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4755 字 閱讀時長:大約 10 分鐘 ?
借鑒李夢霽老師的《一生欠安》
倚欄愁空悵,恨三千丈,何處話凄涼。
下花轎時,我掉了繡花鞋,大兇。
宣統三年,我的大喜之日,同年清廷垮臺。
月色凄寒。
大紅蓋頭久久沒有掀起,他坐在太師椅上,翻書,不語。我垂著頭緊緊的盯住自己的雙腳,一只腳上穿著頂著珠翠花的紅緞面的繡花鞋,另一只裹著三寸金蓮的裹腳布微透出凄冷的光澤。梨花木的桌子上一對鑲嵌著龍鳳呈祥的大紅蠟燭不停的閃爍著,忽暗忽明,我的心也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一滴的往下沉……
奉父母之命,我成了李家的媳婦。很多年后,鎮上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清楚的記得那天的場景:光是迎親的隊伍足足排了一個長龍,那送聘禮的大木箱足足有二十多個,鎮里的父老鄉親看著直砸吧嘴,不約而同的撇了一眼自家里的那些干巴瘦的丫頭片子,再看看那些貼了喜封的紅箱子,個個都恨不得也生一個像福興那般俊秀白凈的丫頭。那日漫天遍野的紅色爆竹碎屑差不多遍布了半個閆家鎮。
他是江南水師學堂的學生,書香門第,祖父是原山西大同府同知,因得罪了上官,辭官回原籍,父在濟南提督府內任職,犯了錯,鋃鐺入獄,祖父用盡畢生人脈保了父的性命,但關系人情全部搭盡,家道也便中落。到了這一輩,僅為一鎮逍遙富家翁。我家三代為商,我長他三歲,看似是一樁好姻緣。
洞房花燭夜,彼此默然的一夜。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成親不過三日,他卻執意要留洋日本。臨別,我隨李家人到風陵渡口送行。他對我說,“婦德尚柔,含章貞吉。翼翼矜矜,福所以興,靖恭自思,榮顯所期。你原名為福興,俗。今進入我門,特改名為尚貞,愿你恪守婦道,安分守己。臨了又來了一句:以后叫我先生,不要叫夫君。”從那時起,我就自詡是李家的人。孝敬婆婆,尊敬族親,恪守婦德,是我畢生所愿。
這一別就是五年。我翹首以盼,等待有朝一日,他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把我緊緊的擁入懷中。可是,他遲遲不歸,杳無音信。
聽婆婆和親戚說,他成了新派青年,囑我放腳,進學堂。我三歲纏足,母親言道,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蓮,這樣才能找個好夫婿,大腳丑陋鄙俗,不成體統。今我二十有一,又談放腳,徒遺笑柄。自古迄今,女子無才便是德,身為女人,開枝散葉、打理家務才是分內之事,讀書識字非正業。朱家傳統,容不得我挑戰。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舊時代的小女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討夫君歡喜,于是才會在婚禮時往大如斗的鞋里塞棉花,沒承想,下轎時竟掉了,欲蓋彌彰。
時光飛逝,我的婚姻,已經走過第七個年頭。
先生回國已經兩年,先后在山東兩級師范學堂當教員,現在是青島禮賢書院的教導主任。他從不歸家過夜,只是偶爾行色匆匆地回來,帶幾件換洗衣物。他和婆婆說話,說什么“國民革命”“中華民國”,大抵是些國事,他知我不懂,便不對我說。我沉默地聽,寂靜地看,他時而激昂、時而悲憤的模樣,我很喜歡。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上街,街頭巷尾的茶館都是“革命”的說法,人們也好像與從前不大一樣了。像先生般不束辮的男人多起來,女人也漸漸不裹腳,連裹胸布也不帶了,天下亂了。先生似乎小有名氣,路過酒肆藥鋪,常聽聞“李先生”云爾。我是驕傲的,因我是他的妻。我亦是疼痛的,守著有名無實的婚姻,枯了韶華青春。
先生是摩登人物,對這新氣象,自然是喜悅的。我卻是個舊人。貼著“包辦婚姻”,邁著三寸金蓮,被風云突變的世道裹挾著,顫巍巍地撞進新時代。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正如下花轎時掉鞋,在他面前,我如履薄冰,卻總是弄巧成拙。我是戀他的,甚至允許他納妾,可他不愿。好在有婆婆疼惜我,打理李家上下多年,我不像李家媳婦,卻更似李家女兒。一九一九年,先生為了事業舉家北上赴京。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我的人生依附于丈夫,先生去哪,我就在哪。
