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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來臨的晚上,我去海底走了一趟。惡魘籠罩的夢境像四周涌來的冰錐透過我的肌膚直抵我的心臟。充斥著黑暗和冰冷。那群染白了水閃著熒光的蝰魚,猶如深海魚雷吧深沉的鼻音從那“鐵處女”恐怖的大嘴滲了出來。在我生日的晚上渾身盜汗,做了個難以思索的噩夢。
十八歲的我孤身一人一路向西輾轉(zhuǎn)異城投身到一所半封閉式寄宿學校。霧氣騰騰的車窗外一片模糊,我看到變薄的黑云泄下的冷雨打著路肩,成片的洋蔥頂著殘缺的花穗,只見輪廓的防雀罩和高速上的限速牌,還有那飛速扔在我身后的一切的熟悉。我的腦袋里浮現(xiàn)著一個左腿短了一截的女人在柵欄前的柿子樹下向西望著,周身黝黑的老狗在這個女人旁打著轉(zhuǎn)。幾近荒廢的打谷場,雜草叢生,磨盤蓋住了同樣久遠的老井。空中掛著潮濕的雨云,新成的垛草堆在九月孤獨的空氣中霉變著。那個左腿短了一截的女人靠在老樹旁向西望著,她望過了上千次太陽升起。她說,這個方向給了她力量,還要望下去。
我在母親那里取得了注冊所需的一切費用和讓她些許坦然的少數(shù)現(xiàn)金。拒絕了她想要一同前往的要求,并非我一心向往遠方,我更向往哪也不去。對父親最早的記憶在我一歲也許兩歲的時候,畫面清晰無比,我那還沒褪盡少女氣息的母親在滿是狼藉的桌面下抽搐著。那個我叫父親的男人對我的母親耀武揚著威,我被母親封住嘴鎖在舊式組合柜里。后來那個我叫父親的男人因為賭債被迫流離,聽說不堪重負含煤氣自殺了。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蝰魚讓我的離開充滿了艱難,但一想到那個十七歲生下我拉扯了十八年的短腿女人失落的眼神,就不敢再有半點牽強。
我所報到的是一所半軍事化管理的學校。之所以聽從母親的建議,因為公辦院校費用著實較低,再一個她認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只要擁有滿足生活的基本需求,對安全的擔心會小的多。至于所學專業(y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云里霧里,她根本就沒往那想過。學校要穿越一個名叫高廟的地區(qū),周圍有很多聚集在半山腰的眉圻塬上的療養(yǎng)院。整個高廟就像一道屏障為其他地區(qū)提供著陰涼。高廟步行街的文化廣場與眉圻塬相接的地方落成了一個盆地似的大坑,那里拔地而起了許許多多的高層。在一簇擁擠的高層內(nèi)我找到了學校的正門。
法國梧桐中落成的校區(qū),順著那條一眼看不到頭的主干道望上去整個校區(qū)在霧色的籠罩中仿佛連綿在空中的樓閣。我隱約看到了一個雕塑的輪廓,干道在那分成兩條,一條繼續(xù)通向更深處蔓延,另一條迂回。空氣中滿是雨后的灰土味,順著石板路走了大約二十分鐘我進入了教學區(qū)。正面便是校區(qū)圖書館,懸掛著辦學宗旨的教學樓,一連三棟依次排在左手側(cè)。右手側(cè)那片模糊的高層應(yīng)該就是綜合樓什么的。當我爬上石階繞過圖書樓,龐大的公寓面積在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來,由于居高臨下,整個公寓樓就像一條臥龍側(cè)倚著身后的眉圻塬,一天中日頭照射的時間最短的地方,整個公寓就盤臥在眉圻塬造就的陰翳里。石階引我而下,我的寢室就在那類似地下室的一樓。
新的生活就在我混沌的雙眼前開始了,好在我從來沒有對此憧憬或者想象過,因此后來旁人口中的那份失望我是沒有感覺到。第一次見劉波是在當天寢室報道的時候,那時候舍友一共六人,在生活區(qū)購買被褥鋪蓋,領(lǐng)取鑰匙。但第一次說話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后的冬天,那時候我得到了位于高廟中心大街一家快餐店的工作。周內(nèi)工作三天,周末幾乎全職,因此更多的時候是凌晨下班在店里招待沙發(fā)上度過的。
