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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曉平問他,為什么不繼續容忍下去的時候,真心疼,這些在成長的路上竭力奔跑的孩子,經歷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挫折和磨礪,才能夠挺直脊背站在彼此的面前,甚至還唯恐不夠好。
知夏,每年一到夏天,我就瘋狂地想念你。
我內心那些涌動的不可抑止的對你的想念,就像知了一入夏就不由自主地鳴叫,充斥了整個夏天。
無法停止。
1、我覺得你的聲音一定會像你的人一樣,清涼如風
1999年的夏天,我騎著一輛半舊的藍色永久單車,在這個城市之東,以一個快餐店為中心,方圓十公里內的各個大小街道和高低樓道里穿梭。
遇見你的那天,太陽熱烈,有風,帶著熱浪也帶著清涼掠過我黝黑到了極點的臉。我敲了門,對著門聲嘶力竭地喊:“你好,小德外賣!”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有著過早被生活逼迫的困惑與不耐。當我的同學在空調房里愉快地享受暑假的時候,我在烈日下賺著我的高中學費。我對生活的不公有所不忿,卻無可奈何。
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一股涼意撲面而至,你坐在輪椅上,穿一件純白得刺眼的上衣,有著比那件白得毫無雜質的上衣還要蒼白到接近透明的皮膚,還有你的黑色長發與黑色的大眼睛,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你就是童話里住在象牙塔的公主,美得驚人。
我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機械地把手里的外賣遞過去,說:“三十二塊,謝謝。”
“小夏,你怎么也不問問就給人開門了!多危險!”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快步從屋里走出來,擋在你的面前,掏出一百塊,一邊遞給我一邊回頭教訓神情略有憂傷的你,“以后不許自己亂開門,知道嗎?要是敲門的人是壞人怎么辦?”
我想說,我不是壞人!我只是個送外賣的!
我沒來得及說,那個男子接過找回的錢后馬上關上了門,他連謝謝都沒說。其實,絕大部分訂外賣的顧客都不會對送外賣的說謝謝。我已經習慣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如果給錢的人是你,你一定會對我說一聲謝謝。
我覺得你的聲音一定會像你的人一樣,清涼如風。
2、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情懷,叫作一見傾心
你們家在那個夏天后來又訂過好幾次外賣。但是,不怎么見到你。
有一次,看到了你坐在陽臺看書的背影,黑色的長發安安靜靜,淡雅如墨的氣質。還有一次,隔著門聽見了你的聲音,你說:“哥,外賣來了。”你的聲音果然清涼,脆生生的少女氣息,還有著與別的女孩不同的溫雅。
我對老板說:我一定好好干,能不能每個夏天都請我。他說生意好就一定繼續請我。我竟然在每天睡覺前都祈禱老板的生意一定好好的。那個夏天因為遇見了你,忽然不再那么辛苦,夏日的單車在街道里歡快地穿梭,我微笑著,露出因為被曬黑的皮膚襯托著而顯得更白的八顆牙齒說:“你好,小德外賣!”
我不知道我這么積極意味著什么。也許是因為我覺得我讀懂了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看著我被夏日陽光充分眷顧過的臉所流露出來的一絲渴望。
我覺得你的哥哥應該帶你出去曬一曬太陽。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格對他說這樣的話。
我真是個奇怪的人呀,自己不過是一個送外賣賺高中學費的貧困男孩,你不過是我偶然遇到的一個顧客的妹妹,我卻對你似相熟多年的掛懷。
十六歲的夏天,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情懷,叫作一見傾心。只覺得自己同情心實在是泛濫,事實上,因為付不起學費而隨時面臨輟學的自己更需要同情,不是嗎?
暑假結束的時候,我無情地取笑了自己:有那份同情心,不如更用功于功課。如果成績能更優秀些,便不至于要打工賺學費,也不至于讓撫養兩個兒子的寡母為難。
3、原來,你叫蔣知夏
高中軍訓過后,你才由哥哥推著輪椅送來學校。
你進學校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不少的轟動。多話的女生們在悄悄地議論你,我不由自主地拉長了耳朵去聽。
“聽說她是中考狀元。”
“不是吧?”
