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夢將醒來

一路回頭，來路上不知留下多少影子。在夜空下數(shù)著影子，要說的話說不出口。我常想：夜空是面鏡子，它能照出我的心事。要是有顆流星落地，化做一片玫瑰園，該有多好。

我曾想過送你玫瑰，卻又怕你在朋友面前難堪。在玫瑰園里摘一朵玫瑰，深深吸一口氣，好香啊。你好像也在這玫瑰園里，我聽到了你的聲音。可卻遍尋不著。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種的紅玫瑰變成了黑色?；ò暌黄袈?，連手中的花枝也成了飛灰，四散開去。偌大一個玫瑰園，像風(fēng)吹掉塵土一樣，也消失了。越是美好的東西，就越顯得脆弱而不真實。一陣風(fēng)可以讓它無影無蹤。而這種變化太突然，就像夢醒來，什么都不在了。那不如讓一切不快，也隨夢而去。

夢中的玫瑰去哪了?這個問題本來就不該問。玫瑰去了，在原來那玫瑰下邊，有一座墳?zāi)?，一朵小黃花在墳邊搖曳。孤單單的墳?zāi)?，孤單單的花。人因為孤單而生的渴望是陪伴，什么事兩個人面對要比一個人好得多。不過，現(xiàn)在墳?zāi)共辉俟聠?，墓邊有一個人。一只手摘下小黃花，他遞給了我。我接過花，努力想看清他的臉。他的長袍把整張臉遮住。有些事我們想知道，盡管知道之后可能會后悔。他把帽子放到身后，我看清了，卻嚇倒在地。那是一副骷髏，白森森地，干凈的沒一點肉，眼窩里什么也沒有，可以透過它看到后腦頭蓋骨。我身上沒一點力氣，眼睜睜地看著他。不久，我沉沉地昏睡過去。不知睡了多久，中間我醒過一次，看見那座墳?zāi)古赃呌侄嗔艘蛔鶋災(zāi)?。而我，眼皮太沉重，只能再將它閉上。

當(dāng)我再一次醒來時，這里成了一片草原。我聞到太陽下暖暖的草香。在遠(yuǎn)方，有一個身影，我認(rèn)出那一身白衣是你。我想追過去，大叫你的名字。可我的聲音卻被另一個聲音蓋過。聽起來像暴雨，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不是，那是草生長的聲音。身邊，所有的草在迅速伸長，很快遮住了天空。我在草叢之下向前走著，腳邊有塊石頭在動，我把它搬開，有一粒種子正在發(fā)芽，像一個水泡的聲音。它挺可愛地?fù)u著小葉子，但很快就起了變化。隨著一陣轟鳴，我還沒來得及逃跑，就已經(jīng)站在高大的樹枝上，迅速上升。有些事情的到來是不可預(yù)知也不可阻擋的，當(dāng)發(fā)現(xiàn)時，它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在草的頂端，天空出現(xiàn)，忽然很明亮。在這么快的速度里，我只能緊緊抱住樹干，看著發(fā)生的一切。云向四周散開，為樹讓了一個缺口，而這缺口上邊，就是太陽。終于，停止了。太陽就在我面前，我向它伸出手去，摸到一只門把手。我把門拉開，門里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有些事情的發(fā)生會帶來痛苦，有些則不，但不能因為怕痛苦而不讓它發(fā)生。痛苦來了，我們可以去改變，如果它不發(fā)生，那么幸福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

