂著拳頭把女伴打醒,急急穿衣洗漱,一個個娃娃已站滿炕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我們看,我感到自己成了動物園里的猴子。同炕四人把鋪蓋卷上,沿墻安放。娃娃們都上炕游戲。一次,我女伴的鋪蓋卷兒給一個娃娃騎在上面撒了一大泡溺,幸虧沒透入鋪蓋內(nèi)部。四人睡這么一個大炕,夠舒服的,盡管被褥有溺濕的危險。
第三關(guān)是“飲食關(guān)”。我們不屬于生產(chǎn)隊,吃飯得交錢。我們可以加入干部食堂,每日兩餐,米飯、炒菜,還加一湯,如加入農(nóng)民食堂,飯錢便宜些,一日三餐,早晚是稀的,中午是窩頭白薯。我們愿意接近老鄉(xiāng)們,也不慣吃兩頓干飯,所以加入了農(nóng)民食堂。老鄉(xiāng)們都打了飯回家吃。我們和食堂工作人員在食堂吃。我們七人,正好一桌。早晚是玉米渣兒煮白薯塊,我很欣賞那又稀又膩的粥。窩頭也好吃,大鍋煮的白薯更好吃。廚房里把又軟又爛的自薯剝了皮,揉在玉米面里,做成的窩頭特軟。可是據(jù)說老鄉(xiāng)們嫌“不經(jīng)飽”。默存在昌黎鄉(xiāng)間吃的是發(fā)霉的白薯干磨成的粉,摻合了玉米面做的窩頭,味道帶苦。相形之下,我們的飯食該說是很好了。廚師們因我喜愛他們做的飯食,常在開飯前揀出最軟最甜的白薯,堆在灶臺上,讓我像貪嘴孩子似的站著盡量吃,我的女伴兒也同吃。可是幾位老先生吃了白薯,肚里產(chǎn)生了大量氣體,又是噫氣,又是泄氣。有一次,一位老先生泄的氣足有一丈半長,還搖曳多姿,轉(zhuǎn)出幾個調(diào)子來。我和女伴兒走在背后,忍著不敢笑。后來我揀出帶下鄉(xiāng)的一瓶食母生,給他們“消氣”。
我那時還不貪油膩。一次夢里,我推開一碟子兩個荷包蛋,說“不要吃?!毙褋砀嬖V女伴,她直埋怨我不吃。早飯時告訴了同桌的老先生,他們也同聲怪我不吃,恨不得叫我端出來放在桌上呢!我們吃了整一個月素食,另一單位的年輕同志淘溝,捉得一大面盆的小活魚。廚房里居然燒成可口的干炙小魚,也給我們開了葷。沒料到貓魚也成了時鮮美味。我們吃了一個月粗糲之食,想到大米白面,不勝向往。分在稻米之鄉(xiāng)的那一隊得知我們的饞勁,忙買些白米,煩房東做了米飯請我們?nèi)コ?。我像豬八戒似的一丟一碗飯,連吃兩碗,下飯只是一條罐頭裝的鳳尾魚(我們在“長溝”共買得二罐)和半塊醬豆腐。我生平?jīng)]吃過那么又香又軟的白米飯。
以后,我們一伙都害了饞癆——除了隊長,因為他不形于色,我不敢冤他。他很體察下情,每一二星期總帶我們到長溝的飯館去吃一頓豆?jié){油條當(dāng)早飯。我有時直想吃個雙份才飽,可是吃完一份,肚子也填得滿滿的了。我們曾買得一只大沙鍋,放在老先生住的屋里當(dāng)炊具,煮點心用。秋天收的干鮮果子都已上市,我們在長溝買些干棗和山楂,加上兩小包配給賣的白糖,煮成酸甜兒的酪,各人拿出大大小小的杯子平均分配一份。隊長很近人情,和大家同事。我的女伴出主意,買了核桃放在火上燒,燒糊了容易敲碎,核桃仁又香又脆,很好吃。反正什么都很好吃。每晚燈下,我們空談好吃的東西,叫作“精神會餐”,又解饞,又解悶,“吃”得津津有味?!帮嬍酬P(guān)”該算是過了吧?
第四關(guān)是“方便關(guān)”。這個關(guān),我認(rèn)為比“飲食關(guān)”難過,因為不由自主。我們所里曾有個年輕同事,下了鄉(xiāng)只“進”不“出”,結(jié)果出不來的從嘴里出來了。瀉藥用量不易掌握,輕了沒用,重了很危險,因為可方便的地方不易得。漚“天然肥”的缸多半太滿,上面擱的板子又薄又滑,登上去,大有跌進缸里的危險,令人“戰(zhàn)戰(zhàn)栗栗,汗不敢出”——汗都不敢出,何況比汗更重濁的呢!
