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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老家的農村有一個 曬霉 的習慣,就是在大伏天里,家家戶戶把家里所珍藏的秋冬里所用的衣物、棉被取出,放在驕陽似火的烈日下暴曬,曬掉霉氣與濕氣,以達到防霉、防蛀的效果。
我家也是,奶奶常會讓爸爸把她房間里的那個舊得已經斑駁褪色的樟木箱搬到院子里,讓我搬幾條長凳子并排擺在院子中央,上面鋪好寬寬大大的竹簾子。然后,奶奶打開箱蓋,一股樟腦味撲鼻而來,就知道里面都是些陳年的舊物了,都能聞到陳年的味道了,這些都是奶奶的心愛之物。樟木箱好高,里面衣物又不多,只見奶奶踮起小腳,費勁地把小小的身子探進箱子,一件件地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寶貝,如數家珍似的向我介紹每件 珍品 的由來,從而牽涉出了一個個陳年故事
那件玫瑰紅色繡花對襟小棉襖,雖然已經舊了,襖面也起毛了,卻是奶奶出嫁時穿的嫁衣。可以想象當年奶奶穿著它一副嬌羞的小家碧玉模樣,一定很美。她說小時候家里是貧農,兄弟姊妹多,每當田里收成不好的時候,那饑寒交迫、窮困潦倒的日子,令她永遠地忘不了。長大以后,憑著她俏麗的模樣,家里人把她嫁給了地主家的爺爺。當時唯一的嫁妝就是這個樟木箱和這件嫁衣。由于封建的傳統和家境的懸殊,使得奶奶在這個高門第的家里始終過著低人一等、無法自主的生活。
奶奶把小棉襖紐扣解開后攤開平放在竹簾子上。
隨即,她又從箱子里捧出一條被面,一邊輕輕地溫柔地撫摸著,一邊淚眼婆娑拭著眼角的淚水。那是一條大紅底印有金色龍鳳呈祥圖的錦緞被面,那簇新簇新的被面光滑如絲,鮮艷的顏色奪人眼目,龍鳳圖栩栩如生,給人一派富貴氣的感覺。我知道這是奶奶心中最寶貝的珍藏品,也是奶奶為最疼愛的小姑準備的嫁妝之一,只是沒有等到那個時候。在小姑還只有十八歲的時候,一家之主的爺爺為她說了一門親事。一個家境殷實的遠親家的兒子,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充滿了粗俗與銅臭味的男人。記得相親那天我也在,正好下雨,媒人和那男子的父母也來了。大人們在客堂里忙著互相寒暄,互相招呼著,小姑躲在房里不肯出來,我在一邊悄悄看著,那男子長相一般,中等個子,穿著藍色外套,腳上是一雙嶄新的當地比較罕見的皮鞋,估計是為了相親而新買的,只是,鞋子上沾滿了濕濕的黃泥巴。只見他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一手拉著褲腿,不停地晃動著,高高翹起的腳不停地抖動著,還敲著桌腳,似乎在炫耀他的那雙罕見的皮鞋,鞋子上的泥巴隨著他的抖動掉了一地,連桌腳上也沾滿了泥巴。我不滿地走過去,站在他面前,瞪著他,他臉上的表情卻是神氣的、得意的、不屑一顧的,還左顧右盼地,象是在搜尋小姑的身影。我走進房里,拉著小姑從門縫里瞧著他,小姑瞧了他一眼就再也不愿看見他了,自始至終,就沒從房間里出來。然而,這樁婚事還是由固執的爺爺做主了。可憐的小姑無從反抗,在成親的前一天晚上投進了家門前的小河,等到第二天才發現,小河里浮著一個美麗而年輕的生命。奶奶傷心欲絕,哭得死去活來,爺爺似乎也悲憤交加,小叔從此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過。當天的喜事變成了喪事。從此,奶奶恨死了爺爺。
一件件衣物隨著故事的展開被曬在了烈日下
樟木箱里只剩下一件白色仿真絲絹紡長衫,是半舊不新的,這是爺爺的。那時,年輕的爺爺穿著它,搖著折扇,走在街上,有富家少爺的派頭,然而奶奶認為他是 繡花枕頭一包草 。在爺爺老年的時候,患腦溢血中風了,終日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呼風喚雨,呵斥別人了。奶奶終于逮著機會 報仇 了。她把爺爺從房間里搬到做倉庫的客堂,在墻角里搭了個小床。爺爺雖然大小便失禁,整天臭烘烘的,但是,腦子卻還很清楚。奶奶喂爺爺吃飯,喂一口罵一口,說:年輕時受你的氣,現在還要遭這份罪,等等此類的話。一邊喂時,發現爺爺居然又尿濕了,只好幫他換尿布,忍不住又罵他,爺爺涎著口水,斜著眼,也不示弱,和奶奶對罵,只是口齒不清,總要惹我笑,奶奶一氣之下,打爺爺幾下,不幫他換了,站在門口抹眼淚,奶奶被氣哭了。
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偶爾回家,就背著爺爺上醫院,希望還能把爺爺治好,至少可以生活自理。可大夫搖著頭說:只能這樣了。爸爸只好把爺爺背回了家。我納悶地問:爺爺這么壞,干嘛還要為他治病?爸爸說:爺爺再壞,也是爸爸的父親啊!
沒過多久,爺爺終于去世了。那天,爸爸哭了,我哭了,奶奶也哭了。
而今,爺爺和奶奶都已被葬在了那個高高聳起的土堆里。不管他們的過去曾經是否美好或許痛苦;不管他們活著時是否相敬如賓還是水火不容;也不管他們是否有沒有下輩子,總之,他們現在是緊緊相依在了一起。
樟木箱連同里面的衣物隨著奶奶的去世早已被化成了灰燼,而那一個個箱底里的故事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底。
從此,家里再也沒有人曬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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