那是十月的一個暴雨傾盆的周末,整個學校就像一道閥門一樣收集著四處而來的雨水。我們身穿雨衣,腳踩雨靴在緊急的排水。傍晚的時候雨勢終于小了下來,涌進公寓的雨水已被排盡。換過衣物我坐在床上翻著書,舍友們聊著天,還湊合煮著泡面。劉波剛剛燒開水,端著新泡的普洱在我床尾坐了下來。“要不要來一杯,不太怎么正宗”他咬著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正宗的我也喝不出優(yōu)越性在哪,謝謝!不過我從不喝茶。”我放下手中的書,盤起雙腿,劉波拿起打開反置在床上的大部頭,“追憶似水年華”他讀出了書名,“電影倒是看過。怪不得演的那么密不透風,好家伙。”劉波用手掂了掂,仿佛掬著一把鉛字稱著分量。“難以忘卻的碎片!”劉波像意猶未盡的回憶著逐漸浮在腦海里的畫面。“你也喜歡?”“不,我不喜歡這類東西,不過我這個人喜歡逼自己做幾件自己不喜歡的事。看這個就算一件,嚯!好家伙,現(xiàn)在想起來腦子還疼。”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劉波和我并非一個專業(yè)。他大概是在語言類專業(yè)就讀,一直堅持為學校廣播站撰寫專欄。經(jīng)常能聽到播音員讓人陶醉的聲音念著他的文章,但我從未意識到那是他。盡管我們同為新生,但關(guān)于他更多的消息都是我從別人口中聽到的。當然無外乎是這個來自北郊帶著恰到好處的鼻音的青年,憑借俊美的外表和橫溢的才華很短時間便吸引了足夠多的目光。還有一種聲音,說他剛愎自用,那些膩的流油的文章都是他精心編造,為的便是讓那些女生愁落妝容。他對女友的確立只是能否和其上床,而任期只是從認識到上床的時間。對他的褒揚之詞響動很大,但似乎貶罵之聲更多。有點邪乎的是,關(guān)于他小說中對馬拉維“鬣狗”的描寫,就是讓一個沒有成年的女子與其性交,在女子聲情并茂的表演下刺激完成的。總而言之我對學校充滿了厭惡,對于我來說,時間在此是斷成片的,我原本以為我所謂的校園生活便要在這樣的斷片中添上終止符。但劉波的出現(xiàn)使得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迄今為止我聽到的關(guān)于劉波的聲音大抵上就是這樣,拋開這些烏煙瘴氣,我所看到他是怎么回事呢?我知道他是九零年出生,大我一歲。他的父親在北郊經(jīng)營著十三家藥店,資產(chǎn)至少讓我吃驚。他有兩個哥哥,已婚。大哥在日本,妻子是北海道人,多年來一直在那邊生活,幾乎算是個日本人了。二哥在高廟經(jīng)營著一家大型酒吧,據(jù)說我所在的快餐店也是其名下的產(chǎn)業(yè),倘若果真如此那我的感覺難免會有些微妙,劉波從未在我面前提過,我也就不好意思問了。我一周大概有三個晚上會在宿舍度過,除過新生軍訓前的幾個晚上,我再也沒能見到他在宿舍留宿的身影,也許他投靠在高廟開著酒吧的哥哥去了,但我還是大膽的斷定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2008年的平安夜,我在餐廳后廚加班加點炸著供不應(yīng)求的雞排,主廚的火氣比以往大了不止一倍。廚房完全變成了戰(zhàn)場,我看著被訓哭的小澤一邊淌著眼淚,另一邊更賣力的操作著手中的家什。我突然就想到了母親,母親很多時候也是那個樣子,不過母親的眼淚少的多,她時常含著淚水,但很少讓它流下來。我扔下打印機吐出的就像小了一號的衛(wèi)生巾一樣的點餐單,抹下袖口給小澤擦干了眼睛。午夜剛過前廳傳呼我的名子,劉波和一個像極了男孩的女子占了一個六人貴賓區(qū)等待我。
“來的時間不對啊!”我指著滿是油漬的工服,隨手端起劉波面前冒著熱氣的可可大口咽了下去。
“好家伙,你那頭發(fā)就像貓在上面剛走。”劉波側(cè)過臉對女子說“本人不太出乎意料吧?”
