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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世界上最親昵的字眼。
這是絕少有人涉足的行當。
當“媽媽”成為一份職業,會演繹出怎樣的人間大愛?夏秋之際,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走進黃海之濱的煙臺SOS兒童村,走近黨的十九大代表鄭忠燕的特殊家庭與生活,零距離感受不一般的“母親到底有多難”“母愛到底有多重”“23個孩子的媽媽到底有多幸福”……
“媽媽”的招數
早上5點起床,做早飯,哄孩子吃飯,送孩子上學,回來洗衣服、拖地……從早到晚忙碌,很少有時間坐下來。
這樣的生活,55歲的鄭忠燕已經堅持了30年。
從1987年入住煙臺SOS兒童村以來,鄭忠燕獨自撫養了23個孩子,其中15個男孩,8個女孩。而鄭忠燕自己,也從昔日25歲的青春少女,變成了華發漸生的“奶奶”。
黑白條紋上衣、淺色運動褲,短發,話不多,這是鄭忠燕給記者的第一印象。當今社會,養一個孩子,很多媽媽還常常手忙腳亂、嬌顏頓失,少數年輕媽媽甚至因此陷入焦慮或抑郁狀態。30年,23個孩子,鄭忠燕到底走過了怎樣不同尋常、超乎常人的艱辛歷程?
面對記者的疑問,鄭忠燕的反應一如既往地淡定恬然:“我所做的,就是一個平常媽媽每天做的事情,我們的家庭和你們的家庭一樣,有媽媽,有愛,有調皮的孩子,需要耐心……唯一不同的,只是我們的孩子多一點。”
30年彈指一揮間。鄭忠燕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她剛剛接手這份工作時的激動:她第一批接手5個孩子,有兩個孩子一起送來“家(兒童村公寓)”時,已是深夜11點多。鄭忠燕先把他們倆安排睡下,不曾想,第二天一早叫他們起床時才發現,雪白的床單上爬著許多虱子,屋子里也充斥著一股不尋常的臭味。鄭忠燕馬上給他們洗澡,換上干凈清爽的衣服。兩個孩子仿佛回到了久別重逢的家里,沖著她,高興地咧嘴一笑。
“原來照顧孩子是這么開心的一件事。打那時起,我人生第一次嘗到了照顧孩子的成就感,這也鼓起了我當好一個稱職媽媽的決心和勇氣。”鄭忠燕說。
齊魯大地素有“山東的漢子,膠東的媳婦”的俗語,意思是膠東姑娘賢惠善良、勤勞周到,娶一個膠東姑娘,就娶回了一家人的幸福。
鄭忠燕老家在威海榮成,是典型的膠東女子。與一般的膠東女子不一樣的是,她沒有嫁入尋常人家,而是在25歲時,嫁到了這個叫作兒童村的地方——這一“過門”,就再也不曾離開。
“那個時候,活基本上都是晚上干,因為白天他們都在我身邊鬧,干不了什么活。再加上去買菜,回來再做飯吃飯收拾,這一天就完了。晚上就開始洗衣服,掃地、拖地。早上起來,這個家就干干凈凈的。”孩子最多的時候,鄭忠燕一次要帶8個孩子。
“8個孩子啊,那是最難的時候!有上天的(爬樹),有入地的(躲迷藏),手忙腳亂的時候也是有的。偶爾也會生氣,但看到孩子們鬧過一笑,就什么煩惱都忘掉了。”
煙臺SOS兒童村村長助理王琦說:“鄭媽媽教育孩子有一套。但凡調皮搗蛋,其他人管不了的孩子,我們首先想到鄭媽媽。經過她的培養,這個孩子準差不了。她家孩子都有她的影子,即使孩子們我們認不全,但這個孩子一張口、一做事兒,我們就知道,這是12號家庭鄭媽媽的孩子。”
鄭媽媽曾經帶過一個因早期教育缺失而被人稱作“野孩子”的孩子。這個孩子來到12號家庭后,剛剛入學才兩天,孩子的老師就把鄭忠燕叫到了學校,告訴鄭忠燕:“你的孩子比我們班里最差的學生還差!”鄭忠燕說,盡管聽了這話以后非常傷心,但她依然發誓,要把這個“野孩子”培養成人。
為此,鄭忠燕自己掏錢買來輔導書,邊學習邊輔導這個孩子,發現一點點進步,就表揚鼓勵。漸漸地,這個孩子有了轉變,自信心和榮譽感上來了。曾經的“野孩子”為了不犯錯誤,天天把“守紀律”三個字寫在手背上,學習成績也漸漸提高。后來在小升初考試中,竟然考出了全年級第二名的好成績,學校還專門給兒童村發來了喜報。 “那一天,我抱著兒子,比自己拿到國家榮譽還開心,激動得淚水嘩嘩地流,把孩子的頭發都淋濕了。”
