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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永遠矗立著一所老房子,那就是奶奶的樓屋。
當然,那座樓屋與今天的樓房是沒法相提并論的。家鄉小鎮原有的老房子幾乎都被鏟除殆盡了,起而代之的是二層、三層甚至四層的小洋樓。高大,敞亮,不僅講究通風、采光、舒適,也講究美觀。明凈的玻璃窗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似明亮的眼眸眨呀眨的。顯然,樓屋是鄙陋的。但也名符其實,因它確實是兩層,盡管上層比較低矮恰一人高。一個個頭比較高的人上去的話,我疑心他會直不起頭來的。樓梯非常窄怯,樓梯和樓板都是木質的。大雜院里的大人孩子都管它叫樓屋。它有著高高的門檻,六級臺階,均由整塊的青石條組成。兩邊各支起一大塊青石板,像小門板一樣,上面躺一個半大孩子綽綽有余。其實,一有機會,孩子們都爭相往那兩塊青石板上躺。譬如,夏日的傍晚、夏夜里,孩子們高聲叫著一窩蜂地撲向青石板,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扭打,嬉笑,爭搶地盤。這時,猛然,哪一個大人一聲斷喝:睡啥睡?大人還要坐呢!兜頭一盆冷水,孩子們的氣焰一下子被澆滅,都訕訕的,突然,呼啦一下小麻雀一樣地飛開去。當然,也不飛遠,與大人若即若離,依然是追逐、嬉鬧。他們總有使自己高興的事情。于是,樓屋的門口就成了大人們的天地。他們勞動了一天,此時,端著大海碗,一邊呼嚕呼嚕地吃著晚飯,一邊高談闊論,說東道西,不知誰說了什么,嘻嘻嘻、哈哈哈、嘎嘎嘎地笑成一片。看起來都非常輕松、閑適、愜意。月上中天了,夜定了,有人干脆就躺在青石板上過夜。夏夜里每一所屋子都是一個蒸籠,而這青石板是再好不過的涼床。
樓屋,坐西朝東,紫氣東來。它龍盤虎踞,昭示著威儀,又透著慈祥,俯瞰著面前那眾多低矮的房屋,這片房屋像俯首恭聽的臣子,又像是一群灰撲撲的仆人,而樓屋氣勢磅礴、以母儀天下的寬廣胸懷接納包容著它們,并精心地呵護看守著它們。樓屋的窗戶是狹小的木格子窗,與其它房屋的窗子并無二致,冬天,一樣是糊上一張白油光紙,到了夏天,把紙撕去,透風,自然蚊蟲也可隨意進出了。興紗窗是后來的事情。樓屋里素常就是黑咕隆咚的,狹窄的樓梯緊靠著西墻體,即使白天上樓,也得格外小心,否則,看不清臺階,會失足跌倒的。不過,樓屋建得還是很夯實牢固的,它是一所三間屋子,站在堂屋里,一仰臉就會看到一根根異常粗壯的原木樣的房梁。正中那根最粗大的梁上,有一窩老燕。自我記事起,小燕子就在那上面呢喃。每當老燕子銜食而歸,雛燕都會伸長脖子,把頭擎在巢穴的邊緣,大張開黃色的嘴巴,吱吱喳喳,啁啁啾啾地鳴叫,聲音里透著急切、難以壓抑的渴盼,希望食物落在自己的嘴巴里。老燕子不辭辛勞地飛進飛出,可它們老是那副饞樣子,似乎總沒有吃夠的時候。小小年紀的我都替它們感到臉紅。有一次,我盯著小燕子看了半晌,實在看不過了,不由得鄙夷地說:貪嘴!不知羞!甚至大聲呵斥它們:還沒吃飽嗎?吃!吃!吃!