跨過這道門之前，我沒有想到過后悔，但跨過去之后，的確是的。我在往下掉，什么時候昏過去我并不知道，醒來時被埋在雪地里。這個天地很明亮，到處是白色。只有光明其實和只有黑暗一樣，什么也看不見。雪花很美，卻開在最冷的季節(jié)，它沒有花香，卻比任何一種花都開得燦爛，因為它漫山遍野，開得很霸道。雖霸道，但許多人愛，因為它純潔。記得去年圣誕平安夜，我叫你白雪公主，而現(xiàn)在你也出現(xiàn)在雪地里，依舊是一身白色，笑容像那平安夜一樣燦爛。你手中握著雪花形的魔棒，劃了個圈又握在身前。在我眼里，你就是完美的白雪公主。我笑著踏雪走向你，可是你就在我眼前化作星星點點，散入白色之中。幻覺，明白這只是幻覺，我很氣妥，在這白色天地里，分不清任何東西，更找不到方向。我擦了擦眼睛，想看更清楚些，可手已碰到睫毛，卻沒在眼前看到手指。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得了雪盲癥。耳邊傳來了轟鳴聲，我還沒明白過來就已經(jīng)被撞到了空中，然后我被壓在積雪下邊。人的腦子在什么時候會是一片空白?是要找的東西找不到，就像眼睛找不到焦點會得雪盲癥，比如我被壓在雪下找不到希望時。

這一覺睡得很沉，當(dāng)我醒來時，雪已化盡，炎熱的空氣告訴我這是夏天。我的頭發(fā)在順著溪水搖擺，水很清涼。我坐起身，發(fā)現(xiàn)這個夏天未免太寂寞了。樹木和草根都沒來得及發(fā)芽，還保持著冬天的樣。我在懷疑，冬天走了并不是太久，因為我身上依然是濕淋淋的。只是我不明白，有什么可以一下子把冬天變成夏天。是太陽、春風(fēng)、你的魔棒、又或者只需你一個微笑?我站起身，想察看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腳下的土地松軟而肥沃，周圍草木挺多，要不是冬天剛過，一定很繁榮。我走在這土地上，泥土的溫度挺高，我能感覺一道暖流從腳底下走向全身。也許這片土地下流動著激情吧。人的激情可以帶來溫暖，大地的激情大概也一樣。不過我想：人的激情如果不受控制，就會奪走理智，那大地的激情如果不受控制將會怎樣。

“魚！”

我正望著高高的山峰沉思，卻聽到你叫我名字。我望了一下四周，笑自己不該想太多，甚至以為你就在我身邊。當(dāng)我正又要向前走時，腳下的大地劇烈地顫動起來。我望見山頂噴出濃濃的黑煙，還帶著火星。忽然明白了，如果大地的激情不受控制，就會——噴發(fā)！

記不得我已在海上飄流了多久，當(dāng)醒來時，就已經(jīng)在抱著這棵干枯卻又濕淋淋的木頭。能從火山噴發(fā)中逃生，這本來就是幸運(yùn)的奇跡，幸運(yùn)到讓人不愿回想當(dāng)時的恐懼。然而，我的確記起了什么。

記得天空被烏云遮蓋，當(dāng)?shù)卣鹜Ｖ箷r，火焰從山頂翻滾下來。我拼命往山下跑，不敢回頭，因為后背已經(jīng)是滾燙。跑到海邊，已無路可去。一個人影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海灘上一位慈祥的老人，他手握著一支可以看到樹木原形的手杖。我跑向他，他對我微微一笑，把手杖舉向天空，這時奇跡發(fā)生了。大海翻起巨流，平靜的海面出現(xiàn)兩道水墻，海被分開，海底成了一條很長的路直向天際。他示意我下去，這一刻我感覺他是可信任的，或者說，除了信任他，我別無選擇。跑到海底，等下降的坡度變得平坦，我停下，滿懷感激地回頭望。水墻阻擋，看不見的他的臉，卻看見他把手杖放下。我的腦海里閃過兩個字“欺騙！”欺騙所帶來的傷害，在許多時候心靈上的會比形體上的大得多，尤其是利用信任來行騙。水墻在我面前崩塌了，海水重重地砸在我身上，把我打倒。我的臉緊緊貼著海底，后背的壓力越來越大。我的耳朵、眼睛都開始疼，全身的皮膚向里縮，就像有人用布把我全身裹住，勒緊，越來越緊，直到昏迷。在生活中，我們也會有許多壓力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有時想，如果真被壓到失去知覺，反而不必去面對痛苦了。但事實是，我們始終是清醒地承受著。有時想，壓力來自何方。當(dāng)然是來自海面以下。那如果理想的海面降低一些，不就可以不那么辛苦了嗎?

