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

崇元年間，武嘉帝癆瘵加重，致于臥床難起。聞說東海之東有鮫魚名曰巨齒，巨齒鮫（注：鮫魚即鯊魚）之鰭有清癆除疾的神效，太子儺世跋山涉水、日以繼夜來到東海之濱，出海尋覓巨齒之鮫，不料忽遇海嘯來襲，剎時間，鋪天蓋地的猛浪洶涌而至、勢無可擋，太子儺世生死不明。

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她是鮫王之女，自小便知自己未來的夫婿是那東海之東水晶龍宮中的四殿下蒲牢。

鮫王告訴她，蒲牢擁有鳳表龍資之貌，是天地間少有的美男子。

她不信，因為玳瑁爺爺說，龍有須鬣尾，身長若蛇，有鱗似魚，有角仿鹿，有爪似鷹，她怎么想都覺得這是一頭面目猙獰的猛獸。

二月初七那日，蚩梨誕生，鮫王殿終于得有承嗣之人，鮫王大布宴席，前前后后熱鬧了整整九日。

她趁這魚龍混雜之際偷偷溜了出去，想去那東海之東瞧一瞧那位蒲牢殿下究竟是長什么模樣。

她從未出過鮫人殿，只憑著直覺前行，不曾想這水晶龍宮是如此遙遠，游了三天三夜竟連半分影子都未曾看到。

精疲力竭之時，正想找一處珊瑚礁休息，忽來一陣轟隆巨響。

不好，是海底火山爆發了，頓時成片地魚群倉皇竄逃。

慌亂之中，她看見一個在這深海之中從未曾見過的生物，模樣和鮫人殿的雄性鮫人很是相像，但下身卻不是魚尾，而是兩根棍棒。

記得小時候，玳瑁爺爺告訴她，在大海之外，有著另一個世界，那里藍天白云、青山綠水。

據說在遠古時期，那也是她們鮫人生活的地方，直至有一天，人族聽說用鮫人提煉的鮫人油，僅一滴就可長明不滅，于是發動戰亂，大肆屠殺鮫人，將其逼至南海。

幸得龍王路過，贈與鮫人尾鱗三片，自此，鮫人化成人身魚尾，生活在深海之中。

她知道他就是人，可躊躇不決之后，她還是帶上了他一起走。

這是大海中央，與海岸相隔甚遠，為保他性命，她拔下一片自己的尾鱗護在他的心口之上。

未成年的鮫人無法化生雙腿，她只得坐在礁石上看著他。

眼看太陽快落山了，他卻仍舊昏迷不醒，她不能長時間待在岸上，又害怕他遇到危險。

內心掙扎是去是留間，他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一眼看見人身魚尾的她，一頭銀發一瀉千里。以為是自己死了，呢喃道，“原來地獄里的人是長這副模樣，除去這魚尾，臉卻似天仙一個樣。”

她歪著頭問：“地獄是什么?”

他驚醒，怔怔的看著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笑起來的樣子，像是海面微微泛起的波浪，也蕩起了他心中的漣漪。

“儺世。”

“你為什么會落入海中?”

“為尋巨齒鮫之鰭。”

她大驚，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巨齒鮫體型龐大、生性兇猛。海中除龍王之外，皆是避他不及。你還想要砍下它的鰭，這與自尋死路有何區別?”

他一字一頓的說：“我為救父，死亦何懼。”

天蒼蒼，海茫茫。她看著落日的余暉鋪灑整個海平面，也灑在他熠熠生輝、輪廓分明的臉龐，她發現這張臉像是有魔力一般能使她久久不能移開目光。

“我不能在岸上待得太久，必須要回去了。”她翻身躍入海里，擺動著魚尾，激起層層浪花。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他急急地朝她喊道。

她浮上水面，勛白的頭發映著昏黃的夕陽分外美麗。她朝他溫暖一笑，轉身潛入深海之中，留給他三個字。

“我叫鯪。”