有一次,食堂供綠豆粉做的面條。我撈了半碗,不知道那是很不易消化的東西,半夜闌肚子了。那時我睡在縫紉室的高鋪上。我盡力綏靖,胃腸卻不聽調(diào)停。獨自半夜出門,還得走半條街才是小學(xué)后門,那里才有“五谷輪回所”。我指望鬧醒女伴,求她陪我。我穿好衣服由高處攀援而下,重重地踩在她鋪上。她睡得正濃,一無知覺。我不忍叫醒她,硬著頭皮,大著膽子,帶個手電悄悄出去。我摸索到通往大廳的腰門,推一推文風(fēng)不動,打開手電一看,上面鎖著一把大鎖呢。只聽得旁邊屋里雜亂的鼾聲,嚇得我一溜煙順著走廊直往遠處跑,經(jīng)過一個院子,轉(zhuǎn)進去有個大圓洞門,進去又是個院子,微弱的星光月光下,只見落葉滿地,闃無人跡。我想到了學(xué)習(xí)貓咪,摸索得一片碎瓦,權(quán)當(dāng)爪子,刨了個坑。然后我掩上土,鋪平落葉。我再次攀援上床,竟沒有鬧醒一個人。這個關(guān)也算過了吧?
第五關(guān)是“衛(wèi)生關(guān)”。有兩員大將把門:一是“清潔衛(wèi)生”,二是“保健衛(wèi)生”。清潔衛(wèi)生容易克服,保健衛(wèi)生卻不易制勝。
清潔離不開水。我們那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還得往回挑。我記得五位老先生搬離第一次借居的老鄉(xiāng)家,隊長帶領(lǐng)我們把他家水缸打滿,院子掃凈。我們每人帶個熱水瓶,最初問廚房討一瓶開水。后來自家生火,我和女伴湊現(xiàn)成,每晚各帶走一瓶,連喝帶用。除了早晚,不常洗手,更不洗臉。我的手背比手心干凈些,飯后用舌頭迢凈嘴角,用手背來回一抹,就算洗臉。我們整兩個月沒洗澡。我和女伴承老先生們照應(yīng),每兩星期為我們燒些熱水,讓我們洗頭發(fā),洗換襯衣。我們大伙罩衣上的斑斑點點,都在開會時“干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這套“骯臟經(jīng)”,說來也怪羞人的,做到卻也是逐點熬煉出來。
要不顧衛(wèi)生,不理會傳染疾病,那就很難做到,除非沒有知識、不知提防。食堂里有個害肺癆的,嗓子都啞了。街上也曾見過一個爛掉鼻子的。我們吃飯得用公共碗筷,心上嫌惡,只好買一大瓣蒜,大家狠命吃生蒜。好在人人都吃,誰也不嫌誰臭,壓根兒聞不到蒜臭了。有一次,我和女伴同去訪問一家有兩個重肺病的女人。主人用細(xì)瓷茶杯,沏上好茶待客。我假裝喝茶,分幾次把茶潑掉。我的女伴全喝了。她可說是過了關(guān),我卻只能算是夾帶過去的。
所謂“過五關(guān)、斬六將”,其實算不得“過關(guān)斬將”??墒俏覐拇祟H有自豪感,對沒有這番經(jīng)驗的還大有優(yōu)越感。
三、形形色色的人
我在農(nóng)村安頓下來。第一件事,就是認(rèn)識了一個個老大爺、老大媽、小伙子、大姑娘、小姑娘,他們不復(fù)是抽象的“農(nóng)民階級”。他們個個不同,就像“知識分子”一樣的個個不同。
一位大媽見了我們說:“真要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沒有毛主席,你們會到我們這種地方來嗎!”我仔細(xì)看看她的臉。她是不是在打官腔呀?