北平只有烏鴉憔悴的哀叫,日子里滿是干枯的味道。我們住在先生的兄弟那,二叔是庶出,在老家很不得志,很早的時候就搬出了李府,自己一個人在北平打拼,現在經營著一家藥鋪。弟媳華是新派的女大學生,二叔做藥材生意時偶遇華,兩人為“自由戀愛”而結合。她思想進步,人又活潑,又懂寫字,深得先生喜愛。來到北平我才知,先生聲名竟如此顯赫。來訪者絡繹不絕,有學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訪,我都居于后屋,一日我想進入前廳,被先生狠狠的瞪了一眼,他應該不想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內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舊物,一件拿不出手的舊物。
今日我在后屋時,二叔走了進來。
“大嫂,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我笑了笑,沒有答。
“大嫂真是安靜之人啊,來了這些日子,我都沒聽你講過話。”二叔他的聲音里有舊日時光的味道。
我想了想,說:“二叔,你教我認字吧。”
“好啊!聽大哥講,我只當你頑固不化。既然你追求進步,我斷然全力助你。”
他寫下八個字:質雅腴潤,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
后來,每當先生待客,二叔便來后屋教我寫字,有時也與我交談。十幾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二叔的到來似是井底微瀾,讓形容枯槁的時光芳草萋萋。
“大哥現在教育部供職,也在燕京大學教書。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
“大嫂,你雖是舊式婦女卻不愚鈍。你很聰慧,而且十分美麗,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為主的偏見,以為婚姻自主就是好。
“事實上,你也看到,華是我自己選擇的妻子,但她揮霍無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過激進。
“大哥是長子長孫,以后李家都是大哥的,而我只能是個做生意的商人,世事難料,世間之人無人能解我心,唯有在大嫂這,我才能有片刻安寧。”
嫂子,這是你要的《百草集》,這叫是生草烏、天仙子、蒼耳子、白附子、朱砂,對了這是馬錢子,量少可以治療風濕麻痹,疏肝理氣,量多的話會引起驚厥……
嫂子,我喜歡你,我想要你……
斑駁的時光疊疊錯錯。這年的春天,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陽光。而那一次,足夠我回味終身,事后二叔再也沒有來過后院,我并沒有怨二叔的寡情薄意,在我暗如淵壑的生命里,只
有那次的短短的溫存,無限的靠近溫暖。生是修行,緣是塵路的浩劫,因這來之不易的剎那芳華,我忘記清歌哀傷,忘記幽怨……。
然而,滿地黃花瘦。
二叔與先生決裂,因先生偷窺華洗浴。
人生如紙,不堪戳破,時光若刻,涼薄薄涼,夫復何言?
結發近十載,未曾同居,現在竟窺弟媳,大約是為“新”。先生料我不識字,書信從不避我,我于是看到二叔遞來的絕交書。
一張短短的字條只有十個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先生被迫遷居,臨行對我說,你隨娘回青島老宅,或是自行回娘家。
我不說話。兩行清淚,只心念道:字字行間沒有半句提到我,我為何人婦,驚碎長街清冷。他們兄弟二人已然恩斷義絕,我又以何種身份留于此處?若回到娘家,我便成休妻棄婦,給娘家蒙羞。世人都說先生待我好,李家大戶人家,我為李家夫人,但誰又知我吞下多少形銷骨立的荊棘?我一輩子,無論多難,只哭過兩次。那是第一次。
婆婆心疼,勸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帶著她吧,再不濟,也得有個下人照顧你吧。”
“下人”,也是,在婆婆和先生的心目中我只是一個下人罷了。
先生冷冷的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凜然。
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
烏衣巷胡同六十一號,先生與我的新居。我是歡喜的。興許這樣的獨處,可以拯救我。
先生得了肺病,終日咳得厲害,只能吃流食。我寫信給娘家小弟,囑托他去西門坊口的咸亨酒鋪買鹽竹筍和茴香豆,那是先生最愛吃的小食,寄過來,我磨碎煮進粥里,配以名貴中藥調和。喝了半月,先生身體大好,我常走二十里路去“稻香村”,這間“南店北開”的糕點鋪,自制各式南味糕點,是先生極喜歡的。先生恢復得很快,待我也亦不似原先淡漠。
但我的心終日惶恐,只因月事以兩月未至。
直到那一天,她出現了。
瓜子臉,短發,大眼睛,身材嬌小,標準的南方人長相,說話吳儂軟語。先生講新國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時糾正她,她便撒嬌似的說“人家聽不懂嗎?”先生笑了,眉山目水間的情意展延,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暖。