我從昏迷中醒來時，已離開了海底，在海面上飄泊。關(guān)于我有沒有被騙，不打算想太多，我還活著，這就是答案。飄泊的日子無事可做，在等待命運(yùn)給我安排下一個地點的同時，我在回憶人生來路的風(fēng)景。在回憶中一切都是美好的，幸?？梢员患訙?，一筆一筆重描每個細(xì)節(jié)。而痛苦常被遺忘，記得的只是概念，具體的感受會被時間的流水溶解、沖淡。要說回憶會是件痛苦的事，除非總是執(zhí)著于曾失去的東西。人一輩子，總會得到同時又失去許多東西，在回憶時如果想到；也許那終是要失去的，或者它本就不該屬于我，就不會有太多傷感。人生三天，人該用不同的方法去面對。昨天，我們已經(jīng)失去。應(yīng)該想到，人的能力與所得在一段時間內(nèi)是有限的，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所以即使渴望的不被擁有，也不必苦惱。面對昨天，人要學(xué)會滿足。 明天，還未到來。在夢的航標(biāo)所指的地方，是沒有不可能的。在人的一生里充滿了將到來的可能性，人的潛能可以無限大，人的未來可以無限美好。能走多遠(yuǎn)，在于他能看到多遠(yuǎn)的地方。所以，面對明天，人要不滿足，放開夢的腳步去追求。在三天之中，最關(guān)鍵的是今天，因為人是活在今天的，有了今天，才有昨天和明天。許多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今天，我在飄泊中來回思考，也未得到答案。是像昨天，又或者更像明天?回憶著過去，思考著將來，把一切能用的細(xì)節(jié)都加上，也未得到結(jié)果。我的思想漸漸滿溢，為了排遣寂寞，甚至可以把溢出的思緒放在手心，反復(fù)把玩。

一蕩一蕩，海面時常會有魚兒上鉤似的小波浪，平靜得讓人想睡去。海天交界不清晰，又或者根本就沒有。整個空間，只有太陽和白云可以遙望。在云下方，有一條不可理解的黑線，變長，變長。我忽然意識到那是什么。那是陸地！

海面被我的手臂打碎，我劃向前方陸地。在剛能辨認(rèn)海岸時，太陽已完全落到陸地后邊。不可思議的是，海岸一下全亮了起來，就像有人一下把路燈全打開。這是一片樹林，全是同一種樹木，沒有草，地面是干凈的泥土。我不知道是什么樹，走進(jìn)樹林時，是一片燈火通明的景色，而燈就是一片片發(fā)出綠光的樹葉?？梢韵胂?，葉子是完美的藝術(shù)品，如果它能發(fā)光，又會是怎樣一種美麗呢?而且是整片樹林！不過，過分的美麗常缺少真實感，語言中最美麗的可能是謊言，而世間最美麗的地方，可能是陷阱。

我站在其中一棵樹下，順著深棕色的樹干，向上望去，找到最近一片樹葉仔細(xì)觀察。暖暖的綠色，在葉片周圍圍著一圈光暈。葉脈中有光點在移動，匯集，最后全流入樹干。葉片的光有節(jié)奏地稍明稍暗晃動，顏色漸漸起了變化，先是變深成了紅色，然后又變淺而成了黃色，最后光滅了，隨著好像是把紙揉成團(tuán)的聲音，樹葉成了枯葉，落了下來。一片、兩片，整棵樹的葉全一下成了落葉?！皣}！”一根樹枝被折斷，并下落，兩根，三根，無數(shù)根，我退出樹冠的范圍，但還是被一根斷枝砸到了。我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但我知道這里很危險，要馬上離開。我開始往回跑，并盡力護(hù)住眼睛?！爸āZ！”許多同樣的聲音又傳來，我明白了那是什么聲音，身邊一棵棵樹倒下，發(fā)出陣陣轟隆。最終，我沒能跑出樹林，因為一棵樹干壓在了背上。疼痛是一瞬間的事，然后是黑暗與空白。

“魚！魚！你怎么了?”