鮫人無法離開海水生存超過六個時辰，此后每天，儺世白日里出海尋鮫魚，鯪傍晚時分便會上岸坐在礁石上等他，天明之后回到海中為他潛織鮫紗。

傳說鮫人用海絲和自己的頭發所織的鮫綃，入水不濡，若再鑲上自己的尾鱗，陸地上的生物穿上它就可以在水中生活。

她給他講大海中的趣聞，他亦告訴她人間的軼事。兩人日日談笑風聲，相擁而眠。如此，日子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上百天。

他仍舊言笑似桃李，可是眉宇之間的越來越來多的哀愁卻沒有逃過鯪的眼睛。

她知道他為何而愁，一日未得鮫魚之鰭，他的父親便會多一分危險。

接下來的一日、兩日、三日，他再沒有看見鯪的身影。

鯪走以后，儺世仍舊日日在海邊不曾離開，白日出海，傍晚便坐在礁石上呆呆的看著海面。

終在七日之后，她遍體鱗傷地出現在他面前，手里提著一塊鮫魚之鰭，強撐起笑容遞給他，然后倒在了淺水灘里，海水腥紅一片。

六歲那年，他的母親晉安王妃遭人誣陷，被賜以腰斬之刑，他沒有哭。

十四歲那年，他的父親晉安王逼宮失敗，被施以繩刑，若他晚到一步怕是早已命喪黃泉，他也沒有哭。

如今，他見她帶著鮫鰭血肉模糊的倒在眼前，卻是從未有過的心如刀割、撕心裂肺，他輕輕將她抱在懷里，眼角不自覺的流下了一顆顆冰涼的淚滴。

忽地、海風呼嘯，波濤四起，鮫后踏浪而來，遠遠望著血流不止的鯪，怒不可揭。

“我們鮫族究竟何處得罪了你們人族，乃至于萬年之后連我無辜的女兒阿鯪也不肯放過。鮫族與人族本就舊仇未泯，如今更是不共戴天，此時我兒傷勢慘重，我便放你一馬，下次再見之時，就是決一生死之日。”

他呆呆地看著鮫后與鯪隨浪而去，一時竟忘了言語。

良久，終是想起父親危在旦夕，他雙手握住她拼了性命換來的那塊鰭，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閉眼后片刻睜開，絕冽地轉身而去。

待她醒來，已然不知哪年哪月。只見整個鮫人殿中火紅一片，蔚為壯觀。

鮫后告訴她，明天是她成年之日，亦是與蒲牢殿下成婚之際。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

她不禁想，莫非娘親有通曉未來的神力?否則怎么會知道她定然就會在今日蘇醒。

成親那天，她終于見到父親口中的那位絕色美男蒲牢四殿下。

他身穿一襲赤紅金邊的錦袍立于東海之上，見她款款而來，笑逐顏開。

從不曾知，原來龍不僅可以深潛海底，竟然還能騰飛入云。他帶她騰云駕霧，看云卷云舒。

可不知為何，她竟沒有絲毫心花怒放、喜上眉梢的幸福之感。

（夜半琴弦聲，思戀兩三聲。它隨浪而來，一層一層。你言難開口，用魚鱗作證，說天定弄人，你愛我不能。）

他送回鮫魚之鰭救治父親，又日夜兼程返回海濱。只看見礁石之上一筆一劃斂成的字句：今以別兮，愿君相忘，當

是傳說了矣。

他緊緊攥著那日救他性命的尾鱗，泣不成聲。本來白亮的鱗片，卻因離開魚身太長時間，已經微微發黑。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神思恍惚間，他似乎聽見了大海深處傳來的聲聲哀泣之音。

（你愿我忘記你，你是個傳說。當聽你哭聲，我誓死不能。我知道那片禁海會很危險，可我放不下對你的思戀。）

聽聞南海有大士，曉古往今來，通天文地理。他三步一叩首一步一虔誠，望大士為他指點迷津。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你與她本就殊途，奈何情根深種，入髓透骨。渺渺紫金闕，太微玉清宮。玉皇大天尊，玄虛高上穹。凡人若想飛上天宮，需得舍棄雙臂，換之羽翼。你可愿意?”