我迷惑的看著兩人。
“你好!”女子用飽受煙酒摧殘的嗓子解釋到,“很早就聽他說過有一個在此兼職的朋友,我想著他擁有這樣的朋友實在難得,今天幸會!我是他的那個。”女子伸出戴著美甲的性感玉手和我握了手。盡管這種情形我已不是第一次見識,但親耳聽到從她口中說出的話,我的內(nèi)心還是涌上了一股失落。
“兩個人夠豐盛的”我看著滿桌子的盤子對劉波撇著嘴角。
“應(yīng)該是三個人。”
“好了,看你也沒啥事,后廚現(xiàn)在是一鍋粥,畢了改時間我請。”
劉波打掉我擺著的左手,“坐你的,坐這誰也不敢說你的啥。”劉波抿著嘴角用那優(yōu)雅的端資把可可送進口中,眼睛掃著整個餐廳緩緩的對著我說。
“嚯!”
“為首次見面干一個。”女子碰過我面前的高腳杯把整杯紅酒倒進嘴里。
我與兩人各喝三杯之后劉波就不好意思再留我了。這成了日后很多次我要脫身的規(guī)程。我?guī)еl(fā)暈的腦袋回到后廚時小澤正穿梭在我和她的操作臺之間。“忙壞了吧”我接過油榨鏟。
“你不用來的,剛前廳經(jīng)理來給你請的假。”
“有這回事?”
“啊?”小澤滿面迷惑的看著我。
“其實我擔心你又哭,所以趕著回來。”小澤被我氣的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故意要哭。”
“哎!”
“啊?”
“我不喜歡你哭。”
“你身上酒味很濃。”
“嗯?……和看起來并不是一回事。”
小澤關(guān)掉天然氣開關(guān),用抹布清理著案板。她咬著后槽牙的時候側(cè)臉的棱角分離出讓人感到冰冷的線條,眼神掩蓋不住深入骨髓的孤獨。“這個你帶回去,不用熱。”前廳服務(wù)員幫我訂了壽司蝦卷,還給扎了一條平安夜的禮帶。“很遺憾到目前為止,我只知道你對這個很中意。”我把裝在手提布袋里的餐盒連同一個足有半斤的蘋果塞在小澤的手中,“生日快樂!這個也被我偷偷的知道了。順便過個愉快的平安夜。”小澤沒有接過我手中的手提袋,她久久的依靠在我的胸前流著眼淚。“我本來……本來想說”她艱難的說著,“不再在你面前哭了。”“該哭的你還得哭啊。”小澤一手用力的擰我,用另一只手艱難的讓啜泣聲和眼淚咽回去。
2009年2月14日,小澤和我去了眉塢,那里有她寫在便簽上的百里廊橋和千畝荷塘。在凌晨兩點眉塢深陷睡眠的時刻,小澤拽著恐高的我爬上了逸城的摩天輪。“不要和我開這種玩笑,你和我是喝過酒的。這要一個釀嗆下去,死不了麻煩就大了!”小澤罕見的笑了起來,她取出發(fā)卡將頭發(fā)挽向腦后扎起,解開鞋帶,踢掉的鞋子像一對絕命的鴛鴦無聲的落回地面。她赤腳在鋼架橫梁上站了起來,“我時刻都在渴望這樣的幸運,但我無比的清楚我沒有這樣的運氣。那我也不能承擔其他的可能性啊。你知道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最簡單的方法是什么嗎?”我聽著她謎團一般的話一個勁的搖著腦袋。她嘰嘰的怪笑了幾聲,“往上爬,直到確定幸運降臨只有一種結(jié)果!”我緊緊抓住小澤的手,那只像烈焰一樣的手。“我沒和你開玩笑!”小澤甩開我的手,纏著鋼架自顧自的向上爬著。“祁齊,你就待在那!”這個時候小澤丟掉了發(fā)卡,整個人像被錨住的風箏在渭河卷來的西風中飄蕩著。“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刻。你別動!”小澤的理智在瓦解,我比上帝都清楚這件事正在發(fā)生著。“你比我好不到哪去!十足的懦夫!你比任何人都看不起自己,可惜這個世界上,你找不到和你一樣的人,憤怒都不曾有過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我和你不一樣──我有憤怒!”小澤沖著月亮歇斯底里的吼著。小澤對我說,她沒有辦法逃掉植入骨髓的宿命。她就是那個為了等待而存在的人。我的母親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哭夠了,感覺棒極了,我想回去睡一覺。”