就知道吃。聽到我的斥責聲,可把奶奶嚇壞了,她躡著小腳,顫顫巍巍地、十急慌忙地從廚房走出來,阻止我道:小祖宗,可不敢呢!會嚇著小燕兒的。老燕也不愿意。它們會離開咱家的。燕子可是奶奶的寶貝,奶奶喜歡燕子。奶奶說,燕子專揀善良、和睦的人家兒筑巢。奶奶說,燕子是吉祥鳥,會給人家兒里帶來吉祥如意。紫燕繞梁,日月順暢。奶奶還說,燕子是益鳥,專吃禍害莊稼的害蟲的。奶奶的一番話,使我對小燕子刮目相看了。不過,還沒有把燕子跟麻雀真正區分開來,在我看來,它們都是鳥,會飛,只是顏色不同,樣子也稍微有點兒不一樣罷了。見大院里大孩子時不時地捉來麻雀玩,自己也渴望有一只麻雀。可小麻雀鬼頭鬼腦的,極其麻利,很難被捉住,而燕子的巢就在頭頂上,踩在凳子上,里邊的小燕子,伸手就可抓一只。于是,就想捉一只小燕子來玩玩。我的話一出口,奶奶就像聽到了可怕的咒語似的,臉色大變,驚恐又嚴厲,斬釘截鐵地說道:玩燕子會害眼病的!腫得跟個桃子似的,治不好的。我一聽嚇壞了,從此不敢再萌生捉燕子玩的念頭。并相信燕子跟麻雀是絕對不一樣的。同時,燕子既美好又神秘的形象在內心里扎根了,打心眼里對燕子既喜歡又敬畏。奶奶就是這樣常常用謊言教我認知這個世界,使我健康成長。例如,當我躺著吃東西時,奶奶會說:躺著吃東西,頭大。一想到村子里那個頭大腿短傻里傻氣的大頭李安,我立馬就會坐起來。我可不想長成那副模樣,太丑了!奶奶還沒完,說,大頭安之所以頭大,就是因為小時候常常躺著吃東西。
樓屋是祖上傳下來的。樓屋里住著我的爺爺,奶奶,三叔,以及二叔的一家三口,另外還有我的曾祖母(我們小孩子稱呼她姥姥)。在我兒時的眼里,姥姥是那樣的老,她的腰彎得差不多九十度角,我從沒見她直起來過,頭頂上巴掌大的一塊子沒有了頭發,裸著刺眼的頭皮,剩下的頭發稀稀拉拉的枯草一樣,白得耀眼。她整日坐在堂屋門口一側的那個低矮的草墩子上;冬天時,就不離火爐了。火爐臺子盤得跟個小床似的,姥姥盤腿坐在一端。她的一日三餐,全由我奶奶照料,給她端吃端喝。一大家子的飯也是由我奶奶做的。樓屋這樣的局面維持了很長時間。但在我的心目中,樓屋是屬于我奶奶的,奶奶才是樓屋的主人。一說到樓屋,我的腦海里就會映現出奶奶那慈祥的面容。譬如,夏天的傍晚,吃晚飯時,父親差遣我,說:三兒(因排行老三,父親習慣這樣叫我),去樓屋挖些糖蒜來。我腦海里立馬就會出現奶奶的面容。奶奶的糖蒜腌制得好極了,個個櫻桃一樣紅,晶瑩剔透,甜、脆、恰到好處的酸,還有蒜本身的香味。吃玉米糝糊涂面條,父親是離不了奶奶腌制的糖蒜的。我從兩歲就跟著奶奶了,可以說我是由奶奶帶大的。二叔二嬸對此很是看不了。二嬸是個冷漠陰毒的女人,看見我不是瞪你一眼,就是狠狠地剜你一眼。二叔動輒就會對著我大聲呵斥,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礙了他的事。在我兒時的小心眼里,他就是傳說中的惡魔一樣的刀客,殺人不見血,燒殺掠搶;是可怖又可惡的日本鬼子。但,奶奶愛護我!我不會離開我的奶奶的。不管怎樣,我依然總是回到樓屋,回到奶奶的身邊。奶奶總是丫兒,丫兒地叫著我的乳名,夸我又聰明又漂亮,贊揚我懂事、乖巧。奶奶這樣說的時候,嘴角、眉梢都是慈祥的笑意。