（天問用雙手換雙翼可否愿意，我放下雙手去陪你。）

退臂生翼，過程艱難而漫長，過近三年的疼苦，才得以成功化翼。

他只身入天宮，拜求天帝賜予他人身魚尾。

“且不提鮫族與龍族姻緣世世代代，今日正是蒲牢與鯪大婚之日。單是你人族為一己私利，大肆屠殺鮫族。我身當天帝主掌八荒，怎可不明大道眾生，結爾與鮫族之連理。你且回去罷，莫要違逆天命。”

他如雷灌頂，只聽見那句“今日正是蒲牢與鯪大婚之日”在耳中回蕩，久久不絕。

鮫人的千年壽命，皆是來自那三片尾鱗，每少一片尾鱗，便折壽三百年。那日與巨齒之鮫大戰，她五臟俱損、鱗片盡毀、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鮫王與鮫后不得不各自拔下一片尾鱗救她性命，知她對儺世早已心心生情，不禁捶胸頓足，悲痛難已。

鮫人一生只會愛上一個人，可誰料她卻愛上的，卻是人族太子，她不再愿意嫁給蒲牢，可龍族的再生之恩與人族的屠鮫之仇，鮫族世世輩輩的祖先，又怎么能容下她與儺世雙宿雙飛。

人若不照天理，天就不照甲子。海底火山頻繁爆發，海中生靈危機四伏，皆道是鮫人抗逆天意，才引得南海遭此橫禍。

鮫王老淚盈眶：“你若執意逆天而行，那必是以整個南海生靈的生死為代價，成為那千古罪人。”

她回到那與他夜夜相偎相依海濱之地，輕輕撫摸著那塊承載著滿滿歡聲笑語的褐色礁石，萬念俱灰。

飲下一捧忘情之水，在她的世界里，便是再也沒有了儺世這個人。

（浪如山雨如針都隨風起，海的盡頭住著你。千年后會有人從傳說里，借月光將思戀看清，可雨停后雷鳴后我折了翼，別看我沉入海底。）

（千年后會有人從傳說里，借月光是誰在哭泣，雨停后雷鳴后原來是你，我化成傳說守護你。）

本是萬里晴空的天氣，卻在轉瞬之間，烏云密布、雷鳴電閃，下起傾盆大雨，絲絲如針。

眾人皆是詫異，天地間唯有龍王司布雨之職，可龍王此時和雷公電母正在水晶龍宮坐宴，這突然發生的狂風暴雨是從何而來?

此時蒲牢與鯪還站在云端之上，見天有此異象，意欲趕緊帶鯪潛入海底。卻未料想到這如座座大山一般重重疊來的猛浪，竟然是從海底席卷而上，連海中最為龐大的鯨魚與鮫魚都被強大的沖力卷離海面數尺之高。

蒲牢素畏鯨，見海面鯨魚四起，遂大鳴，恐懼之下，抱著鯪的手不由得松動，鯪不善翔飛之術，直直墜落，底下鯨魚張開龐然大口，露出尖尖鋸齒。

千鈞一發之際，只見儺世折斷雙翼、鮮血噴薄而出、墜入海中。鮫魚嗜血，對血腥之味尤為敏感，見儺世沉入海中，群鮫蜂擁而去。

頃刻之間，雷停雨止。

千年之后，有書記載：

崇元年間，太子儺世違逆天命與鮫女相戀，天譴降，被鮫魚分食而亡，尸骨無存。

后有人見，南海之濱，有鮫女面顏如玉，手托鮫綃，泣淚成珠，坐于礁石之上數月，以化石而終。

注：本文根據薛之謙同名歌曲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