獨到的招數、可貴的愛心、難得的堅守,支撐著鄭媽媽,從25歲,走到了55歲。
時光荏苒,23個孩子相繼來到這個特殊而溫暖的家庭,然后絕大部分又陸續回歸社會。現在,鄭忠燕家里只剩下最小的兩個兒子,以及漸漸老去的鄭忠燕。這些孩子中,最大的已經38歲,最小的才6歲;有12個孩子已經成家立業;有9個取得大專以上學歷;還有的出國留學,有的當醫生,有的則走上了大學講堂。
“媽媽”的遺忘
為鄭忠燕提供“媽媽”這份特殊職業的,是國際SOS兒童村組織。這是一個國際性民間慈善組織,其宗旨是以家庭方式撫養、教育社會上的孤兒,讓他們重新獲得母愛。煙臺和天津SOS兒童村建成于1986年,是我國首批建設的兩個SOS兒童村。
這兩個SOS兒童村的落成,在全國產生了很大影響,此后相繼有齊齊哈爾、南昌、開封、成都、莆田、烏魯木齊、拉薩、北京等8個城市申請建立新的SOS兒童村。我國有多部影視劇作品,反映了這段鮮為人知的感人故事,如電視劇《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電影《沒有爸爸的村莊》《天使請吻我》等。
30年來,這10個SOS兒童村共撫育培養超過2800個失去父母關愛的孩子,有近1500多個孩子不但成功走向社會,自食其力,而且成為各行各業的有用人才,建功立業,報效社會。
不過,兒童村的招聘條件十分“苛刻”:媽媽必須是高中以上文化程度,有愛心,而且不能結婚、不能生育。之所以如此“不通情理”,為的是防止媽媽們萬一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能全身心愛著這些孩子。
煙臺SOS兒童村成立時,25歲的鄭忠燕正在煙臺一家服裝廠上班。從工人到“媽媽”,鄭忠燕只用了不到10天的時間。
“周末我和一個老鄉一起去村里看了看,看了孩子和家庭,覺得這些孩子很可憐,就想著我要來。也挺巧的,周三停電不能干活,我就又去看,當天就參加了考試。第二周就來上班了。”鄭忠燕說,當時并沒有想太多。
村里有16個家庭,通常一個“媽媽”負責一個家庭,一個家庭撫養7-8個孩子。這些孩子從小遭受過各種不幸,父母大都因病、車禍、意外傷害等早早去世。每個家庭有一棟房子,房子之間有小路相連,在草地和大樹間,16棟房子拼起了字母SOS的形狀。
鄭忠燕很快愛上了這個美麗的地方。她瞞著家里,和兒童村簽訂了合同,成為12號家庭的“媽媽”。幾個月后,當她帶著5個孩子一起回到大約150公里之外的榮成老家時,她的家人起初是無比的驚訝和不解。然而,看著她和孩子幾天快樂地相處下來,家人也就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你把最好的年華奉獻給這些孩子,值得嗎?”30多年里,鄭忠燕無數次遭遇這樣的質疑。但是,她無怨亦無悔。
“我們的小孩現在都非常懂事,他們個個也都生活得非常好,也都不給社會添麻煩,都能自食其力,我覺得這就是很值得的事情。”鄭忠燕語速很慢,但態度堅決。
還有不少人為鄭忠燕感到惋惜,覺得她錯過了一個女人生命中原本應有的許多精彩,比如擁有自己完整的家庭、有丈夫的憐愛、有骨肉血親的牽掛,甚至有一份不叫做“媽媽”的職業……
鄭忠燕說:“其實我的生活,我自己感覺挺好。我從來沒覺得我到這里來,是一個錯誤的選擇。我覺得這種生活,也是一種生活,也沒覺得這種生活不好。我就是個簡單的人,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媽媽,和天下所有的媽媽一樣。”因為著急,鄭忠燕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SOS兒童村經常組織媽媽們出去學習、開會。鄭忠燕告訴記者:“有時候到外面一看,覺得我又應該這樣,又應該那樣。但是一進這個門,所有的全部都忘了,全身心都撲在孩子身上。”
“有沒有想放棄的時候?”
