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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梁武帝普通四年,東海郯城,徐家。
夜風絲溜溜地刮在屋頂上,已是暮春,卻冷得很。一位女子端坐在閨房的銅鏡前,猛然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白白地消瘦了許多,想起來,這已是丈夫徐悱宦游在外的第三個年頭,手中拿著的玉搔頭就此停止了動作——如此裝扮,又是為了誰呢?明明,玉搔頭是他贈與她的定情信物,像是被刻上了他的印記,只一拿起,便如火一般灼燒著她的心,此等煎熬,縱然劉令嫻不是個需要丈夫時時抱在懷里的嬌弱女子,也還是被自己的思念灼傷了整整兩年。
注定一夜無眠。而這樣的日子,對于劉令嫻來說已是稀松平常,這樣一個女子,早已習慣了每夜望著頭頂?shù)拿髟拢髟轮混o靜地躺在那里,和曾經(jīng)的皎月并無二異,或者說,更亮,更圓,更大,月亮與她,本都是孤獨的,互相慰藉,倒恰好。憶往昔,多少個明月里,和徐悱一起,吟詩作對,舉案齊眉,伉儷情深。男兒志在遠方,她又怎會成為他仕途中的絆腳石,從著作左郎,到太子舍人,掌書記之任,擔任太子洗馬,終成晉安內(nèi)史,她本應(yīng)為他高興才是,兒女情長,也只得咽回肚里。
她忽地又笑將起來,纖纖玉手將蠟燭芯挑了挑,火光倏地閃了一下,油煙升起的時候幻化出一抹希望,沒錯的,前幾日收到丈夫從異地寄來的信,所有的字都在告訴她,愛從來不會白等。她忍不住又翻出了那封信,只一首詩,同樣才華橫溢的她自然已從寥寥數(shù)語中參透了他的心意:
《贈內(nèi)》
日暮想清揚,躡履出椒房。
網(wǎng)蟲生錦薦,游塵掩玉床。
不見可憐影,空余黼帳香。
彼美情多樂,挾瑟坐高堂。
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
聊因一書札,以代九回腸。
她自然是懂他的,“原來,苦苦思念的,不止我一人,在你是無心收拾床鋪,在我則是無心打理自己啊,我又怎能如你所說高高興興地坐在高堂鼓瑟呢?”終究不算是一人想念,欣慰于此。
恨不得只一下就飛到他的身邊。想念,收到信的欣喜,無奈,焦心……所有的情緒一剎那都涌了上來,連同清淚一起。
她是劉令嫻,是劉家的三小妹,注定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要表達,要肆意。決堤的情緒終于還是落在了紙上:
《答外》
花庭麗景斜,蘭牖輕風度。
落日更新妝,開簾對春樹。
鳴鸝葉中響,戲蝶花間鶩。
調(diào)瑟本要歡,心愁不成趣。
良會誠非遠,佳期今不遇。
欲知幽怨多,春閨深且暮。
這一夜的風變得靜悄悄的,敬業(yè)終究是沒有回來。
她其實是幸運的,生在南朝風氣開放的年代里,嫁給同為文化人的徐悱,雖為女輩,但才情卻不輸給當時的任何一個男人,因此夫妻倆一同出入文化人的場合,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舞文弄墨。曾有人戲謔過她:“劉氏安可如男子文章乎?”只見她頓一頓,嘴角上揚的,指著天邊的云答而不駁:“天之大,云可安然飄之,雖常變而不得尋,存之亦可使天美哉。”不卑不亢,卻擲地有聲。在她心里,男女各執(zhí)半邊天地,從來也沒有輸過誰,相互尊重,給彼此空間但不失溫暖是她所認為的最好相處模式。