縫紉室里有個花言巧語的大媽。她對我說:
“呀!我開頭以為文工團來了呢!我看你拿著把小洋刀挖蘿卜,直心疼你。我說:瞧那小眉毛兒!瞧那小嘴兒!年輕時候準(zhǔn)是個大美人兒呢!我說:我們多說說你們好話,讓你們早點兒回去。”她是個地道的“勞動懲罰論”者。
有個裝模作樣的王嫂,她是村上的異姓,好像人緣并不好。聽說她是中農(nóng),原先夫婦倆干活很歡,成立了公社就專會磨洋工,專愛嘀嘀咕咕。她抱怨秫秸稈兒還沒分發(fā)到戶,嚷嚷說:“你們能用冷水洗手,我可不慣冷水洗手!”我是慣用冷水洗手的,沒料到農(nóng)村婦女竟那么嬌。
我們分隊下鄉(xiāng)之前,曾在區(qū)人民公社胡亂住過一宵。我們清出一間屋子,搬掉了大堆大堆的農(nóng)民公費醫(yī)療證。因為領(lǐng)導(dǎo)人認(rèn)為這事難行,農(nóng)民誰個不帶三分病,有了公費醫(yī)療,大家不干活,盡去瞧病了。這件事空許過愿,又取消了。我們?nèi)氪搴蟮谝淮伍_會,就是通知目前還不行公費醫(yī)療。我們下鄉(xiāng)的一伙都受到囑咐,注意農(nóng)民的反映,向上匯報。可是開會時群眾啞默悄靜,一個個呆著臉不吭一聲。我一次中午在打麥場上靠著窩棚打盹兒,我女伴不在旁。有個蒼白臉的中年婦女來坐在我旁邊,我們就閑聊攀話。她自說是寡婦,有個十六歲的兒子。她說話斯文得出會意外。她嘆息說:“朝令夕改的!”(她指公費醫(yī)療吧?)“我對孩子說,你可別傻,什么‘深翻三尺’!你翻得一身大汗,風(fēng)一吹,還不病了!病了你可怎么辦?”我不知該怎么回答。我的女伴正向場上跑來,那蒼白臉的寡婦立即抽身走了。
有一位大媽,說的話很像我們所謂“怪話”。她大談“人民公社好”,她說:
“反正就是好噲!你說這把茶壺是你的,好,你就拿去。你說這條板凳是你的,好,你就搬走。你現(xiàn)在不搬呢,好,我就給你看著唄。”
沒人駁斥他,也沒人附和。我無從知道別人對這話的意見。
有個三十來歲的大嫂請我到她家去。她悄悄地說:“咳,家里來了客,要攤張餅請請人也不能夠?!彼业暮凹埗计屏?,破紙在風(fēng)里瑟瑟作響。她家只有水缸里的水是滿的。
有個老大媽初次見我,一手伸入我袖管,攢著我的手,一手在我臉上摩挲。十幾天后又遇見我,又照樣摩挲著我的臉,笑著惋嘆說:“來了沒十多天吧?已經(jīng)沒原先那么光了。”我不知她是“沒心沒肺”,還是很有心眼兒。
我們所見的“堂吉訶德”并非老者。他理發(fā)順帶剃掉胡子,原來是個三四十歲的青壯年,一點不像什么堂吉訶德。廚房里有親兄弟倆和他相貌有相似處,大概和他是叔伯兄弟。那親兄弟倆都是高高瘦瘦的,眉目很清秀,一個管廚房,一個管食堂。我上食堂往往比別人早。一次我看見管食堂的一手按著個碟子,一手拿著個瓶子在碟子上很輕巧地一轉(zhuǎn)。我問他“干什么呢?”他很得意,變戲法似的把手一抬,拿出一碟子白菜心。他說:“淋上些香油,給你們換換口味?!边@顯然是專給我們一桌吃的。我很感激,覺得他不僅是孝順的廚子,還有點慈母行徑呢。
食堂左右都是比較高大的瓦房,大概原先是他家的房子。一次,他指著院子里圈著的幾頭大豬,低聲對我說:“這原先都是我們家的。”
“現(xiàn)在呢?”
他仍是低聲:“歸公社了——她們妯娌倆當(dāng)飼養(yǎng)員?!?/p>
這是他對我說的“悄悄話”吧?我沒說什么。我了解他的心情。
食堂鄰近的大媽請我們?nèi)タ此B(yǎng)的小豬。母豬小豬就養(yǎng)在堂屋里,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母豬和一窩小豬都干凈,黑亮黑亮的毛,沒一點垢污。母豬一躺下,一群豬仔子就直奔媽媽懷里,享受各自的一份口糧。大媽說。豬仔子從小就占定自己的“飯碗兒”,從不更換。我才知道豬可以很干凈,而且是很聰明的家畜。