迄今為止我為數(shù)不多的決定,母親只奉上過同一句話,“不會有人為你這般考慮感到與眾不同,但我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把忍耐變成優(yōu)點的人。”在小澤病的還沒那么厲害的時候,在劉波還足夠瀟灑的時候,在我還感受得到在她身邊炸雞排的樂趣的時候,在我們都還無比倔強執(zhí)拗的時候,在被世界溫和對待的時候,失去是一個比死更讓人忌諱的詞匯。后來我弄明白一個了道理,恐懼并非弱者專有的權(quán)力,堵死回憶的正是回憶本身。我們用孤獨偽裝對抗恐懼但不得不承認到,那是一條死胡同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想要過的看起來好些于是借助回憶與當下協(xié)商,結(jié)果等待踏入的正是那漆黑冰冷的海底和蝰魚包圍帶來的無助和孤獨,那被稱為“回憶”的東西,不讓它安息,就得安息自己。小澤對我說決定讓這段回憶徹底安息,二十三歲的她突然料到事情變的沒有立足之地了,怕是得不到安息的回憶需要她支付應(yīng)有的代價了。
回憶那些像水一樣的日子最難啟齒的便是無從開口,它無時無刻不在腦袋里轉(zhuǎn)悠,你想抓住某一個點它卻像泥鰍一般難以上手,愈是用力,愈不可求。“難以忘卻的碎片!”我突然想到了劉波曾說過的話,試著把這些碎片連成片。
我接到劉波生日派對的邀請。“可不可以帶個朋友?”
“可以。不過我真不清楚在這邊你有什么朋友。女朋友?”
“是女的沒錯,但不是女朋友。”
“你這個做法我要表揚,記住無論遇到哪個女人都不要先沖動,想方設(shè)法讓我見見,得到我的評價后再做打算,這方面兄弟所具備的能力,哈哈!”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2010年的元旦我同小澤前去參加了劉波的生日。劉波在他北郊的家里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聚會,奢華的場面讓一路上頗有興致的小澤完全懵了過去。“這家伙什么情況!”小澤驚詫的問道。
“你我是開眼界了,不過對人來說只是個小小的聚會。”
劉波還在歡迎前來的朋友,整個大廳一片喧囂。華爾茲響起的時候人群開始興奮,男女開始邁著我看不懂的步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小澤穿的簡直一塌糊涂,一瞬間感覺周身溫度驟升,與此一切格格不入。“我們能撤嗎?”小澤咬著嘴角小聲的問道。
“在這別動。”
我徑直走向人群深處,壓著腦袋不看周圍人群,劉波端著酒杯在會客室和人說笑。“什么情況?還沒開始呢!”劉波不解的看著我。
“你這規(guī)格太高端了,完全沒準備好,我就不丟你人了,先撤了,咱們之間來日方長!”
“我操!丟什么人?你給誰丟人了?給我安心的待著,帶著你那小女朋友,想喝喝,想吃吃!有病了吧。”劉波把我和小澤關(guān)在了他的臥室。我和她坐在那諾大的真皮沙發(fā)上腦子完全被空白占據(jù)。我遞給小澤一杯咖啡,“就先坐著吧,反正也不認識誰,主要環(huán)節(jié)走完咱就撤!”小澤抿著嘴一副便秘的模樣。
“我感到多待一秒就渾身難受,窒息!”小澤跺著左腳咬牙切齒的對我說。
“那你再堅持兩秒,窒息嚴重了就沒其他感覺了。”
我和小澤窩在臥室沙發(fā)上鼓著腮幫忍耐了一個多小時,期間小澤不停的絮叨自己有多么尿急但無論我怎么慫恿她都不愿意走出去。無論我怎么思考都想不出會有人在意我倆失禮的理由,這樣的事看的重了比的上“席口”,看輕了也不過是吃飯喝酒走人。對于我來說我絕非抱著輕浮的態(tài)度,但我能肯定劉波不過是認為他的這個年紀尚輕讓炸雞排消磨了意志的朋友鬧得笑話罷了。小澤對我說她并不是那樣想,她只是感到恐懼,這種恐懼與生俱來。那些鮮艷的雞尾酒,琳瑯滿目的果盤甜品,穿著得體的女郎紳士以及他們更為得體的交談方式,能進入眼睛的一切都讓這個被孤獨浸泡的女子毛骨悚然。小澤掐著手指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你要是怪我我會很難受的,如果我知道這些我也不會來的,更不會帶上你。”
“手給我”小澤捏著我的手,“謝謝你不覺得我有病!”