你急切的聲音把我喚醒，我睜開眼睛看見你焦急的樣子和如釋重負(fù)的微笑。

“哦！我沒事?！?/p>

我站起身，仔細(xì)觀察了自己，沒有一點傷，也沒有海水味。剛發(fā)生的一節(jié)像是一場夢，夢醒了，什么危險也只是水中月影，那么不真實。一陣香，吸引我的鼻子，我向四下一望：

“哇……喔！”

不禁驚嘆。

“等什么呢?說好一起去河邊看日落的，還不快走?”

你拉著我跑在鄉(xiāng)間的路上，帶起的風(fēng)卷動路面上小小的花瓣，路邊偶爾被驚動的兩只白蝶追著我們飛了一會，又落回田里。它們大概舍不得離開那些花，是我我也舍不得。路兩邊是鮮黃的油菜花，厚厚地鋪在田里，中間夾雜著滴翠的綠，一直連向藍(lán)天，連向夕陽。空氣里彌漫的花香，好像清泉，不但洗凈了我每一個毛孔，也少洗凈了我的思想，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

“??！”

“你干什么呢?看路啊！”

你又好氣，又好笑，看著我四平八穩(wěn)地趴在地上。

“摔傷沒?”

我忍痛站起來，拍去身上的塵埃。

“沒?！?/p>

“就在前面了，快走吧！”

河邊的草不是挺長，可是坐上去挺舒服。有人在河邊補(bǔ)著魚網(wǎng)，我們在綠壩上坐下來時他向你揮了揮手，你也向他揮了揮手。

“你聞聞看，今天的太陽好香哦?！?/p>

你深吸一口氣，再微笑著看我。我也學(xué)你深吸一口氣，空氣里的油菜花香，有水草的香味，還有河水的濕氣和陽光的溫暖。這樣的傍晚，夕陽的紅色，河水的綠色，天空的湛藍(lán)和油菜花越來越飄忽的黃色，加上蟋蟀幽隱而美麗的歌，讓人覺得好不真實。我甚至弄不清是從夢中回到了這個現(xiàn)實，還是從現(xiàn)實進(jìn)到了這夢中來。

“嗯！對呀，好像夢的味道?！?/p>

“呀！你又在做夢了，現(xiàn)在太陽還沒落山呢！”

對面的河水是潤潤的紅色，我都妄想，如果用玻璃杯盛起來，可以是晶亮的紅酒。

“你看，是星星。”

你指的是那顆陪著太陽升起又降落的金星。

“魚，聽說對著傍晚的星星可以許愿哦，我們來許愿吧。”

你閉上眼睛，雙手握在胸前。我看著你，想起一個愿望。也閉上眼睛。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許這個愿望，我明知道你已經(jīng)原諒了我，可我還是許下了：“希望你原諒?！?/p>

“你許了什么愿?”

我睜開眼睛，不知怎么回答?？吹胶舆呇a(bǔ)網(wǎng)的人就對你說：“我希望他明天打不到魚?！?/p>

“啊！為什么?”你挺吃驚。

“因為……我就是魚呀，怎么能讓他打我呢?”

“哦……”

你笑著說：“那好啊，我們今晚就拿你去清蒸，油菜花清蒸魚，好香哦！呵呵……”

如果這是夢，我真擔(dān)心會醒來。

“哎！我說?”

“嗯?”

“你能原諒我嗎?我欺騙了你，你真能原諒我嗎?”

“你說什么呢?”