大媽的臉是圓圓的,個兒是胖胖的。我忽然想到她準(zhǔn)是食堂里那個清秀老頭兒的老婆,也立即想到一個趕車的矮胖小伙子準(zhǔn)是他們的兒子??荚囈幌?,果然不錯。我忙不迭地把新發(fā)現(xiàn)報告同伙。以后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誰是誰的誰:這是伯伯,這是叔叔,這是嬸子,這是大媽,這是姐姐,這是遠房的妹妹等等。有位老先生笑我是“包打聽”,其實我并未“打聽”,不過發(fā)現(xiàn)而已。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親屬關(guān)系,好像對他們就認(rèn)識得更著實。
“蒙娜·麗莎”的爸爸,和管廚房、食堂的兩兄弟大概是貧窮的遠房兄弟。他家住兩間小土屋。“蒙娜·麗莎”的真名,和村上另幾個年齡相近的大姑娘不排行。她面貌并不像什么“蒙娜·麗莎”。她梳一條長辮子,穿一件紅紅綠綠的花布棉襖,干活兒的時候脫去棉襖,只穿一件單布褂子,村上的大姑娘都這樣。她的爸爸比較矮小,傴著背老是干咳嗽。據(jù)他告訴我:一次“毛主席派來的學(xué)生”派住他家,他把暖炕讓給學(xué)生,自己睡在靠邊的冷炕上,從此得了這個咳嗽病。我把帶下鄉(xiāng)的魚肝油丸全送了他,可是我怕他營養(yǎng)不良,那兩瓶丸藥起不了多大作用。他的老伴兒已經(jīng)去世,大兒子新近應(yīng)兵役入伍了,家里還有個美麗的小女兒叫“大芝子”,“蒙娜·麗莎”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她很堅決地聲明:“我不聘,我要等哥哥回來?!彼俏粠Р〉母赣H告訴我:他當(dāng)初苦苦思念兒子,直放心不下;后來他到部隊去探親一次,受到軍官們熱情招待,又看到兒子在部隊的生活,也心上完全踏實了。
“大芝子”才八歲左右,比她姐姐長得姣好,皮膚白嫩,雙眼皮,眼睛大而亮,眼珠子烏黑烏黑。一次她摔一大跤,腦門子上破了個相當(dāng)大的窟窿,又是泥,又是血。我見了很著急,也心疼,忙找出我?guī)锣l(xiāng)的醫(yī)藥品,給她洗傷、敷藥,包上紗布。我才知道他們家連一塊裹傷的破布條兒都沒有?!懊赡取惿睂ξ艺f:“不怕的,我們家孩子是摔跌慣了的,皮肉破了腫都不腫,一下子就長好。”大芝子的傷處果然很快就長好了,沒留下疤痕。我后來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的孩子或大人,受了傷都愈合得快,而且不易感染。也許因為農(nóng)村的空氣特別清新,我國農(nóng)民的血液是最健康的。
我有一次碰到個纖眉修目的小姑娘,很甜凈可愛。她不過六七歲。我問她名字,她說叫“小芝子”。我拉著她們手問她是誰家的孩子。
“我是我們家的孩子?!?/p>
“你爸爸叫什么呀?”
“我管我爸爸叫爸爸。”
“你哥哥叫什么呢?”
“我管我哥哥叫哥哥?!?/p>
我這個“包打聽”,認(rèn)真“打聽”也打聽不出她是誰來,只能料想她和“大芝子”是排行。
大批蘿卜急需入窖的時候,我們分在稻米之鄉(xiāng)的分隊也請來幫忙了。蘿卜剛出土,帶著一層泥,我們凍僵的手指沾了泥更覺寒冷。那個分隊里一個較年輕的同伙瞧我和老鄉(xiāng)們比較熟,建議我去向他們借只臉盆,討一盆水洗洗手,我撞見個老大爺,就問他借臉盆洗手。他不慌不忙,開了鎖,帶我進屋去。原來是一間寬敞的瓦房,有各很大的炕,房里的家具都整齊。他拿出一只簇新的白底子紅花的鼓墩式大臉盆,給我舀了半盆涼水。我正要端出門,他說:“你自己先洗洗”,一面就為我兌上熱水。我把凍手握在熱水里,好舒服!他又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一條雪白的毛巾,都不是全新,可也不像家常天天使用的。我怕弄臟了他的香皂,只摸了兩下;又怕擦臟了他的毛巾,乘他為我潑水,把沒洗干凈的濕手偷偷兒在自己罩衣上抹個半干,才象征性地使用了毛巾。主人又給舀了半盆冷水,讓我端給大伙兒洗。他是怕那面盆大,水多了我端不動,或一路上潑潑灑灑吧?十幾雙泥手洗那半盆水,我直為潑掉的那大半盆熱水可惜,只是沒敢說。大家洗完了我送還面盆,盆底盡是泥沙。