“就是她,蔣知夏。我以前和她一起讀實驗中學。她還是個富家女。”
“真可惜呀,臉長得那么漂亮,學習又好,怎么是個殘疾人呀。”
“所以說上帝是公平的,最甜的蘋果一定都會先咬一口。”
原來,你叫蔣知夏。
知夏。和夏天有關的名字,和夏天有關的你。
你并不是一點都不能走,只是走的時候,需要拐杖,而且,不能走太多太遠,所以,也需要輪椅。
你愛看書,愛安靜,也愛笑。你看書的時候很美,你安靜地看窗外的時候很美,你笑的時候也很美。
你功課真的很好。上課的時候,從來沒有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也沒有做不出來的卷子。老師們都對你充滿著同情與偏愛,有一次,我值日送作業的時候,聽到班主任提到你,先是感嘆你好優秀,然后說了一句:可惜了。
是可惜了。不能奔跑是你與生俱來的傷口,這個傷口慢慢結疤又慢慢地被現實揭開,不管你得到了多少的保護與多少的榮耀,都無法痊愈。
那是你堅持和別人一樣住校的原因吧,你想讓自己像一個正常的女生一樣。
但是,我都難以想象,那是多么的艱難。
我無意中聽見了你與哥哥的爭執,你說:“你們總有一天要離開我,我也總有一天要自己生活。”
你一直在學習堅強。
4、你和別人不一樣
有一個叫曉平的女生,每天主動幫你拿拐杖推輪椅,周到到上廁所倒水洗頭都會幫你的忙。
我認識她,她是我的鄰居。她和我的共同點就是貧窮。
一開始我以為,她幫助你,是因為善良。
而且,幾乎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這樣以為。特別是你的哥哥和父母都對曉平感激有加。你的父母悄悄地幫曉平交學費,你的哥哥每次給你買東西時都會捎一份給曉平。校領導甚至掀起了一股向曉平同學學習的風潮,鼓勵同學間互敬互愛,盡力幫助有困難的同學。
有很多同學被鼓動,跟風一樣幫助你,有一陣,校園里到處都是互助互愛、和和美美的景象。你的笑容很多,但是偶爾,我總能從你的笑容里看到落寞、憂傷與厭倦。
為什么呢?我當時不能夠明白,太多人對你的熱情幫助,其實也在一而再地揭開你的傷疤,提醒你,你再努力地想和平凡女孩一樣都是徒勞無功,提醒你,你其實是一個不能正常行走奔跑的殘疾女孩。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注意到你,也許是因為你的美;也許是因為和別人一樣對你的好奇與同情;也許是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也許是因為我看透了你的傷痛你的掙扎。
我無暇去探究原因,與生俱來的貧窮也是我不斷結疤又不斷地被揭開的傷口,讓我自卑又沉默。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拼命于功課,以期待能減輕學費對我與母親的重壓。
因為對你的過分關注,我也注意到了過去并不太在意的曉平,甚至認同了女孩因為善良而美麗這一句話。
直到高二下學期的某天深夜,我聽到她在控訴她的父母:就因為你們沒本事,我交不起學費!我買不起他們給我的那些東西,所以我才需要去侍候一個殘廢!