我很吃驚，你的聲音很遠(yuǎn)，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你怎么老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眼睜睜看著你變得越來越透明。

“是不是又在做夢啊……”

你的聲音消失了，你也消失了。我四處尋找，大叫你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答。周圍的一切，補(bǔ)網(wǎng)人、草地、河、油菜田，一切都模糊了。美好的夢與美好的經(jīng)歷都是一晃而過，無法挽回，留下的只有記憶。不同在于，經(jīng)歷可以有人一起來重溫，而夢卻只能孤單單一個人去奢望。

人的眼睛是最不可信的，它看見的東西太有真實感，但它卻常傳達(dá)一些錯誤的信息。跟著眼睛飛翔，我去到另一空間。當(dāng)模糊的東西變得清晰時，一座城市出現(xiàn)在眼前。這里每一個路人都面無表情，跟我第一次進(jìn)入衡陽市是一個感覺。但，這里不是衡陽，也不是我去過的任何一個城市。城市是人為自己造的監(jiān)獄，因為利益的追逐，人變得麻木，漸漸變得只有欲望能激起些許激情。人情被很多人遺忘，因為生活太匆忙。而我進(jìn)入城市后，總感到被同化了。這是什么地方?疑問在我腦際回旋，想問路人，卻又沒開口，那些麻木的表情，讓我退縮了。

在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我知道不是你，但我還是跟了過去。有些事，明知不會發(fā)生，可還是會去等待，就因為那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在轉(zhuǎn)過幾個彎后，我沒再找到身影。城市的嘈雜讓人心情煩躁，讓人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不過在這之前得先弄清楚我到底身在何方。鼓起勇氣，我終于叫住了一個人。

“請問，這是哪里?”

那人一臉冷漠地望著我，然后慢慢抬起頭看天空。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天空涌來烏云，把陽光遮避，城市進(jìn)入了夜晚。再去看那人時，卻不見了人影。我再在四周尋找，這個城市已經(jīng)變了樣?；蛘哒f并不是個城市，而是廢墟。樓房沒有了剛才見到的光彩，好像已被廢棄很久了。沒有任何有人存在的跡象，除了……我在不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厚厚塵土上有人剛留下的腳印。跑過去順著方向追，喊著：

“有人嗎……有沒有人哪?”

沒有回答，只有自己的聲音在高墻之間回蕩。順著腳印，我轉(zhuǎn)過了幾個彎，結(jié)果回到了原處。明白了，我追逐的是自己的腳印。人在得到希望之后忽然失去會比根本沒有希望更感到可怕。跑進(jìn)一棟棟建筑，看見城市破敗后殘留下來的東西，想象曾有人在這里生活的情景，總有一種靈魂在四周飄蕩的感覺。曾想：一個人身體里應(yīng)該有兩個靈魂嗎，一個活在現(xiàn)實中，另一個活在幻想深處，要不然，為什么有些東西明知道不該想，卻還是控制不了要想。這個城市陰森可怖，聽著自己的腳步回聲，總覺得身后有人在跟著，但回過頭看時，卻什么也沒有。在一個房間里，一只布娃娃靠在墻角，我拿起來，拍去塵土，布娃娃的眼睛總覺得是在望著我，無論換多少個角度。幻想，讓我聽見了這個房間里曾有位小女孩的笑聲，很遠(yuǎn)，但真實。帶著布娃娃，我走在安靜的夜空下。當(dāng)人在孤單時，總想有個可以陪著說說話的對象，哪怕它只是個布娃娃。

“小妹妹，你知道嗎?”