村民房屋的質(zhì)量和大小,大約標(biāo)識著上一代的貧富;當(dāng)前的貧富全看家里的勞動力。副隊長“大個兒”家里勞動力多,生活就富裕,老鄉(xiāng)們對他都很服帖。正隊長家是新蓋的清涼瓦屋,而且是樓房。老鄉(xiāng)們對那座樓房指指點點,好像對這位隊長并不喜歡;說到他,語氣還帶些輕鄙。他提倡節(jié)制生育,以身作則,自己做了絕育手術(shù)。村里人稱他是“劁了的”。我不懂什么“劁”,我女伴忙拉拉我的衣襟不讓我問,過后才講給我聽。我只在大會上聽過他做報告,平時從不見面。大躍進后期,我們得了一個新任務(wù):向村民講解《農(nóng)村十條》。生產(chǎn)隊長卻遲遲不傳達。關(guān)于政策多少年不變以及自留地等問題,村民不放心,私下向我們打聽,聽了還不敢相信。我很驚奇,怎么生產(chǎn)隊長遲遲不傳達中央的文件,他是否怕有損自己的威信。
黨支部書記肖桂蘭是一位勤勞不懈的女同志,才三十七歲,小我十歲呢,已生了四個孩子,顯得很蒼老,兩條大長辮子是枯黃色的。她又要帶頭勞動,又要做動員報告,又要開會,又要傳達,管著不知多少事。她苦于不識字。她說,所有的事都得裝在腦袋里。我和女伴兒的居住問題,當(dāng)然也裝在她的腦袋里。我們每次搬個住處,總是她及時想到,還親自幫著我們搬。我女伴的鋪蓋很大,她自己不會打;我力氣小,使足了勁也捆不緊。如果搬得匆忙,我連自己的小鋪蓋也捆不上了。肖桂蘭看我們搬不動兩個鋪蓋,干脆把一個大的掮在肩上,一個小的夾在腋下,在前領(lǐng)路,健步如飛。我拿著些小件東西跟在后面還直怕趕不上,心上又是感激,又是慚愧。肖桂蘭直爽真摯,很可愛。她講自己小時候曾販賣布匹等必需品給解放軍,經(jīng)常把錢塞在炕洞里。一次客來,她燒熱了炕,忘了藏著的錢;等她想到,紙幣已燒成灰。她老實承認(rèn)自己“階級意識”不強,鎮(zhèn)壓地主時她嚇得發(fā)抖,直往遠處躲,看都不敢看。當(dāng)了支書,日夜忙碌,自己笑說:“我圖個啥呀?”她正是熒屏上表揚的“默默奉獻”者。她大約“默默奉獻”了整一輩子,沒受過表揚。
村上還有個“掛過彩”的退伍軍人。他姓李,和村上人也不是同姓。我忘了他的名字,也不記得他是否有個官銜。他生活最受照顧,地位也最高。他老伴兒很和氣,我曾幾次到過他家。這位軍人如果會吹吹牛,準(zhǔn)可以當(dāng)英雄。可是他像小孩兒一樣天真樸質(zhì),問他過去的事,得用“逼供信”法,“擠牙膏”般擠出一點兩點。誘得巧妙,他也會談得眉飛色舞。他常挨我的“逼供信”,和我是相當(dāng)好的朋友。我離開那個村子一年后,曾寄他一張賀年片。他卻回了我一封長信,向我“匯報”村上的情況。尤其可感的是他本人不會寫信,特地央人代寫的。
村里最“得其所哉”的是“傻子”。他食腸大,一頓要吃滿滿一面盆的食。好在吃飯不要錢,他的食量不成問題。他專管掏糞,不嫌臟,不嫌累,干完活兒倒頭大睡。他是村里最心滿意足的人。
最不樂意的大約是一個瘋婆子。村上那條大街上有一處旁邊有口干井,原先是菜窖。那老大娘不慎跌下干井,傷了腿。我看見她蓬頭垢面,踞坐地上,用雙手拿著兩塊木頭代腳走路。兩手挪前一尺,身子也挪前一尺。她怪費力地向前挪動,一面哭喊叫罵。過路的人只作不聞不見。我問:“她罵誰?”人家不答,只說她是瘋子。我聽來她是在罵領(lǐng)守,不知罵哪一位,還是“海罵”。罵的話我不能全懂,只知道她罵得很臭很毒。她天天早上哭罵著過街一趟,不知她往哪里去,也不知她家在哪里。
四、樁樁件件的事
有一天,我們分組到村里訪病問苦,也連帶串門兒。我們撞到了瘋婆子家里。一間破屋,一個破炕,炕頭上坐著個臉黃皮皺的老大媽,正是那“瘋婆子”。我原先有點害怕,懦怯地近前去和她招呼。她很友好,請我們坐,一點不兒像瘋子。我坐在炕沿上和她攀話,她就打開了話匣子。她的話我聽不大懂,只知是連篇的“苦經(jīng)”。我問起她的傷腿,她就解開褲腿,給我著傷疤。同組的兩位老先生沒肯坐,見那“瘋婆子”解褲腿,慌忙逃出門去。我怕一人落單,忙著一面撫慰,一面幫她系上褲腿,急急辭出。我埋怨那兩位老先生撇了我逃跑,他們只鬼頭鬼腦地笑,說是怕她還要解衣解帶。