我有點生氣的用力回捏了她,但我感到喉嚨像被塞了一團棉絮說不出一個字。劉波帶著七分的醉意莽撞的推開門,“我進來的不太合適大概?”
“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好兄弟哩!一開始真的只是想幾個朋友小打小鬧一下,誰知道一通知就成這樣了。”劉波舉著酒杯夾在我和小澤之間,“弟妹,向你表達歉意,沒有提前通知清楚,讓你失了自尊向你道歉!同時你能陪著祁齊我更感動,敬你!”
“她話少你慢慢習慣。”小澤對劉波的話表現(xiàn)出沒聽見的狀態(tài),我陪笑道。
“太合適了!”劉波沖我擠著眉眼,“咱倆走一個。”
“你這重頭戲何時開始?”
“要不了多久,等我家老頭回來叨叨幾句估計一開席就有人撤了。”他偏后頭對小澤說:“弟妹再忍耐一時,等形式走完咱們晚上出去再好好玩,你和祁齊定。”
“我不喜歡你這樣稱呼我。”
小澤仿佛海底深處空洞生硬的語氣讓劉波送堅果的手頓在了空中,我本想為她不擅長交際解釋幾句,但莫名的一種失落讓我沒辦法開口。劉波嚼著堅果,就著紅酒緩緩的咽著。“按理我還是應(yīng)該表達感謝,總之你前來就值得我感謝。不過我很怠慢嗎?”
“對不起!”小澤掩面而泣。
沉默再次降臨,“應(yīng)該我說這個,今天在你這個時刻不知道哪出了問題,我真的不該來,兄弟生日快樂!”我起身拉起小澤,冰冷的棱角在劉波臉上鋪展開來,他平靜的像時常出現(xiàn)在我腦海的那口枯井。
“我害怕!”小澤的話還沒在我腦袋里顯露出原本的意思她便掩面跑了出去。那天晚上我找遍高廟也沒找到小澤的影子。
小澤是一瞬間愛上劉波的。她說第一眼看見他端著酒杯從眼瞼滑過的時候,她就再也沒辦法正常呼吸,沒辦法不去看他。據(jù)劉波后來說那天晚上小澤沒有回高廟,她對我說的話也都不是真的。聚會結(jié)束的時候,他折回時小澤就站在門口。劉波說他的感覺錯不了,意識告訴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他說被這樣的女人愛上不亞于一場災(zāi)難,災(zāi)難也不夠具體。
小澤輕倚著門柱凝著眸子注視著劉波,大衣留在了臥室只穿著長袖打底衫,咬著后槽牙讓牙床停止打顫。泄下的燈光讓逆光的劉波陷入到視覺差錯的陰翳里。劉波看到這個臉色蒼白,北郊冬天的寒夜里穿著線衣,側(cè)臉印著冰冷線條的女子。小澤的臉上呈現(xiàn)著凄涼和滿足各不相讓的表情。她漆黑的眸子越發(fā)明亮漸漸變的濕潤,寒冷讓她的腎上腺素激增,髕骨不受控制的打著顫,嘴唇顯現(xiàn)出青色,垂掉的手掌也握成了拳頭。整整一刻鐘沒有一個人開口,劉波抓起小澤的小臂一路拽進兩個小時前她離開的臥室。那個時候飄起了雨,高廟附近的紅燈區(qū)燈火通明,我出落于各個酒吧夜店,偏僻巷陌。那天晚上我記住了高廟紅燈區(qū)內(nèi)所有的招牌,知道了高廟共有兩條主干道,七個道巷,二十一條街道,繞城公路上不了眉圻塬,塬上有五家療養(yǎng)院。
劉波添滿咖啡遞給小澤,他靜靜的等待著她恢復(fù)到原本的樣子好讓事情能夠順利的進行。小澤捧著還在杯中沸騰的咖啡對劉波說:“我要留下來!”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我得給祁齊通個話……”
“我就睡你的床嗎?”