我的聲音挺小，但在空曠的街市上顯得很清晰。

“我在尋找一個人，想向她說一聲對不起?！?/p>

進(jìn)入一個拐角時，對面的墻把腳步反射得特別大聲。

“因為我的好奇心太重，太想知道她的故事和想法。”

一陣風(fēng)從扣角處吹過來，旋轉(zhuǎn)著吹向我，挺涼爽。對了，這里怎么好像是夏天！

“不過，我用錯了方法，選擇了欺騙?！?/p>

看了一眼懷中的布娃娃，我繼續(xù)說：

“真像大白后，我非常后悔，因為我也嘗過被人欺騙的滋味?！?/p>

過了拐角，風(fēng)挺大的，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好像挺開闊。

“所以，我現(xiàn)在在尋找她，向她說聲對不起?！?/p>

停下腳步，吸一口清涼的風(fēng)。

“雖然我知道她并沒有怪我，但我依然希望她親口對我說，她原諒了我?！?/p>

我把布娃娃捧在面前，面向我。

“小妹妹，你能聽懂我的話嗎，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

望著那雙黑黑的眼睛，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它聽懂了我的話，還微微點了一下頭。

一道強(qiáng)光照到了眼睛上，我忙舉手要擋住。云層開始分散，世界一子充滿了陽光。人忽然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會不知所措，而眼睛忽然從黑暗里見到陽光，會暫時失去視覺，嚴(yán)重的，會永遠(yuǎn)失明。這一切，因為一個習(xí)慣，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東西忽然被改變，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會不適應(yīng)。

手中的布娃娃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身后傳來一位小女孩的笑語：

“呵呵！好久不見了，你想我了嗎?我可是好好想你哦！我好高興，原以為永遠(yuǎn)見不到你了?！?/p>

眼睛正在慢慢適應(yīng)強(qiáng)光，我朦朦朧朧中看見一位穿著裙子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對著那只布娃娃說話。她臉上幸福的笑容，可以把任何一塊堅冰融化。

“我?guī)慊丶摇！?/p>

她把娃娃抱在懷中，站了起來，看著我，用甜美的聲音對我說：

“謝謝您把她帶來，謝謝！我們要走了，希望以后還能看見您，再見！”

她向我揮了揮手，邁著小小的步子轉(zhuǎn)身跑去，中途停了下來，回頭更用力地?fù)]了揮手，說了最后一聲再見，然后消失在強(qiáng)光背后。很多美麗的東西都躲在迷霧中，就因為看不清，人們會去想象，于是它在人的幻象中成了完美的化身。如果迷霧散去，一切變得清晰，美麗就消失了。現(xiàn)實與幻想比起來，真的灰暗了太多。在幻想中看到完美，再回現(xiàn)實時，只能責(zé)怪現(xiàn)實太丑陋。

陽光雖刺眼，卻很溫暖，我閉上眼睛，任這條光的河水順流而下，潤濕我全身。整齊的腳步聲，我再睜開眼睛，顯然是一支軍隊走過。眼睛已適應(yīng)光明，但揚(yáng)起的塵土卻讓我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些飄忽的光，漸漸又有一些飄忽的影子。好奇心是人的本能，它不同于人的另外一些做法是出于某種目的，它沒有目的，只是單純地想知道。出于某種目的去探求，就不屬于好奇心。我仔細(xì)辨認(rèn)那些飄忽的影子，想知道我的判斷是不是正確。腳步聲越來越近，影子也漸漸清晰。我看見嚴(yán)整的腳步，整齊的隊列，的確是軍隊。軍隊前方，有一身白衣特別顯眼，本以為是軍官，可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我大聲叫你名字，并沖了過去，因為看見是你被捆綁著走來。無數(shù)槍口對著我，我撲倒地。槍聲沒有像我預(yù)期的那樣響起，相反，一切聲音都停止了，能聽到的就只有腦袋在嗡嗡做響。落地時，我沒有疼痛感，這令我很吃驚，摸了下地面，發(fā)現(xiàn)是松軟的沙。我試探地睜開眼睛，軍隊不見，塵土不見，你也不見了。