下午我要求和女伴兒同組,又訪問了幾家。我們倆看望生肺病的女人就是那天。后來我們跑到僻遠地區(qū),聽到個婦女負(fù)痛呼號。我很緊張。我的女伴說,沒準(zhǔn)兒是假裝的。我們到了她家,病人停止了呼號勉強招待我們。她說自己是發(fā)胃病。我們沒多坐,辭出不久又聽到她那慘痛的叫號。我的女伴斷定她是不愿出勤,裝病??墒俏衣犃四锹曇?,堅信是真的。到底什么病,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們又看望了一個患風(fēng)濕病的小伙子。有一次大暑天淘井,他一身大汗跳下井去,寒氣一逼,得了這個病,渾身關(guān)節(jié)疼痛,唯有虎骨酒能治?;⒐蔷坪苜F。他攢了錢叫家人進城買得一瓶,將到家,不知怎么的把瓶子砸了,酒都流了。他說到這瓶砸掉的酒,還直心疼。但他毫無怨意,只默默忍受。我以后每見虎骨酒,還直想到他。
我們順便串門兒,看望了不常到的幾個人家,村上很少小伙子,壯健的多半進城當(dāng)工人了。有個理發(fā)師不肯留在鄉(xiāng)間,一心要進城去。但村上理發(fā)的只他一個,很賺錢,我們幾位老先生都請他理發(fā)。那天他的老伴兒不在家,我們看見墻上掛的鏡框里有很多她的小照片,很美,也很時髦,一張照上一套新裝。我估計這對夫婦不久就要離村進城的。
有些老大媽愛談東家長、西家短:誰家有個“破鞋”,誰家有個“倒踏門”的女婿,誰家九十歲的公公溺了炕說是“貓兒溺的”,誰家捉奸仇殺,門外小胡同里流滿了血。我聽了最驚心的是某家復(fù)壁里窩藏了一名地主(本村沒有地主,想必是村上人的親戚)。初解放,家家戶戶經(jīng)常調(diào)換房屋:住這家的忽然調(diào)往那家,住那家的忽又調(diào)到這家。復(fù)壁里的人不知房子里已換了人家,早起上廁所,就給捉住了。
村里開辦幼兒園,我們一伙七人是贊助者。我們大家資助些錢,在北京買了一批玩具和小兒書;隊長命我做“友好使者”向村公社送禮。我不會說話,老先生們教了我一套。我記得村里還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典禮接受禮物,表示感謝。村里的大媽起初都不愿把孩子“圈起來”,寧可讓孩子自由自在地“野”。曾招待我和女伴同炕睡覺的工人大嫂就表示過這種意見??墒怯變簣@的伙食好,入園的孩子漸漸多起來。工人大嫂家的二娃子后來也入幼兒園了。我問她吃了什么好早飯,她說吃了“茍兒勾”(豆兒粥),我聽了很饞。
掃盲也是我們的一項工作?!懊赡取惿钡纫蝗捍蠊媚锒甲龀瞿密嬷銙叩氐淖藙?,笑說:“又要來掃我們了!”她們說:“干活兒我們不怕,就怕‘掃’我們。干了一天活兒,坐下直瞌睡,就是認(rèn)不進字去!”我曾親身經(jīng)歷,領(lǐng)會到體力、腦力井不分家,同屬于一個身體;耗盡體力,腦力也沒有多余了。
我女伴兒和我得到一項特殊任務(wù):專為黨支書肖桂蘭掃盲。因為她常說:“我若能把事情一項項寫下來,不用全裝在腦袋里,該多輕松??!”可是她聽到“掃盲”,就和村里的大姑娘們一樣著急說:“又來掃咱們了!”她當(dāng)然沒工夫隨班上課。我們的隊長讓我和女伴兒自動找她,隨她什么時候方便,就“送貨上門”式教她。我們已跟她說好,可是每到她家,總撲個空,我懷疑她是躲我們。
不知誰的主意,提倡“詩畫上墻”。我們那個貧窮的山村,連可以題詩作畫的白墻也沒有幾堵。我們把較為平整的黃土墻也刷白了利用??墒窃姾彤嬁偛荒芏加赏鈦硎芙逃闹R分子一手包辦啊。我們從本村的小學(xué)校里要了些男女學(xué)生的作文,雖有錯別字,而且多半不完整,意思卻還明白。我們把可用的作文變成“詩”,也就是“順口溜”,署上作者的名字。每首“詩”都配上一幅“畫”,有些墻上剩留些似畫非畫的圖痕,我們添補成“畫”,再配上一首“詩”。我們一隊七個老人,沒一人能畫。村上有一個能畫的小伙子,卻又不是閑著沒事的,只能乘他有空,請來畫幾筆。我和女伴兒掇一條長板凳,站在上面,大膽老面皮一同揮筆畫了一棵果實累累的大樹,表示“豐收”。村里人端洋著說:“不賴。”這就是很好的鼓勵了。天氣嚴(yán)寒,捧著硯臺、顏色缸的手都凍僵了,可是我們穿街走巷,見一堵平整的墻,就題詩作畫,墻上琳瑯滿目,村子立即成了個“詩畫村”。有一幅“送公糧”的畫,大約出于那位能畫的小伙子之手,我們配上了詩,卻捏造不出作者的名字,就借用了一位村干部的大名。