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哥

在我的兒時的記憶中盡是病，身體非常的糟糕，一場病接著一場病，好像就沒有不病過。

在我發生那場病之前，我的印象里，全天下的醫生就只有一個，他是我的一個遠房的堂哥，一個連小學都沒畢業的農村青年。有一段時間，村里不見了他的蹤影。當他在村里再次出現時，他就變成了一個醫生。據他自己說，這段時間他到城里去了，拜全縣的醫學權威田醫生為老師，得到了田老師的真傳，現在已經是全縣醫學界的二把手了；現在回鄉下是布施來了，是為鄉親問醫看病來了。于是他掛起門臉開起了診所。

他不僅給我們村的鄉鄰看病，而且十里八鄉的鄉親都到他這里來看病，這倒不是因為他醫術高明，而是因為十里八鄉的地盤上就他一個是還能看病的人。

十三四歲的時候，暑假里，我患上了“打擺子”。“打擺子”的學名叫“瘧疾”，瘧疾是一種傳染病，人被帶有瘧疾蟲的蚊蟲叮咬后，瘧疾蟲傳入人的血液，潛伏一段時間后，就會發作，癥狀是周期性的，長期發作人還可以患上脾腫大、敗血病等。這都是后來才慢慢知道的，患上這個病的時候，什么也不知道。

第一次發作是吃中午飯的時候。突然渾身發冷，兩手抱著肩膀篩成了一團糠。母親把我抱到床上，大伏天的，蓋上被子還是縮成一團。母親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一句：“打擺子了嗎?”就去做飯去了。

中午吃飯，母親問我能不能堅持吃點飯，我搖頭表示吃不了。當一家人吃過飯之后，我開始發燒了，被子全部揭去，還是滿臉通紅，渾身燥熱不堪，人被燒得迷迷糊糊睡去。等到我再次醒來時，大人們已經下地干活去了。生產隊里的工是耽擱不得的，耽擱了就會影響秋后的收入。本來我們家就已經窮得勉強糊口度日，弄之不好就要挨餓，父母哪里敢輕易誤工?兩間草房里就我一個人，渾身出的都是汗，整個人都是軟的，閉上眼又一次睡去。

晚上。母親做好飯走到我跟前說：“起來吃點飯。”我說：“不吃，一點都不想吃。”母親說：“忍著也得吃點，人是鐵飯是鋼。不吃，身子很快就垮了。要真是打擺子，明天還會再來，不吃，你怎么受得了?小三堅強，快起來吃點。”在母親的勸說下，我勉強起來，努力地吃飯，為迎接明天可能的戰斗而拼著命地吃。

果不出母親所料，第二天擺子如期而至，只是略有提前。又一次走過發冷——發燒——出汗的過程。晚上，母親說：“三兒，快起來吃飯，你這就是打擺子，明天還會有，不吃飯頂不住。咬咬牙，頂過明天就好了。擺子一般是三天，過了三天就好了。”

這一次，母親的預言沒有準。第四天擺子又來了。母親在勸我繼續吃飯的同時說：“明天我領你去看看東頭的先生哥（我家鄉稱“醫生”為“先生”），讓他給你治治。”第二天，老早母親就把我領到了先生哥那里去了。他讓我母親把我的情況說了一下后說：“我給他吊點水吧?”母親問得多少錢，他說：“吊最便宜的，三天就好了。”

可是，打了三天的吊水，擺子照樣地打。我打擺子的第七天，我和母親再次站在他面前時，他說：“看來小三這回招的擺子不好惹。這樣吧，我給你傳個秘方，叫‘抹帽子’。馬上回去用柳條編一個帽子放那里，明天等太陽還沒有出來，領著他帶上柳帽，走到一個老墳跟前，把帽子拿掉戴在墳頭上，明天就不會打擺子了。再給你拿點退燒藥，起燒了吃點，舒服些。”

連續三個早晨母親都陪我去“抹帽子”，但是“擺子的帽子”就是抹不掉。只得再去找先生哥，先生哥皺皺眉說：“小三這回的孽不輕啊，這個擺子咋這么難治?這么難治的擺子我還沒見過。我再給你一個秘方，明天，等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把小三領導親戚家去，躲一躲就躲掉了。”

第二天，按照先生哥的辦法，母親把我領到姑母家。可是，擺子還是照樣的來了，連續到我姑母家躲了三天，結果還是沒有躲掉。母親徹底地失望了，眼看著我每天一次的擺子總是眼淚汪汪的，但她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看著她的三兒每天一次：篩成一團糠然后燒成40°接著便大汗淋漓。本來想等一等看能不能自然好，但是不爭氣的我就是沒有好的跡象。父親等不下去了，說，再去找他先生哥，讓他帶著三兒去找他的老師，看看有沒有好辦法。

再次找到先生哥的時候，先生哥說：“看來只好去找我的老師了，你們回去多準備一些錢，明天叫我叔拉著小三，我跟你們一起去。”

回到家。母親跟父親說：“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錢?”父親說：“再多錢也得治。這都四十來天了，孩子打了四十多場擺子了。不治，孩子馬上要毀了。我去借錢去，你準備一下明天要去的東西。”

到了城里，先生哥把我的情況向他的師傅匯報了一遍，他的老師向他瞪著眼睛說：“你怎么到現在才把他領來，幸虧這孩子命大，不然患了敗血癥，或許命都沒了。這種病叫‘瘧疾’，很簡單的，吃三天的藥就好了。但是不能拖，拖了可能會惹出大病。以后，你，知道就是知道，不會就是不會。給人看病，絕對不可以楞沖，不知道的病在那里楞沖自己會，會死人的，知道嗎?”

回家后，吃了先生哥師傅的藥，三天就好了。先生哥來到我家，還給我帶了幾塊餅干。餅干，在那時候是頂級的好東西，農村孩子很難見到，我高興壞了。

然后，先生哥對我父母說：“叔、嬸，小三的病，現在好了。那天在城里我師傅那里，我師傅的話，就只能咱們幾個知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