“幻覺，應(yīng)該是幻覺?！?/p>

我對自己說，在沙漠中不可能有那么嚴(yán)整的腳步聲。但，我這懷疑缺少底氣，因為我也解釋不了，為什么忽然來到沙漠里。那城市為什么在陽光出現(xiàn)之后就消失了，還有之前發(fā)生的一切都解釋不了。沙漠中的腳步一深一淺，太陽的火辣像一座山壓在我的背上，讓我痛苦難當(dāng)。我都想不起了，為什么之前我那么渴望陽光。有些東西，沒有的時候，極度渴望，太多之后，不堪重負(fù)。恰到好處的事情太少了，所以苦惱總無處不在。拖著步子，我的腦子在尋找思緒的線索，為所發(fā)生的一切作合理的解釋。但我沒有成功。如果為不合理能找到合理的解釋的話，除非“理”本身就不合理。我?guī)缀醵家ψ约菏钳偭?，不合理怎么又會合理?我常以為人的思維是無限大的，可以裝下無限多的東西。卻沒想到過，這世界也是無限大的，所包含的東西又無限地牽扯在一起，而我的思維只是這世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很簡單一個道理；部分不可能包含整體，為什么我沒想到呢?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不是世上任何事都可由人的思維來解釋。

荒漠的熱流舞動著地平線，汗水流干之后，地面顯得更加不清晰，不知每一步將會踏到什么地方。走不動的時候，我跪在沙地上，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

“魚！魚！你怎么了?”

有個很遠(yuǎn)的聲音。我勉強(qiáng)睜開眼睛，在熱浪背后，隱約有一個白色的身影，我無法辨認(rèn)。疲憊與干渴讓我倒下了，從沙丘上滾下來，落地時撞到了什么，很疼。我沒有力氣去弄明白就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

在整個世界面前，一個人的力量顯得無能為力，想靠自己的雙腳行走，去不停地被世界拋來拋去，知道掙扎也是徒勞之后，索性閉上眼睛交給命運(yùn)去決擇。沒人知道命運(yùn)到底想要什么，它用我交給它的權(quán)利控制我向一個根本想不到的方向走去。事后我悔悟、辱罵著命運(yùn)對我的背叛，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是我自己放棄了選擇權(quán)，它就有權(quán)利讓我之前的所有努力完全付諸東流。

這是什么地方?我醒來時又有了陌生感。高大的喬木不透光，藤蔓讓人想起巨大的蟒蛇，有力地勒著樹干，樹根上的苔蘚冒著濕氣。我又一次被拋到陌生的地方，又一次明白人力有限，無可奈何。走在原始森林的每一步都充滿不祥的預(yù)感，總覺得有雙危險的眼睛，在暗處偷偷注視著我。過了許久，并沒發(fā)生什么。這就像是正常的熱帶雨林，氣候宜人，風(fēng)景優(yōu)美，每一處都可以看到生機(jī)。我于是開始欣賞，欣賞樹枝的形態(tài)，欣賞透光的綠葉，還有地上斑瀾的光紋。仔細(xì)觀察每一只昆蟲，每一只飛鳥。在那蹺起的樹皮下面一定躲藏著一只美麗的甲蟲，因為我已經(jīng)看到甲殼滑潤的光澤。輕輕靠近，生怕它會驚飛。慢慢地，我翻開了樹皮，那下面露出來的是……眼睛！另一塊樹皮也翻了起來，一雙眼睛盯著我。后退幾步，發(fā)現(xiàn)每一棵樹木都睜開了眼睛。

“嘻！哈！哈！哈！”一個刺耳的聲音響徹整個樹林。每一棵樹裂開一個口子，一張一合，向著不同方向，發(fā)出同一個聲音。是嘲笑，命運(yùn)的嘲笑。在我無數(shù)次失敗中無數(shù)次聽到過這種嘲笑。我厭惡命運(yùn)，更厭惡命運(yùn)的嘲笑。閉上眼，捂住耳朵，我不顧一切向前跑，要離開這里！雖然我知道，閉上眼等于把選擇權(quán)交給命運(yùn)，讓它來安排一切。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這個世界太多的東西我不愿面對，閉上眼，至少可以逃避一時，只要可以逃避，才不管命運(yùn)怎么安排。