我為你感覺到憤怒。
5、整個高中時代,我被后悔與愧疚點點滴滴地吞噬
這種年輕的極度的憤怒吞噬了我的理智。
我當時是班上管理錄音機的英語課代表。為了訓練聽力,我向老師申請了把錄音機帶回家練習。我把錄音機放到窗臺上,對著對面從傳來因為憤怒而口不擇言的女孩的聲音的窗戶,按下了錄音鍵。
曉平因為憤怒而尖厲的聲音在早讀課時忽然從錄音機里傳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瞬間碎裂的眼神。直到這時候,我的理智才像一塊沉重的石頭,重重地把憤怒壓了下去。后悔像一群黑壓壓的螞蟻,一口一口地啃食我的心。
曉平當場崩潰大哭,第二天之后,就沒再來上學。我試著去道歉過,但是曉平不肯開門。之后,曉平不顧父母的阻攔,還未滿十八歲就輟學,遠走他鄉去打工謀生。
我意識到自己年輕幼稚的憤怒改變了曉平的命運,我也明白了自己對改變現實的無能為力。
但更讓我無力而懊悔不已的,是你當時瞬間似完美的水晶球碎裂飛散的眼神。此后,因為怕幫助你后被人說像曉平一樣虛偽,真正幫助你的女孩變得很少。我看過你在洗衣服的水池邊摔倒,水盆在地上亂蹦,拐杖在倒下的時候打在了你的腿上,我跑過去扶你,你冷冷地說走開。
我只得走開。
整個高中時代,我被后悔與愧疚點點滴滴地吞噬,直到畢業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就住在一個海洋里,茫然四顧,沒有可以拯救自己的島嶼。
唯有想向你說一聲抱歉的念頭,似一根浮木,我緊緊抓住,不肯放開。
6、一個試圖從傷口處長出盛放的玫瑰的你
你考上了很好的大學。
一點都不意外,你那么優秀。
其實,我的分數也能上那個大學,但是,我拿不出那筆對我們家而言極度昂貴的學費。我選擇了一個為我免去大部分學費的與你同在一座城市的普通大學。
這是我向現實不斷學習到的妥協方式。
我打聽到了很多關于你的事。包括,你的哥哥就在那所大學讀博士,并準備留校任教。
真好,他一定會很好地照顧你。
我所有的課余時間都在打工。我選擇的打工地點都在你的學校附近。
于是,我在女生樓下發影樓寫真的打折廣告的時候遇到過你。
你帥氣非凡的哥哥來接你去上課,你穿一件長長的米色的棉麻裙子,和一雙特別高的高跟涼鞋,可你非要自己走。你哥責怪你穿那么長的裙子,又穿那么高的鞋子。你說,反正都是不方便不舒服,當然要挑最漂亮的穿。
我發現了另一個你,一個試圖從傷口處長出盛放的玫瑰的你,那么傷,那么美。
我在給你們宿舍送外賣時遇到過你。你坐在下層的架床上玩電腦,那是才剛剛興起的筆記本電腦,得從國外進口。有幾個女生圍著你,她們幫助你、羨慕你、妒忌你,同時也輕視你。走的時候,我聽到某個女生說:“這送外賣的男生個子挺高樣子挺帥,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學校的。”
另一個女生反駁:“誰能比得上蔣知夏的哥哥帥!蔣教授才是理想的完美男友好不?”
然后你說:“我哥有女友了。”
你的聲音仍是那樣清脆、輕靈、嫻雅。
似你,不可方物的美。
7、都說女生穿的鞋子有多美,就能走向多美的未來
不是不難過的。
身為高中三年同班同學的你我,如今即便刻意制造出來的相見,竟是這樣的形同陌路。
我怨恨你不曾主動和我說話,也不曾和我打過招呼,卻忘記了,我從高中時期開始,就是一個倔強自卑、沉默寡言的男生。這種難以捉摸的寡言在曉平事件后變本加厲,甚至使我成為一個眾所周知的奇怪男生。
誰會愿意和一個奇怪的男生說話,更何況,這個男生有過害一個女生輟學的過分行為。我原諒了對我冷漠的你,鄙視了自以為是的自己。
大二,有兩個男生追你。
我心驚膽戰地去打聽那兩個男生的消息。
那個左手長著六根手指的大三男生,每期都能拿獎金學,而且申請了貧困補助。但我想貧窮和他的左手一樣,不管夏天還是冬天,他都喜歡把它藏在兜里。
不能正視自己的人,又如何能正視你。
另一個,是建筑系籃球隊的大二男生。每天他去打球的時候,球場邊給他遞水遞毛巾的女生都很多,他對每一個女生都很溫柔。他去追求你,是因為輸了一場球。輸球的代價是去追蔣知夏。男孩的打賭,就是那么惡趣味的卑劣。但是,沒有人愿意告訴你。
我想我應該去告訴你。
我沒來得及說,因為,在忽然出現的兩個同時對你展開追求的男生中,你做出了選擇。
你們去約會吃飯,打籃球的男生穿著白色的襯衣,看起來很帥氣。他推著坐在輪椅上的你,從綠蔭郁郁的校道走過,你們竟然是如此的般配。那天,你穿了一雙很美的紫色高跟鞋。
都說女生穿的鞋子有多美,就能走向多美的未來,你也是那樣期望的嗎?