“這個也有,但是我都來了這么多年,和小孩也都產生感情了,這個時候不是你說走就能走的,就是舍不下心,你無法再做選擇。你就拋不下這么多孩子了。”
再有一年左右,鄭媽媽就要退休了。談到退休后的生活,鄭媽媽眼睛里閃爍出少女一般的光芒:“退了休以后,我要把之前想干的、沒干過的都干了,不管能干到什么程度,但我要試試。首先我就想去學習,音樂、美術……這些好東西,我都想去學習。”
“媽媽”的幸福
鄭忠燕家里,客廳。一面大墻上,掛滿了她和孩子們的照片。一如她一貫的風格,洗練,整齊,美觀。
“我每天的幸福都在這個墻上,每天走到這個地方總是看看,看看這些相片就想起從前種種,真的是那種很幸福的感覺。”鄭忠燕一邊打掃照片,一邊微笑著對記者說。
“這張是第一批孩子,這個是大兒子第一次離開家庭的時候,這三個是嫁出去的女兒,這三個是已經結婚的兒子。”鄭忠燕指著墻上的照片,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得閑的時候,她也會翻出孩子們寫給她的書信和賀卡,讀一讀,偶爾甚至會長久地沉浸在回味和念想之中。
“親愛的媽媽,過年好。不經意已是2月的中上旬,咱們的春節了。咱們家已經參加工作的勞動大軍回來過年了嗎?媽媽,如果他們回來的話,勞您代我問他們過年好,還有家里的弟弟妹妹們。您的心愿是我們大家的心愿,讓我們共同為之努力吧,想家的女兒。2002年2月10日。”
“這是大女兒寫給我的信,她當時在奧地利讀書”,鄭忠燕說,臉上不經意間露出自豪的表情。
墻上的照片里,除了孩子們的照片,還有不少全家福。鄭忠燕說,這都是孩子們長大后,一大家子人一起聚餐的時候拍的。“我們家小孩工作回來以后,都說媽你太累了,我們出錢請你出去吃。我們家基本上現在工作的小孩拿了工資以后,輪著請我們大家出去吃。”
和很多家庭一樣,鄭媽媽家也有一個微信群,群名就叫“幸福的一家人”,這一家子有20多個成員,孩子們在上面聊聊天,發個有意思的東西。但依然忙碌的鄭忠燕,很少有時間去細細查看這些。
好多年以前的一個中午,鄭忠燕買菜歸來,剛進門,孩子們便圍住她齊聲喊道:“媽媽,祝您生日快樂!”這時她才意識到,那天是自己的生日。大兒子指著桌上的一盒蛋糕說:“媽媽,我們撿了好多天塑料瓶、廢紙盒,換來這個蛋糕,媽您吃吧!”當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喜極而泣。
現在,雖然孩子們打拼在全國各地,但每年八月初八,天南海北的孩子們都會回到家里——這一天,是鄭忠燕的生日。“雖然累一點,但收獲的也多。一般的媽媽就能得到一份幸福,我就能得到二十多份幸福。”
村里的很多媽媽都買了小汽車,鄭忠燕也不例外。前幾年,她經常拉著孩子們,去海邊游玩,或去逛逛商場。“現在年紀越來越大了,看不過來太多孩子了,帶他們出去也少了。”鄭忠燕略帶遺憾地說。
“媽媽”的擔憂
可是,當記者提出要采訪她的孩子們時,鄭忠燕的態度一度令人詫異。
她拒絕提供孩子們的名字、單位和聯系方式。
她反復說:“這幫孩子出了社會,是弱勢群體,能有今天的生活,很不容易,不要因為我,就打擾到他們的生活。”為此,30年來,她婉拒了太多的采訪和演講邀請,只為盡最大的努力,做好“媽媽”這份工作。
在鄭忠燕眼里,孩子們永遠是孩子,依然需要她牽腸掛肚。
大女兒出嫁的時候,鄭忠燕對女婿說:“雖然孩子是兒童村出來的,但也是我的掌上明珠,你要好好照顧她,既要做個好丈夫,也要承擔好父親的角色。”
五女兒大學畢業后,去了新疆支教,現在煙臺市一家醫院工作。女兒在新疆期間,鄭忠燕經常在微信里噓寒問暖:“工作怎么樣?什么時候回來?路費夠不夠?不夠我給你打。”盡管,她自己的收入并不高,大約相當于當地基層普通公務員的收入。
按照規定,鄭忠燕退休后,將在兒童村里得到一套一室一廳的媽媽公寓。趁著孩子放暑假的時節,她正忙著裝修。從設計到選材,鄭媽媽都有一套獨特而周到的想法。
“臥室做成了榻榻米,門兩邊打了很多柜子,這樣家里不會顯亂。”鄭媽媽帶記者來到正在裝修中的房子,“客廳的柜子是我定做的,既能當沙發,又可以當床。地板上也可以睡覺。將來孩子回來后,都可以在家住。”哪怕面臨退休,鄭忠燕仍時刻惦記著她的孩子們。
眼下,鄭忠燕還有個擔憂:根據合同約定,到2019年,國際SOS兒童村組織將取消對煙臺兒童村的資金支持,到時媽媽們的工資待遇如何解決?和她一起進村的媽媽們,還有好幾個也要退休了,可剩下的媽媽公寓已經不夠用,她們的房子還沒有著落……
四兒子潘杰成家后,工作生活在煙臺,是離“家”最近的孩子。如今,潘杰周末里但凡有空,總會帶著媳婦和6歲的女兒,回來看望鄭媽媽。他悄悄告訴記者,他早就把鄭忠燕當自己的親媽了。
他說,他知道媽媽最大的擔憂是:將來老了,怎么辦?
我想通過你們的文章和片子告訴她:“老了,我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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