人們說她不被禮教所束縛,恣意盎然,確實是的。
雖淪為閨中怨女,但她和其他的女子到底是不一樣的,她有自己的生活,她要去排解這種苦悶。
這一日,天蒙蒙亮,她準備向建康的光宅寺進發(fā),為丈夫祈求平安。
下人們?yōu)樗齻浜昧塑囻R,道:“夫人,出發(fā)吧。”
“好。”
到了光宅寺已接近午時,此時已是仲夏,太陽火辣辣地烤著。令嫻走上階梯,來到正殿,虔誠地插上三炷香,跪在拜墊上,面朝著眼前正殿里的觀世音菩薩:
“阿彌陀佛,愿此生無疾無苦,愿夫君平平安安,早日歸來……”
“當當當——”令嫻剛祈福完,正是未時,廟里的鐘聲就響起,像是一種應(yīng)答。
從正殿退出來,令嫻漫步在這座幽靜的寺廟里,聆聽佛音,也欣賞著這仲夏里到處開得艷麗的花朵,忽然,一陣悅耳的笛聲入耳,令嫻尋聲而走。
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寺廟里的長廊處,綠藤蘿環(huán)繞著整座長廊,在陽光的照射下,一跳一跳的,仿佛還閃著光。
只一剎,令嫻被深深吸引,時間靜止。靜謐如斯,生命悠遠綿長,綠藤蘿的經(jīng)絡(luò)垂落下來,閃著生命的光,而眼前,正是一位僧人,手執(zhí)一管竹笛,閉著眼,享受芳音。
此人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五歲上下,眉目清秀,倒是和丈夫徐悱有幾分相像,雖然閉著眼,垂下來的睫毛卻是卷而長,鼻梁像是被雕刻過一樣,白皙高聳的同時,上面還沁著幾顆汗珠,像是和綠藤蘿相照應(yīng)似的,一樣泛著光亮。唇近笛孔,仿佛給笛灌輸著生命之氣,進去的是靈,出來的是魂,音魂。黃色的袈裟隨風而動。只這一幕,便讓人想起女媧造人的場景。
令嫻已經(jīng)很少聽到這般曼妙的笛聲了,自丈夫遠行,佳音絕耳,雖不乏嘔啞之聲,在她耳里,卻是嘲哳難聽。
良久,曲畢。
“請問名僧所吹之曲,是否為《碣石調(diào)·幽蘭》?”一個溫婉纖細的聲音響起。
“哦?”僧人慢慢張開了眼,打開一雙明眸。
眼前的這位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天然去雕飾,卻美得仿佛如仙界之女。
少傾,僧人回過神來,道:“令嫻何以見得?”
“令嫻?”劉令嫻心里暗忖,明明我們初次相見,他為何知曉我的名字?但她此時無暇顧及這點,而是信心百倍地回答了僧人的問題:“其一,此曲開篇深沉低吟,郁郁然;其二,曲半訴說衷腸,質(zhì)真蕙雅;其三,曲末清澈明朗,希冀猶存。這三者,實為幽蘭也。”
僧人聽罷,露出了微笑:“不愧是令嫻,實在是高也。”
僧人的眼底多了幾分柔意,對于眼前這位,他分明也是喜歡的。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深情地望著令嫻,眼里有幾分期待:“若你不介意,可否邀請你到我禪房小憩?”