8、愧疚是比拳頭更殘忍的懲罰
聽說,男生在約會吃飯的現場向你坦白了,追求你,讓你答應和他吃飯看電影只是一場打賭。
聽說你笑了,你說沒關系。
你是真的有在笑。那個男生把你送回宿舍樓下的時候,我看到你笑著與他說再見,但你拒絕他把你送上樓。
那天你是自己上樓的,拐杖和高跟鞋,都是桎梏。你一步一步往樓上走,脊背挺得很直。
可我覺得你看起來很悲傷。
或者,你一開始就知道,不管你選擇誰,你人生的第一場戀愛,第一次約會,都不會有什么好結局。所以,就像選擇穿最不舒服卻最漂亮的鞋子一樣,你選擇了明知真心更少卻相對好看的他。
讓你覺得悲傷的不是他或者他,而是你自己。
你平靜地接受了現實,但你的哥哥沒有。感覺自己未能保護妹妹的憤怒兄長,當眾狠狠地揍了輕浮地將感情與賭注放在同等位置的男生。
聽說,是那個六指男生悄悄地報了警。事情就這樣鬧大了。
教師毆打學生,不管是什么理由,肯定都是一個錯誤。犯了錯當然要付出代價。你的哥哥被學校辭退,他不得不選擇出國去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你哥走的那天,他十分低落地對你一再說對不起。你說到了國外就別那么沖動了。
你一直沒哭。
你哥走后,你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一動不動,都快成為一座凝固了悲傷的雕塑。
我去找了那個總是喜歡把左手放在兜里的男生,我說她值得更好的人,把她看低是你最大的錯。
我原本想揮拳頭,但是忍住了。愧疚是比拳頭更殘忍的懲罰。
9、怎么能不難過,這個世界上又沒有后悔藥
我拿著你的書本和拐杖,準備把你推去教學樓。
你冷冷地說走開。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似有若無地說了一個不。然后,我把你送到了要上課的教室。然后,我騎著一輛破舊的單車,拼命一樣,從你們學校的教室回到了我們學校的教室。下課之前,我早退了。我又拼了命似的騎著單車,穿過烈日,穿過街道,奔向你的教室。
你每次都冷冷地說走開。我聽見自己說不的聲音,漸漸堅定。
上樓的時候,你堅持要自己用拐杖走。
我讓你緊張了,對嗎?所以你摔倒了。
在要不要過去抱你上樓之前,我猶豫了很久。你在我的猶豫中艱難地扶著墻站了起來,繼續往上走。你黑色的長發亂了,你黑色的大眼睛里充滿著無奈和憤怒。不過是一層樓,于此刻的你而言,卻是堪比難上青天的蜀道。
我慶幸貧困雖然困住了我的勇氣與自尊,卻并沒有壓彎我的身高,亦沒有減弱我來自年輕的身體里的力氣。
我強行抱起掙扎的你。盡管我想用公主抱般的姿勢小心翼翼地抱著你,但因為你的掙扎,我們都變得狼狽不堪。
我說了什么?我竟然說:“你不要誤會。你就當這是我對曉平的補償。”
你忽然就不動了,你的眼睛第一次看向我的眼睛,你的眼神全是碎片,尖銳、刺痛。