“他一定很著急。”
“你能留下來一塊睡嗎?”
小澤任眼淚滑下,她抑制住聲音里讓她感到惡心的強調(diào)。劉波換過幾口深深的呼吸,這個天之驕子感到腳下的地面在一步步變軟。兩人不用語言進行著交談,仿佛對方的一切都心知肚明。
“他們說和你睡過便可以留在你身邊。”
劉波用枯井深處盤踞上來的聲音答復(fù)說:“錯了,睡過就可以滾了!”
“他不會騙我的。你在騙我!”
劉波扯掉小澤直至頷部的打底衫,“我們不要在見面了。”
“為什么?”
“我感到恐懼!”
那天晚上劉波同小澤睡了。劉波對我說那是他唯一一次沒有任何欲望卻不得不和女人睡覺。整個晚上他沒有睡眠,大概凌晨三點小澤起身離開了,她留下了幾句話。“總之我不能說清楚通俗的為什么。我不怪你,我這一生只有你一個男人。”小澤去洗手間沐浴,用備用一次性洗漱品認真的刷牙,她不急不躁緩慢卻循序的進行著。穿衣,清理房間,走的時候帶走了劉波遞給她咖啡的陶瓷杯,杯子盛開水的時候劉波的照片便會出現(xiàn)。
這一切都是很久以后我通過劉波得知的,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北郊去了北國,在日本一所私立大學繼續(xù)學語言。劉波寫了一封讓我感到?jīng)]有盡頭的長信救了我的命。每天晚上我都是早早的躺下,塬上的風整夜整夜的嚎。我以為我睡了過去,但當我脫離意識被凍醒時間告訴我僅僅過去了三十分鐘。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我忘了關(guān)窗戶,門也沒有上鎖,頭頂?shù)谋跓羧耘f曖昧的亮著。我把剩余不多的酒全喝了下去,重新躺下,眼前被一團水霧遮擋,眼球沉重的凹陷帶來的輕松感讓我感到棒極了。稍后感到胃有點疼,腳趾抽筋的厲害,弄不清楚哪來的重量壓著胸口讓心臟劇烈的反抗著。眼球不再凹陷,感覺有根細線在兩耳之間穿梭,我沒辦法咬緊牙槽,牙床不受控制的痙攣著。我想這次能過去多久呢?劉波寫下的文字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慢慢的我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徑直走過來坐在床頭,用手蓋住我的眼皮。“先睡一覺。你睡著了我說的話才能聽得見。”劉波褪下大衣盤腿上床,那些我曾經(jīng)看過的文字從他口中再一次出現(xiàn)。
“小澤一定沒有告訴過你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家餐廳。我也并非在這給你進行沒有任何意義的道歉。哥們,有段時間了,那個時候的你一個勁捧著大部頭愛不釋手,還在校刊專欄上寫文批評那些用足了消費情懷和流行文化當噱頭的文章,大罵一個叫劉波的寫作者。也許你不知道那就是我,也許你一開始就知道。后來無意聽說你想得到一份兼職,于是就有人向你建議那家福利待遇優(yōu)厚的餐廳,你鼓足勇氣沒有想到一切都是如此的順利,也許你早已知道那是誰的餐廳。總之一切就這樣開始了,命運也罷,人為也罷我們都不可避免的踏了進去。你是這個世上為數(shù)不多的讓我喜歡的家伙,但我低估了你,也小看了小澤。愛上這樣的女人或者被她愛上都是一場頑疾。我和她讓故事完美的結(jié)束了,對于你來說……多說無益,早日康復(fù)!”
銘記的力量在于它不可救藥的留住了那些失去,等到明白忘卻才是神圣,也就是回憶安息的時候。小澤離開了療養(yǎng)院,說好此生不再見面。我還經(jīng)常讀劉波的文章,他堅持完成著學業(yè),他說在北國時常與我同步望著那個缺了點什么的月亮。對于我來說,眉圻塬刺骨的冬夜和高廟難耐的酷暑我不用再煎熬了。這個荒誕又現(xiàn)實的世界,盡管難以找尋卻還容得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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