我逃跑的腳步被迫停止，一根刺插進(jìn)我額頭，劃出一道口子，鮮血順著鼻梁流到嘴里。疼痛讓我清醒過來，開始思考失敗的原因。一直以來，我因為種種原因在逃避，閉上眼睛走命運(yùn)為我安排的路，結(jié)果是一次失敗走向另一次再徹底的失敗。現(xiàn)實丑陋，不是沒有美麗，而是美麗的風(fēng)景有最多險阻守護(hù)。世間充滿苦難，被動接受，只會被煎熬，而主動迎接，會在挑戰(zhàn)之后獲得成功。險阻是臺階，誰都渴望飛翔，但那畢竟是夢想，目標(biāo)只有靠徒步攀爬。不要再相信命運(yùn)所設(shè)的騙局，最少的苦難背后是無希望的地獄。

鮮血的味道讓我露出微笑，在命運(yùn)無數(shù)次背叛之后，決定走出命運(yùn)的安排。然而真要這樣做，我腳下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其實，不管做什么，都不會有現(xiàn)成的路，除非回頭。耳邊還在回響著命運(yùn)的嘲笑，我咬著牙走向劃傷我的荊棘叢，然而立刻又把手縮回來。鋒利的刺毫不留情地劃傷我的手，鮮血的刺鋒上閃著鮮艷的光。傳說鮮血可以激與肉食性野獸的狂熱，不管那鮮血是敵人的或自己的都可以。所以它們在戰(zhàn)斗時受傷流血，不但不會退縮，反而會激發(fā)更強(qiáng)的戰(zhàn)斗力。有人說男人就該有點獸性，面對挑戰(zhàn)甚至敢拿命去玩。我不是這樣的男人，鮮血會讓我覺得是和種折磨，可就因為這樣我一直都在后退。

現(xiàn)在的我呢?我不是正在品嘗鮮血的滋味嗎?荊棘不可能成為我的阻礙，我手腳并用地擠出一條路，四肢的劃痕越來越多，我已陷入荊棘的海洋，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回憶閃過我眼前，我依然在思考。過去那些風(fēng)雨與今天的痛比起來如何?在經(jīng)歷了更大的痛苦之后，生活聽小小風(fēng)雨根本算不了什么了。而從前的我總是龜縮在夢中，不敢直面現(xiàn)實的痛苦，所以，一丁點痛就將我打倒。原來，人是要經(jīng)歷痛苦才可以成長。

命運(yùn)的笑聲離我遠(yuǎn)去，我全身已鮮血淋漓。腳下一滑，全身浸沒在荊棘之中。痛苦讓血液沸騰，眼中射出野獸般鮮紅的光芒，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獸化，更勇敢地投入戰(zhàn)斗。多少年之后再回憶時，不會記得有多么痛，只會記得付出之后是值得的。歲月清掃過后，多大的痛也會遺忘，多深的傷痕也愈合，唯一剩下的只會是成功后的喜悅，經(jīng)久不忘。

光明出現(xiàn)在我眼前，幽香已開始撫慰我的傷口，拔下最后一根荊棘，最初的玫瑰園又一次出現(xiàn)。人生三天，我已經(jīng)找到了今天的注釋，那就是不畏艱難，勇敢地與命運(yùn)抗?fàn)帯?/p>

望向滿園玫瑰，回想一路走來的艱辛，時空的轉(zhuǎn)變就像夢里夢外，世界變遷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害怕的，不再害怕了；渴望的，不再渴望了；原本在乎得如同生命的東西，當(dāng)夢醒之后，同樣可以遺忘。夢里的一切，丟失得太徹底，唯一能留下的只有情感。

手中的荊棘，在鮮血的滋潤下，已經(jīng)開出玫瑰園中最美的一朵玫瑰，現(xiàn)在我也在花叢背后找到了你。把它放在你手中，等待你迷人的微笑……

今晚的夜空很美，當(dāng)我醒來時，卻沒有流星給我?guī)砻倒鍒@。我的夢告訴我：真正完美的玫瑰園需要付出鮮血來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