我就忘乎所以了,撒嬌發嗲,跟奶奶笑鬧在一起。突然,樓屋那頭二叔一聲凌厲的吼喊:鬧騰個啥!有完沒完!我立馬噤若寒蟬。但是,使我安慰、高興、激動的是,奶奶不怕二叔,奶奶拿出家長的威儀,更大聲地砸磚頭一樣朝屋子那頭砸過去話:咋?作點子精怪!還不興說句話了!我為奶奶感到自豪!向奶奶懷里又拱了拱,更緊地依偎著奶奶。奶奶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一下、兩下、三下嘴里呢呢喃喃地說著某(沒)事,某事。好好睡吧。奶奶給了我人生最初的溫暖,那溫暖是那樣的醇醇釅釅,芬芳,親厚,又是那樣的深切綿密,每當回憶起,我都會再次感受到那春陽般的溫煦。樓屋是我生命的搖籃,而呵護這個搖籃、輕柔地晃動這個搖籃的是我可親可敬的奶奶。
怎能忘懷樓屋里那溫馨美好的時光啊!
記憶里兒時的冬天是異常寒冷的。滴水成冰,天寒地凍。灶房里的水缸盡是冰凌茬子,房檐下時常吊著尺把長的冰凌。北風呼嘯,刮在臉上,小刀子割一樣。但是,最切膚地體驗到寒冷的還是要數腳趾頭。腳趾頭凍得像貓咬著一樣。這是從大人那里學來的一句話。貓咬著腳趾頭究竟是怎樣的滋味,我還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冷是有牙齒的,且鋒利,冷硬又堅韌,咬著你,就不再松口了,死死的,越咬越深。我的腳上是一雙小膠鞋,薄薄的襪子,坐在教室里,腳趾頭凍得生疼生疼的,真跟什么東西咬著似的。可是,還不放學,還不放學,老師講啊講啊那時的冬天雪就恁多,一場接一場,下了,化;沒化完,再下。反正路上常常是被踩得黑乎乎的爛臟的雪,小土路往往泥泥濘濘的。棉靴很容易被弄濕、弄臟;一旦濕了,又不容易曬干。因此,母親拎出了那雙小膠鞋,是大姐二姐都穿過了的,這下輪到我穿了。我極不喜歡那膠鞋,淺靿的,還是黑色的,呆頭呆腦;更讓人討厭的是:竟然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小的,還算合腳,而那只大的,穿在腳上,像破拖車一樣,走起路來吧嗒吧嗒的。皺著眉頭、咬著牙、鼓足勇氣,把腳伸進膠鞋里直覺徹骨的寒冷一下子竄進了心里。每每,身上凍得仿佛沒了一絲熱氣,腳趾頭凍得貓咬著一樣疼,頂著隆冬的寒風,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撲向樓屋,撲向奶奶。奶奶總能給我以無限深厚的溫暖,并驅散我心頭的寒意。那天傍晚奇冷,我絲絲哈哈、吸吸溜溜,鼻頭兒凍得像個小胡蘿卜頭兒一樣,放學回到了樓屋。奶奶正好在揭蒸籠,乳白色的熱蒸汽籠罩了奶奶的臉,我看不分明,只聽奶奶高興地叫著:丫兒,回來了。快來,吃個菜角子,暖和暖和。那時,生活艱難,吃的很緊缺。奶奶常常用紅薯干面蒸菜角子,顏色就像今天司空見慣的巧克力。餡,就是紅白蘿卜絲、粉條,有時候,會放點兒豆腐,如果那樣的話,就格外好吃了。不過,沒有豆腐也沒關系,當時的自己又冷又餓,饑不擇食,吃什么都是美味。奶奶蒸的菜角子像大人的手掌一樣大,我一只手根本拿不住,總是兩手捧著往嘴里送,吃得很是香甜。奶奶看著我,臉上又呈現出那種慈祥溫暖的笑意,連連說:慢慢吃,多著呢。