他這一望,讓劉令嫻失了神,臉上緋紅一片:“是敝人的榮幸。”有多久沒有男人對她這樣笑過了?久到令嫻已經(jīng)記不得了。
走進僧人的禪房,映入眼簾的,便是詩經(jīng)上的一句詩:“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怎生這般熟悉?令嫻記得,家里也有一幅這樣的字畫,是丈夫臨行前親筆所題。再往里走,便看到一張大紫檀雕螭案,幾把檀木圈椅,上面雕刻有青龍白虎,桌上不見佛經(jīng),但見筆墨紙硯和零零散散的一疊詩作。好生奇怪,竟和家里的布置別無二
致。
四周靜悄悄的,只剩下僧人和令嫻。
令嫻突然慌張起來,想起自己竟連僧人是何人都未曾可知,于是便問道:“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僧人的笑意比之前還要更深:“鄙僧在未出家之前,名曰徐悱,字敬業(yè)。”
“徐……徐悱……”劉令嫻愕然,此僧居然和自己的丈夫同名。眼前這位僧人的臉也逐漸變形,慢慢地和丈夫的臉重疊在一起……當她想要將他的臉看個究竟時,所有的境都慢慢地消散了……
“夫人,夫人,夫人,快醒醒,今天我們就要出發(fā),前往光宅寺。”
劉令嫻擦了擦冷汗,原來夢境一場,天才剛剛泛白。
這一次,光宅寺沒有吹笛的僧人,只有紫藤蘿在長廊處招搖。一切如往年一樣,祈福,逛廟會,回家。
那次夢以后,令嫻愈發(fā)地想念丈夫,也久久未能忘卻夢中的那位白白凈凈的僧人。在一個星跡明朗的夜晚,鋪開紙,一筆一筆地讓墨渲染開來,連同那份思念一起:
“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何當曲房里,幽隱無人聲。”
這一首詩,讓她聲名大噪。在文人的圈子里,廣為流傳,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以此為樂,甚至連青樓里也流傳著這首詩,在當時被視作是大膽的香艷之詩,大家一邊猜疑著劉令嫻與這位僧人之間的故事,一邊又喜歡著這首清麗委婉、能夠引起人無限遐想的詩歌。其實那樣的風氣里,他們也并不十分在意。
有人將這首詩拿給她丈夫看,徐悱看后則是哈哈大笑,只是淡淡地吟誦了王僧孺的兩句詩:“知君自蕩子,奈妾亦倡家。”
公元525年,南朝梁武帝普通六年,徐悱在任職晉安內(nèi)史時去世,徐悱死后,劉令嫻寫下《祭夫徐敬業(yè)文》,悲痛萬分。劉令嫻的公公看到劉令嫻的哀文之后,遂擱筆不作。夫妻情深,由此可見。
徐悱去世之后,令嫻遇一謝氏女子,令嫻稱其為“謝娘”。謝娘和令嫻一樣,丈夫早逝,自然知曉這悲痛之情。
一日,謝娘和令嫻游歷山水,兩人共同回憶往昔,不禁感慨自古女人之命,總是讓人唏噓不已。
謝娘道:“自古女人悲寂寥,多少女人,在苦苦等待丈夫歸來,我如是,你亦如是,握不住的,終究還是讓時間帶走了。”
令嫻握住謝娘的手掌:“是啊,若身為男兒,又是另一番情形罷,幸而此刻身邊還有你,不枉費了這大好的風景。”
無言。兩人心中感慨萬千,而謝娘此刻早已落下兩行清淚。
這是又一年的夏季,流水潺潺,蓋過多少心事。
令嫻看著身邊的謝娘,面容姣好,花容月貌,偏偏被淚打濕了妝容,心生憐憫,于是便輕輕地為她擦去淚痕。紗帕輕柔地拂過她的面頰,手卻被謝娘抓住。
撥開紗帕,朱唇相對,令嫻停下動作。
“和你相依,也未為不可,如此便可溫情脈脈。”謝娘道。
令嫻看著她的眼睛,知道這并非玩笑之言,想起丈夫敬業(yè)去世之后,也是謝娘一路陪伴,況且兩人在很多事情上也有同樣的見解,謝娘亦是一位才情滿滿的女子,和令嫻頗為相似,兩人在一起時又常常吟詩作對,互解心事,謝娘是難得的懂她之人。誰說女人一定比不得男人?兩人廝守,不在乎你儂我儂,更多的是心靈的撫慰與陪伴,而這些,謝娘一樣不少,只會更多。
不得不認,女人是更懂女人的。
“好。”令嫻摘下一枝同心梔子,戴在謝娘頭上:“梔子,知子。如此便可不分離。”
有詩為證:“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恨,梔子最關(guān)人。”
那天的陽光剛剛好,透過層層疊葉照射下來的時候,不刺,卻溫暖,盛夏的陽光有了風的陰柔,聽說,盛夏里陽光和風是鄰居。劉三娘也是,像是陽光和陰柔的風化成的禮物。
所有的印記,刻得剛剛好。她是才女劉令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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