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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陰暗潮濕的住院部里,六張床位的505病房已經住滿人。這是小縣城里的一所附屬醫院,設備比較簡陋。住院部的樓房很殘舊,墻壁上爬滿青苔,走廊里陰風瑟瑟,彌漫著潮濕的藥水味。
“姐,你要喝水嗎?”一位五十歲出頭的男人,瘦骨嶙峋的手顫顫地端著一只銹跡斑斑的水杯。
“嗯……”她搖搖頭,那張原本滄桑的臉,此刻愈加憔悴,干裂的嘴唇艱難的啟開,又合上。傷口發炎,胸口悶痛,牽動全身的疼痛。她很想哭,像個小孩子一樣痛快哭出來,可是她沒有勇氣,噙在眼眶里的淚珠,悄悄地從深陷緊鎖的眼角滑落。
他用他松樹皮般粗糙的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憨厚的他有些不知所措,紋溝累累的臉無奈地扮演一絲絲微笑,然后艱澀擠出一句話:
“姐,會好的,沒……事的。”
夜深了,月光透過窗臺,灑在幽深的病房里。滴管里無色的液體一滴一滴的輸入她瘦削的身子。她偶爾發出的令人心酸的呻吟聲,把他的心坎都磕碎了。望著掛在床頭的病歷卡,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看不懂。但醫生告訴他,她患了多年的甲亢病,風濕病,并長期過度勞累,極度貧血?,F在最嚴重的是胸積水并且有癌癥的可能,在這小醫院治療存在風險。
醫生說,最好還是家屬簽約。他接過簽約單,木訥地看著裹在泛黃粗布被子里的她,吶吶自語半天。
“請問有其他家屬嗎?”醫生有些不解。
“有,孩子們都在外面,工作忙?!彼謶z憫地望了望她,悄悄抹去不小心落下的淚水。
“出這么大事,怎么還不通知他們趕快回來?”醫生有些嚴厲,而他憂慮片刻。
“姐,姐,還是通知孩子們吧!”他湊近她的臉旁說。
那張被疼痛扭曲的臉依然搖搖頭。
二
他不管那么多了,徑直走到醫院旁的小賣部,摸了摸上衣的內口袋,掏出了一本褶皺皺的電話本,里面歪歪斜斜寫著的電話號碼被汗浸濕過,有些模糊。他看了看,翻了翻。然后在電話上一鍵鍵認真按下大甥兒的手機號碼,隨即電話里傳來電腦語音說:“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他聽不懂,納悶地掛機。接著打給大甥女,大甥女夫婦都是教師,工作忙,又要照顧孩子,回家看望爸媽時間慢慢少。
嘟……半天沒人接,沉悶的鈴聲不由得讓他想起了過去。
三十多年了,他最親愛的也是唯一的姐,可憐她的一生卻毀在老父親的一句不加思索的大話里。就是為了給父親那句話買單,父親把姐許配給那個酗酒如命,滴水不沾的粗魯的男子。他反對過,可是由不得他。父親愛面子,他考慮大家族的顏面。
姐生性溫順又美麗,她不忍心父親顏面全失,含淚地拒絕村里仰慕她的青年。
出嫁時,那個自私的男人半個聘禮也沒給,就帶走了姐。母親含淚地悄悄塞給姐幾十塊錢。結婚沒半月,姐哭著跑回家,父母好言相勸,姐才含恨回去。大甥女出生還沒半月,姐就差點投水自殺。家里窮過壁,而那男人不但好吃懶做,還酒后打罵姐。
三十多年過去了,一晃眼的功夫啊,憔了容顏,白了鬢發。歲月的滄桑一刀刀刻在姐脆弱的心上。那男人也不行了,在家臥床不起。姐含辛茹苦培養的四個孩子都相繼上大學,工作。而勞作慣了的姐還是閑不住。一邊照顧那男人,一邊起早摸黑的干活。
那雙渾濁的眼睛又瞧了瞧電話本,最后打給二外甥女。
“喂……喂……”電話終于接通了。
“是二妹嗎?我是舅,你媽她,她……”他有些哽咽。
“舅,我媽怎么啦?你快說啊……”電話那頭有些著急。
……
打完電話,他看了看天色,時已近黃昏了,夕陽把住院部的樓房鍍上一層金色。他來到打飯窗口,給姐點了一份飯菜后,自己要了一碗白粥加咸菜。然后蹣跚爬上樓梯。
三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們都趕回來了。大妹和二妹噙著淚水,趴在床邊喊媽。她睜開眼,二妹腆著大大肚子。本來打算等收割后,去幫忙她坐月子的,沒想到……兒子夾著公文包站在后面,升為經理的他工作更加繁忙,并且個人感情一團糟,電話也極少打回家。
“沒事的,傻孩子,媽沒事的。”他蒼白的臉艱難擠出一絲微笑。
“小妹呢?”她看了看,接著又說:“不要告訴她,讓她安心讀書吧?!?/p>
護士敲了一下門,進來通知她要再次治療,長長的針穿過胸,肥大的針筒抽出滿滿的水。她咬緊牙關,蒼老的臉抽蓄著。多少年的磨難都挨過去了,在兒女面前,她還是異常的冷靜和堅強。
一天天的治療,輸液,再加長夜失眠,她的身子越加消瘦。
母親節那天,小女兒在學校里自豪演講她偉大母親贏來熱烈的掌聲??僧斔蚧丶視r,鄰居告訴她,母親病倒了。半天!她愣住了,想不到媽就這樣累垮了。一時的擔憂,自責,蒙在被窩里哭起來。
四
沒過兩天,兒子手機每天“鈴鈴”響,業務很忙,終于走了。二妹腆著肚子不方便,再加上工作,也回去了。剩下大妹夫婦倆,但課程緊急,又趕著評職稱,學校也不讓他們請長假。最后,還是請回在家代理農田的舅舅。
病房里又回到昔日死寂,她呆呆地望著滴管里的藥液,一滴又一滴的。對兒女的眷戀,埋在心里說不出來。還有這一天又一天的醫療費,白花花的錢吶!她抿住嘴,平日的省吃儉用都打水漂。陽光穿過窗臺,金燦燦的撒在床邊。她伸出右手,試圖接住每一束陽光。
“姐,您想要起來嗎?”他拎了個水壺從外面進來。
她搖搖頭,接著說:“家里的豬好嗎?田里你去看了沒?”
“看了,姐,都很好?!彼c點頭,一邊放好水壺一邊說。
“強,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啊?”從陽臺外照進來的斜輝,塵粒在里頭格外地喧騰著,狂舞著,她迫切地問他。
……
黃昏里的病房靜悄悄的,兩個年過五旬的老人,就這么一問一答著。剝落粉灰的墻角爬滿青苔。陽臺外那只漏水的水管,一滴滴滲出的水像穿過歲月滄桑,越過塵世的荒野,滴在桶里,發出深沉的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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