慢慢吃。很快,我的手就暖和了,身上也暖和了,腳也暖和了。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笑容。可以說我的奶奶是個很會生活的人。不管生活怎么樣,她都是熱愛生活的,我想。那樣的年月,日月無光,江河失色,生活物資極其匱乏,生活水平極其低下,可奶奶總想法設法用現有的那一點點兒可憐的食材調劑改善家人的生活。除了黑面菜角子,她還用玉米面及紅薯干面蒸花油卷饃;用紅薯干面在專用的搓板上搓出紅薯面條;她把玉米面攪成糊糊,用特制的漏瓢漏出小魚狀的玉米疙瘩,她稱其為面魚兒。在鍋里煮熟了,潑上蒜汁。一家人吃得興興頭頭的。她把紅薯干搗成小碎塊兒,跟玉米粥一起熬,熬出的粥既有玉米的芳香又甜絲絲的。我就愛喝奶奶熬的這種玉米粥,在紅薯的背時令,例如夏季,仍能享受到紅薯的甜美味道。
寒假里,奶奶的樓屋更是我的安樂窩。我整日耽溺于此。你可以想象這樣一幅情景:外面大雪紛飛,木格子窗的白油光紙泛著柔和的雪的清輝,室內一派寧謐溫潤,清清爽爽。靠窗盤著的煤火,正燃燒到好的時候,四下里散發出溫溫厚厚的熱。煤炭紅彤彤的,甚是喜人;藍色的火苗搖搖曳曳,歡欣鼓舞,像金色池塘里歡快游動著的魚兒。煤火的一端做坐著一個小姑娘,手拿書本,看得津津有味。另一端,老婦人想起了什么,用火鉗撥拉著火炭把火壓了壓,然后,刺溜下了煤火。不一會兒手拿幾塊兒紅薯顫顫悠悠地走了回來,笑嘻嘻地對小姑娘說:丫兒,咱們燒紅薯吃。小姑娘一聽,從書本上抬起頭,一張喜悅的臉,歡呼道:太好了!奶奶萬歲!奶奶小心地把紅薯沿火口擺放一圈兒,然后蓋山烙饃用的大鐵鏊子不一會兒,空氣里就浮動起紅薯的芳香。奶奶再小心地掀開鏊子,翻動紅薯,一塊一塊,很是仔細,之后,再合上鏊子。如是幾番,終于,奶奶喊著丫兒的名字說:好了。丫兒,吃紅薯了。這是冬日里我跟奶奶在一起常有的生活情景。每當,我讀書時,奶奶就烤紅薯當點心給我吃。冬天的漫漫寒夜里,這場面更加溫馨。在當時的歲月里,奶奶拿不出什么好吃食給她的孫女,她只有用心把紅薯烤到最好:紅薯的外面不見丁點兒焦糊皮,看起來像沒烤一樣,里面卻均勻地熟透了,要么干面甜香,要么軟糯甜香。那時的紅薯都是本土紅薯,質地細膩,絕不像后來的品種紅薯那樣有著那么多的筋。奶奶烤的紅薯是我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好的紅薯。那溫暖的意蘊也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奶奶給了童年的我怎樣的慰藉呀!在奶奶的懷抱里,我感到安穩、踏實、萬無一失。如今,回想起這一切,恍如隔世,又仿佛身臨其境。
其實,樓屋幾年前就被拆除了。鎮上統一規劃,樓屋剛好位于要新建的一條街道上。但是,在我的記憶深處將永遠聳立著一所溫暖的樓屋,那是奶奶的樓屋,它是溫暖的豐碑。
啊,樓屋,它絕不會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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