我們告訴了那位干部,并指點他看了“詩”、“畫”和署名。他喜得滿面歡笑,宛如小兒得餅。我才知道不僅文人好名,老農(nóng)也一個樣兒。村里的小學(xué)校長命學(xué)生把墻上的“詩”抄在紅紅綠綠的紙上,貼在學(xué)校門口,算是他們那學(xué)校的成績。我們有幾位老先生認(rèn)為那是“剽竊”。就算是“剽竊”,不也名正言順嗎!墻上都明寫著作者的大名呢!有的村里匯集了幾個村的“詩”,印成小冊子。上面的順口溜竟是千篇一律,都是什么“心里亮堂堂”呀,“衛(wèi)星飛上天”之類。我自己編造的時候,覺得純出“本店自造”,競不知是抄襲了人——或者竟是別的村子抄襲了我們?不過這陣風(fēng)不久就刮過了。
我們串門兒的時候,曾見到有幾家的條桌上擺著一只鐘,罩在玻璃罩下??墒且话闳思叶紱]有鐘表。如要開會,說明八點開,至早要等到九點或九點半,甚至十點。有一次是在一個較遠的禮堂開一個什么報告會。我們準(zhǔn)時到會,從七點半直等到近十一點,又累又急又無聊又餓。不記得那次的會是否開成,還是草草走過場的;我懷疑這是否相當(dāng)于“怠工”的“怠會”。一般學(xué)習(xí)會在食堂附近開,老鄉(xiāng)們在一個多小時里陸續(xù)到齊,發(fā)言倒也踴躍。老大媽老大爺一個個高聲嚷:“我說說!”說的全是正確的話,像小學(xué)生上課回答教師他學(xué)到了什么。如果以為他們的發(fā)言反映他們的意見,那就錯了。他們不過表示:“你教的我明白了”。他們很簡單地重復(fù)了教導(dǎo)他們的話,不把這句話做成花團錦簇的文章,也不參加自己的什么意見?!肮衷挕蔽抑宦牭缴衔奶崞鸬哪且淮?。也許是我“過敏”,覺得語氣“不大對頭”。我回京談體會時,如實報道了那幾句話,誰也沒聽出什么“怪話”,只說我下鄉(xiāng)對農(nóng)民有了感情,學(xué)他們的話也腔吻畢肖。我常懷疑,我們是否把農(nóng)民估計得太簡單了?
村子附近的山里出黏土,經(jīng)火一燒,變得很堅硬,和一般泥土燒成的東西不同。黏土值錢,是村民增加收入的大財源。我們曾去參觀他們挖掘。肖桂蘭帶著一群小伙子和大姑娘鏟的鏟,挖的挖,裝在大筐里,背著倒在小車上堆聚一處。我們六個老人(我們的隊長好像是有事到北京去了)象征性地幫著搬了幾團泥塊。這是掛過彩的那位退伍軍人請我們?nèi)サ?。他還要款待我們吃飯,我們趕緊餓著肚子溜回自己的食堂。
我們還打算為這個山村寫一部村史??墒菕爝^彩的軍人和肖桂蘭都是務(wù)實派,不善空談。我的任務(wù)是“誘供”,另有幾人專司記錄。我一心設(shè)法哄他們談過去的事,因此記不得他們談了些什么。反正“村史”沒有寫成。
陽歷元旦村里過節(jié),雖然不是春節(jié),村里也要演個戲熱鬧一番。我才知道這么個小小荒村里,也人才濟濟。嗓子好、扮相好的姑娘多得很。我才了解古代無道君王下鄉(xiāng)選美確有道理。
五、整隊回京
我們原定下鄉(xiāng)三個月,后來減縮成兩個月。
陽歷年底,村上開始過節(jié)。我們不好意思分享老鄉(xiāng)們過節(jié)的飯食,所以買了兩只雞。兩瓶酒送給廚房。我又一次做送禮的“友好使者”,向他們致謝意。那個村子出廚師,專給人家辦酒席。他們平時“英雄無用武之地”,這回廚房宰了豬,又加上兩只雞,就做出不少拿手好菜,有的竟是我們從未吃過的。例如把正方形的五花肉,轉(zhuǎn)著切成薄薄的一長條,卷上仍是正方形,燉得稀爛,人口消融。我們連日吃白面饅頭和花卷,都是難得的細(xì)糧,我們理應(yīng)回避。這或許也是促成我們早歸的原因吧?因為再過一個月就是春節(jié)了。
我們回京之前,得各自總結(jié)收獲,互提意見。意見多半是芝麻綠豆,例如說我不懂民間語言等等,我不甚在意,聽完就忘了。但有一句話是我最得意的:隊長評語中說我能和老鄉(xiāng)們“打成一片”。一位黨外的“馬列主義老先生”不以為然,說我不過是“婆婆媽媽”而已,并未能與農(nóng)民在無產(chǎn)階級的立場上打成一片。他的話也許完全正確。我理論水平低,不會和他理論。但是隊長并未取消他的評語。我還是心服有修養(yǎng)的老黨員,不愛聽“馬列老先生”的宏論。我覺得自己和農(nóng)民之間,沒什么打不通的;如果我生在他們村里,我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下鄉(xiāng)前的好奇心,就這樣“自以為是”、“自得其樂”地算是滿足了。