此后我每每想到都無比后悔,罵自己不會說話,就不要亂說。我怎么可以口不對心,我怎么可以口不擇言。我恨不得回到那天,抽自己兩耳光。
怎么能不難過,這個世界上,又沒有后悔藥。
10、我的心里有一片只為你而長的草原
這個時候其實我并不知道,曉平一直和你有聯系。她在陽光熾烈的南方給你寫信。她向你道歉,她也訴說自己的艱難,她甚至告訴了你她的心事。
曉平喜歡鄰居家那個沉默寡言的與自己境遇相似的男孩。年輕的少女無法直面自己的貧窮,也無法直面自己內心的自私被喜歡的人看到,所以,選擇了遠遠地逃避。
我的那句話,竟讓你以為,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對曉平的情深。
什么叫作誤會。誤會就是,我不知道,我也不去解釋,你以為是,你就一直以為是。
其實不是。只是我不知道你不知。
我拿過你的書包和拐杖,推著你去教室的時候,你沒有再說走開。我放下你的書包和拐杖抱你上樓的時候,你一動也沒有動。
我聽見你的舍友問你:“呀,知夏,他是不是你男友。”
我的心里瞬間長出一片草原,郁郁蔥蔥,生機勃勃。
“不是。”你平靜地回答,聲調清脆,波瀾不驚。
草原慢慢地死去枯萎,沉寂成灰。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了,我的心里有一片只為你而長的草原,它們繁盛,枯萎,再繁盛,再枯萎。生生滅滅,周而復始。
我以為,我在你的身邊,這就夠了。不管我所做的,是因為補償還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只要我做了,就夠了。
沉默有時候是一把殘忍的刀,竟會把本來好好的故事肢解,七零八落,成為散開的,卻無處不在的痛。
11、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安慰過你
大三的夏天,知了剛剛開始鳴叫的時候,曉平竟然來了。
時光將原本只有黑白兩色的少女染成了華麗的孔雀,站在坐在輪椅上的你身邊的曉平,青春美麗,活力四射的光芒把你襯得愈加蒼白瘦弱。瞬間我有一種沖動,我想去把曉平趕走,因為她讓你看起來更脆弱。
曉平說:“秦峰,好久不見。”她的微笑真誠,有著一笑泯恩仇的豁達。
你說:“我今天沒課,我先回去了。你們四處轉轉吧。”
你從輪椅上站起來,用拐杖一步一步地上樓,瘦弱的脊背挺得特別直。你和別人真的不一樣,別人難過的時候,身體都是能縮起來就縮起來。而你傷心的時候,總是把脊背挺得特別直。
我沒來得及安慰你。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安慰過你。
曉平說:“我把自己變得更好,就是為了能夠在你的身邊。”
曉平還說:“知夏告訴我,你一直將當初那件事掛懷的時候,我很心痛。”
我又沉默了。我能說什么呢。我能說“不是的,我喜歡的女孩不是你,一直就不是你”嗎?