那女孩幾乎天天造訪,先生比任何時候都歡喜。他放心我不識字,日記和書信都放在我臥房桌上。我于是知道,女孩叫白夢瑤,是先生的學生。她給先生寫很多信,傾慕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明白,先生官宦之后,知書達理,為何喜歡自己的學生,這是為師之道嗎,大抵又是新人做派。
那日,女孩坐在客廳,我斟茶給她:“白姑娘,請喝茶。”歲月如水人如茶,顧盼之間,云煙四起,藏住多少曲折心思。我不過是想提醒她,誰才是這里的女主人。無論如何,你是客。
她抬眼看我,笑意盈盈。一個眼睛里星光閃映的女人,笑容像清晨簇新的陽光。她太年輕了,而我已年逾三十,年華驀地在眉眼間輕輕凋謝。青春是似水流年,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爭斗。而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斗中,我已不戰而屈。
我默默轉身回臥房,聽聞先生說,“她是我母親選的太太,我和她之間一點感情也沒有。她和你相比,相當于云鶴與淤泥,你知道嗎,結婚已來,我都從來沒有碰過她,對我來說她就是舊時代的代表,我要打破舊時代,走向新時代。我的心仿佛被刀狠狠的捅了一下,疼的厲害,胃里一股酸水不禁猛然噴出。世人皆贊先生何等疼我,十年相處沒有納妾,但我卻曉得,先生自許新派青年,倡導的是一夫一妻。對他而言,納妾是對他捍衛新時代尊嚴的挑戰。而于我而言,愛是死生契闊的相依相隨。我以為,常年的忍負與犧牲或可換來先生的一絲柔情,沒承想,我的深情和期許最終等來的卻是一樁笑話,我的愛情亦是一場徒勞。世界變了,所有人都只當我是舊中國落伍、無望的一代,誰也沒想過我曾不斷嘗試與丈夫關系的改變,嘗試了解新世界。但最終我的身上還是深深刻印著舊時代的標識,無法磨滅。
外面歡聲笑語,白夢瑤說,“你是我的拉屋(英語love的音譯,即愛人)”。我聽不懂。恍惚間,滿世喧囂折盡。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1921年,自開春,北方持續干旱,饑荒愈發嚴重。唐山、內任等五縣饑荒尤為嚴重。所到之處,樹皮被剝光吃凈,沿途餓斃者無人掩埋。曝尸荒野。田內禾苗枯死,不見綠色。村鎮人煙稀落,房屋頹敗,一片凋敝景色。逃荒者四處奔走,家里的生計也越發匱乏,我曾勸先生變賣老宅田產度日,先生不允,道:“祖上產業不可枉動。”
先生沒日沒夜地撰文,煙不離手,所得稿費大半給了白夢瑤,身體也越發每況愈下,最后竟然吐血了。我心疼他。每每做羹湯親手給先生送去,先生喝著我親手做的羹湯,抬頭說道:湯里飄著是何物,我答道:‘天仙子、蒼耳子、馬錢子,這些都是梳理肺氣的良藥。’先生點頭應道:‘你倒是有心了,跟你說了吧,我要把夢瑤娶進門內,你懂嗎,我要娶她。”驚聞,碗碎,心亡。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青燈黃卷度殘生,記憶煢煢。一九二一年秋,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浙江嘉興南湖閉幕,北平局勢緊張,山雨欲來風滿樓。先生心憂國事家事,最終陷入昏迷,婆婆從老家趕來,哭天喊地,我也陪著哭泣,身邊的老媽子發現我身體的異樣,婆婆大喜,大喊“天可憐見,我李家有后”。先生從昏迷中驚醒,眼睛死死的盯著我,直至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氣,我淚不可遏。我一輩子流淚只有兩次,那是第二次。枯等十年,只要他活著,哪怕只有一絲絲愛我,我就還有個盼,如今,陰陽兩隔。我忘記流淚,忘記怨念,秋雨瀟瀟,我把先生寫給白夢瑤的聘書交于婆婆。婆婆看后大怒,銀牙咬的滋滋作響:“就是這狐猸子,掏壞了我兒的身子,我兒既然喜歡她,那就讓她到地府服侍我兒去。”兩日后,北平新報大字標題登道:‘女大學生橫死街頭,一尸兩命’。我心里凄凄的疾風澆得濕漉漉。緣分清淺,怨不得時過境遷。
1922年臘月初三,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婆婆抱起來仔細端詳良久,嘆:“真像呀,長的像他爺爺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同年婆婆仙逝,我為大房長媳,我兒為長孫,繼承家業。家大業大,仆從如織。
尾聲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數年后,七七事變-日本投降-新中國成立。
我倚臥病榻,不禁想起風陵渡口
的那次離別,那個風輕云淡的少年對我說,你原名為福興,俗,今進入我門,特改名為尚貞,愿你恪守婦道,安分守己。
? 更新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