下鄉(xiāng)兩個月,大體說來很快活,唯有一個陰影:那就是與家人離散,經(jīng)常牽心掛肚。我同炕有個相貌端好的女伴,偶逢旁邊沒別人,她就和我說“悄悄話”。第一次的“悄悄話”是她對我說的。她湊近我低聲問:
“你想不想你的老頭兒?”
我說:“想。你想不想你的老頭兒?”
她說:“想啊!”
兩人相對傻笑;先是自嘲的笑,轉(zhuǎn)而為無可奈何的苦笑。我們眼睛里交換了無限同情。以后,見面彼此笑笑,也成安慰。她是我同炕之友,雖然我們說“悄悄話”的機會不多。
默存留在家里的時候,三天來一信,兩天來一信,字小行密,總有兩三張紙。同伙唯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貼身襯衣上有兩只口袋,絲綿背心上又有兩只,每袋至多能容納四五封信(都是去了信封的,而且只能插入大半,露出小半)。我攢不到二十封信,肚子上左邊右邊盡是硬邦邦的信,雖未形成大肚皮,彎腰很不方便,信紙不肯彎曲,稀里嘩啦地響,還有掉出來的危險。其實這些信誰都讀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絕無見不得人的話??墒俏医?jīng)過幾次運動,多少有點神經(jīng)病,覺得文字往往像解放前廣告上的“百靈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一旦發(fā)生了這種效力,白紙黑字,百口莫辯。因此我只敢揣在貼身的衣袋里。衣袋里實在裝不下了,我只好抽出信藏在提包里。我身上是輕了,心上卻重了,結(jié)果只好硬硬心腸,信攢多了,就付之一火。我記得曾在縫紉室的泥地上當(dāng)著女伴燒過兩三次。這是默存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用他自己的話:“以離思而論,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篤”,“惆悵獨歸,其‘情’更凄戚于踽涼長往也”。用他翻譯洋人的話:“離別之惆悵乃專為居者而設(shè)”,“此間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行行生別離,去者不如留者神傷之甚也?!保ㄒ姟墩勊囦洝?41頁)他到了昌黎天天搗糞,仍偷空寫信,而囑我不必回信。我常后悔焚毀了那許多寶貴的信。唯一的安慰是:“過得了月半,過不了三十”,即使全璧歸家,又怎逃得過丙丁大劫。況且那許多信又不比《曾文正公家書》之類,旨在示范同世,垂訓(xùn)后人,那是專寫給我一個人看的。罷了,讓火神菩薩為我收藏著吧。
村里和我友情較深的是“蒙娜·麗莎”和她的爸爸。我和女伴同去辭行。“蒙娜·麗莎”攙著大芝子送一程,又一程,末了她附著大芝子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大芝子學(xué)舌說:“想著我們哪!”我至今想著他們,還連帶想到一個不知誰家的小芝子。
總結(jié)完畢,我們山村的小隊和稻米之鄉(xiāng)的小隊一起結(jié)隊回北京,我和許多同伙擠在一個拖廂里。我們不能像沙丁魚伸直了身子平躺,站著也不能直立,因為車頂太低,屈的不能伸腰,因為擠得太緊。我坐在一條長凳盡頭,身上壓滿了同伴的大包小包,兩腿漸漸發(fā)麻,先是像針戳,后來感覺全無,好像兩條腿都沒有了。全伙擠上車不是容易,好半天曲屈著也不易忍耐,黃昏時分,我們終于安抵北京。我們乖乖地受了一番教育,畢業(yè)回家了。
一九九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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