我覺得我不能。我說不出口。
曉平在學校旁邊的奶茶店找了份工作,變得活潑而可愛的她很受歡迎,有男生追求她,她說,我有男友了。
曉平代替了過去一年里我在你身邊的位置,她詳細地了解你上課的時間,總能抽時間把你送到教室,又能去把你接回宿舍。現在的曉平和過去那個卑微的高中生不一樣了,她說:“秦峰,為了你,我一定要變得真正的好。”
很多人都罵張無忌對趙敏不夠專一不夠堅定。在曉平再次出現后,我理解了他。每個男人在一心一意喜歡自己的女孩面前,都會有猶猶豫豫的不忍心。
我不知道,曉平如果知道我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喜歡她,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我只是不忍心。
12、這世上,唯有噴嚏與愛不能忍耐
我不忍心了整整一年,終于還是發了狠。
大四的夏天,畢業后將四散于天涯的傷感在陽光里彌漫。你已經在家人的陪同下離開了學校,聽說你有可能會出國。
即將與你天各一方,即將有可能再不相見就會永不相見的恐慌慢慢地占據了我的心。你是我的浮木,如果我不抓住你,我將永遠得不到救贖。
我在艷陽下等曉平下班。我說得很直接,我說:“曉平,我喜歡的人一直不是你。”
習慣沉默的人,一旦說了真話,都特別的傷人。
六年之后我再次看到了曉平的眼淚,她說:“我知道不是我。但你為什么不繼續忍下去!”
這世上,唯有噴嚏與愛不能忍耐。
但是,后來我在無數的日夜里,無數次地后悔,后悔自己當時沒有繼續忍耐。
我跑到你家,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個家,這七年來我一直牢牢地記著你家的地址。開門的中年女人說:“這里沒有蔣知夏。我們去年才搬來,不認識姓蔣的。”
我竟然把你弄丟了!我騎著我的舊單車,像只沒頭蒼蠅一般穿梭在那個小城里的各個街道,希望會出現奇跡,看到你的身影。
失望一點一點地將我吞噬。我帶著哭腔,向曉平求到了你的地址。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遞過來寫著你的地址的紙條的時候說:“真不知道是你傻還是我傻。”
我傻!我怎么拖拖拉拉了那么多年,才知道很多早就應該說的話,從來都沒有對你說起過!
13、你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語成讖這個詞嗎
我對你哥哥說:“我什么也沒有,我甚至還沒有找到工作。但是,七年過去了,我的心一直沒有改變。”
你哥哥相信了我。但是,你沒有。
你對我的態度變得更加冷淡,話語也變得更惡毒。你甚至對我說:“是因為畢業找不到工作才來找我的吧?”
我說不是。雖然,我進了你父親的公司工作是事實,但其實只是想留在你的身邊,離你更近一些。
你終于相信了我。但是,你變得尖刻而敏感。
我以為,二十五歲有了工作能力、風度翩翩的我更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我離那個拼命送外賣賺學費的黝黑瘦弱的少年越遠,就會離你越近。
我不知道,我拼命地為自己塑造起來的所謂的能與你相配的外表與尊嚴,一點一點地瓦解了你的自信。我一直以為只有我覺得我配不起你,我沒有想過,你也會覺得你配不上我。
傻瓜,你怎么會配不上我,對于我來說,你是天使,是夢想,是一切美好中的美好。
可是,我沒有說出來。或者,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我的意氣風發提升了我的自信,卻成為你的夢魘。
你在日記里寫:他是如此的好。我希望我在尚年輕美麗時就死去,這樣,他就不必看到一個狼狽于輪椅和拐杖之間的我,漸漸變得更老更狼狽更不堪。
蔣知夏,你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語成讖”這個詞嗎?你怎么可以許下如此殘忍的愿望?你是每天都在求上帝嗎?求他殘忍地幫助你實現這個愿望?
有一天我們坐在樹蔭下,我看公司報表,你看一本書,我們良久無話,卻感覺舒適而溫馨。你輕輕地說:“我怎么舍得死,我只是嫌棄自己的不完美。”
知夏,你不知道此刻對我而言,已是多么的完美。
14、就像抱救命的浮木一樣抱住我的腰
那天你說要我帶你去騎單車。你說,每到夏天就會想起我在太陽底下騎著單車飛奔的樣子,那是你夢中的少年。
我很怕你坐不穩,但是,難得你有興致。我囑咐你,一定要緊緊地抱住我的腰,就像抱救命的浮木一樣抱著。你說好。
一開始,我騎得很慢。這是第一次,有一個女孩坐在我的單車后座,雙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腰。我對你說:此刻我實現了十年前最偉大的夢想。你問我是真的嗎,我斬釘截鐵地說當然。
你是故意的對嗎?那明明是一個下坡的拐彎,你卻叫我騎得快一點。我不肯,你就放開手拍我的背。我聽見你的笑聲,我聽得出你是真的開懷。我于是放開了心里那個束縛著的少年。讓你坐在我的單車后座一起飛奔,也曾是我心里幽幽涌動的夢想。我讓你一定要一定要緊緊摟住我,你卻在下坡速度最快的時候將你的雙手伸展開去,你說:“秦峰,我覺得像長了一對翅膀,真好。”
路面上忽然出現了一顆石頭,我說不要的時候,你已經滾落到了地上,我慌張地跳下單車,任它瘋狂地沖向前方。我跌了個踉蹌,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奔向你,卻只迎來了大貨車瘋狂而尖利的剎車聲。
那一刻之后的很多細節,我都忘了個干凈。我只記得你的臉在看著我,你還叫了我的名字。
竟然,是最后一次。
你的哥哥有沒有打我?好像有,我不記得了。在那聲瘋狂尖利的剎車聲后,空白就占據了我的腦子,主宰了我的身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活著,能走能站能吃也能睡得著,只是,我沒有任何自己的意識。
15、你一定在天堂里奔跑
我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
在我認識你的第十一年,我竟然站在了你的墓碑前。
你在冰冷的石碑上那張小照片里傾國傾城地微笑,而我寧愿繼續在醫院里徹底地瘋掉。
蔣知夏,你知道不知道你到底有多殘忍。不是對我,是對你自己。我愿意接受你給我的所有的懲罰。我知道我懲罰曉平是錯,我對你的沉默是錯,我給曉平的猶豫是錯,我堅定來到你身邊也是錯。
可是,你怎能一走了之?
后來我想,如果,我們不走那條路就好了。如果,我不答應帶你騎單車,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那個貨車司機沒有疲勞駕駛,你是不是就會有一線生機。如果,你是一個手腳正常的靈活女孩,會不會就不會從單車上跌下來。就算跌了下來,會不會也能爬起來得快一些。會不會我們就會有更好的未來。可我怎么能去責怪那個你與生俱來的傷口。我只能責怪自己,責怪自己沒有足夠細致的責任心去保護好你。我甚至責怪自己,不應該來你的身邊。但不管我如何責怪自己,如何怨恨這個世界甚至怨恨你,你都只在冰冷的石碑上笑,你永遠不會再坐在我身邊靜靜地看書了。
這些懊悔與怨恨一直在每個深夜啃食我的心,清晨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又告訴自己說,你不希望我這樣痛苦頹廢,你會希望我努力好起來。但是每當黑夜來臨,失去你的痛苦就再次悄悄來臨。我想到偷了天火被懲罰的普羅米修斯。白天會結疤完好的傷口,每天夜里都會重新變得血淋淋。周而復始,不會停止。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你的日記。
1999年夏天,你寫:在陽光里騎著單車飛奔的黝黑少年,出現在你的夢里,真好。
2006年,你寫:覺得配不上我,但是有曉平,真好。
2008年,你寫:原來他是為我而來,真好。
2009年,你寫:我愛的人也愛著我,如此完美。你愿用生命去換。
蔣知夏,你這個傻瓜!
知夏,知道嗎?因為你,我一個大男人,每天夜里都不由自主的淚雨滂沱。
我不知道我還要用多久,才能真正接受命運對你的殘忍。
也許某一天,我在漫長的歲月里,終于能坦然接受已經失去你的事實。我能微笑著安慰自己說,你那么美好,你愛過也被愛過,你此刻一定正在天堂里奔跑。
也許,有一天,我還會遇見一個善良的女子,與她共度時光。
但也許,我就這樣,一個人懷念著我們之間那十個單車之夏,慢慢地,在思念你的時光里孤獨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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