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4893 字 閱讀時長:大約 10 分鐘 ?
大約是三月間的某一天吧,老墨還住在美國的兒子家里,他正在看著微信,突然跳出一個圖片在他眼前,這是一個全新的屋基,從這個屋基的大環境看,似曾相識,這不就是老墨的老家么?
一條南北向至的公路,一條東西向至的的公路,這個新屋基就在這兩條路的“丁”字交叉點的一側,這個地方不就是原來劉木的家么?
老墨再一次這樣問自己,他不是懷疑自己看錯了圖,他是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假,即使有千萬種想象力,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劉木會將自家的老屋拆了做新屋。
從圖片上看,這里還只是一個屋基,很大很大,比原來的屋基大出了許多,而且,地基也比原來的放低了,挖出來的新土就堆在公路邊的一塊田里,公路邊盡是良田,這堆土的一塊應該就是劉木家的。
有了這個判斷之后,老墨就陷在沉思之中,這個世界太奇妙了,太超乎想象了,許許多多在他看來不可能的事情突然間就變成了可能,而且這個變化令他猝不及防,他看不到漸進的過程,只看到廬山瀑布一樣的高差。
劉木就是老墨本家的一個房孫,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十年前,他的父親四處告借,又拿出自己做了一世僅有的積蓄十二萬元,湊齊了四十萬元錢,交給兒子劉木去東莞做化工生意,這個劉木還真是走運,只兩年的工夫,他就在東莞站住了腳,賺了三四百萬,生了一兒一女,還買了一部小車。
稍有起色的劉木和在那里做化工生意的絕大多數鄉黨一樣,以跑步的速度學會了嫖賭逍遙。東莞是有名的色都,它治下的各個鄉鎮都建得比內地的縣城還大還繁華,這些鄉鎮的色情業也一起向東莞市看齊,劉木駕著他的小車,拿著大把大把的鈔票穿梭在各地的秦樓楚館,雜沓其中的劉木,他不會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只會大把大把地砸錢,他的老婆又是個爛忠厚,不但管不了他,就是問他“昨夜到哪里去了”也是問不得的,老婆還沒開口,劉木就會給她一頓臭罵或一頓爆揍。
賺了三四百萬的劉木以為他就是天下首富了,鄉黨里面有很多泥鰍,都比他滑溜,這些人有個統一的外號叫滑鯊,每當他們看見劉木去收賬了,估計快要回來了,就一個個給他打電話,“喂,劉總劉老板,你在哪里呀,三缺一呀!”“喂,劉總,你快來呀,我們等你等好久了,你不來開不了鑼呀!”劉木一聽別人叫他劉總劉老板就心花怒放,一邊嚼著檳榔一邊把車開到了約定地點。玩半天算半天,玩一天算一天,總之是把兜里的錢玩干了就松手。
劉木把小車開進了桐木沖老屋,這是桐木沖農民擁有的第一輛私家車,大家都跑到劉木家的地坪里來看稀物,摸摸車門,摸摸輪胎,嘖嘖稱贊劉木會賺錢,都說他是個成家子,還連帶著把他的父母親夸到了天上,說他們養了棵搖錢樹。
劉木的老爺子,人們通常叫他大書記,他從小就喜歡打牌,還老輸錢,人們就給他送了這么一個外號,至于他的本名到底叫什么,沒幾個人還記得。大書記一聽到別人夸他的兒子會賺錢,他就喜洋洋地說:“這算什么啊,你只想,國家的印鈔機一天到晚在印鈔票,這錢賺得盡么!”
表面上看,大書記這句話是謙遜的,其實,他的骨子里卻透出驕傲的氣息,他不再搬椅子給客人坐了,也不裝煙遞茶了,還逮住一個個看車的鄉人問:“你們家借錢么,一分五的利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你們借錢買輛車多好。”
劉木的財富夢很快就破滅了,他每天的出項比進項多,嫖資和賭資都是個無底洞,他家里的老父老母要是聞聽他每天拿出去的錢,嚇都要嚇死。沒多久時間,劉木就在東莞輸掉了所有賺來的錢,鄉黨還是“劉總劉總”地叫著他,不過,這個“總”可是“總書記”的意思,比他老爺的“書記”職務還要大了。
劉木到底輸掉了多少錢,他手里還有沒有錢,這件事情除開他本人就無人知道了,他不能將實情公諸于眾,不然,就無人敢借錢給他了。輸光了家底的劉木開始借錢進賭場,他去借錢的時候,總是對人說,他要去進一宗大貨,還差幾萬元錢,就挪幾天,利息照給,還很高的。那些被他找上門的人家,誰也不知道他的底細,只知道他在東莞賺錢了,也就相信了他,把錢借給他了。
肥皂泡弓起來的時候五光十色,好看極了,它總有破滅的時候。劉木也是這樣,他終于被人識破了原形,大家都知道他輸光了本錢還負債了,討賬的絡繹不絕踏破門檻,逼他把車子賣了,劉木帶著婆娘伢崽夜深人靜時逃離了東莞,回到了桐木沖老家。
劉木只在家里住了一個晚上,就在第二天帶著家眷逃到了縣城,在一個貧民區租了幾間房子安頓下來。債主都知道劉木的家在哪里,他不敢在桐木沖久住。
東莞的債主追到了劉木的老家,大書記把手一攤說:“我和你們一樣啊,我也是債主,我幫他借了三十萬元錢,也在四處找他還錢,你們要是知道他的去處,麻煩告訴我一聲。”
債主一聽大書記哀憐的語氣,頓時就泄氣了,原來想的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現在是這個和尚還偷走了廟里的進香錢。
東莞的債主帶動了老家的債主,大書記在老家幫兒子借了三十萬元錢,那都是一分利息借來的,債主們踏破了家門,大書記不可能像打發東莞債主樣打發老家的債主,他只得用耍賴的方式和那些債主清算,和老婆商量一番后,就把近年來積攥下來的錢和欄里的十幾頭豬貼了出來,大書記對債主說:“你要是不要利息,我就把本金還給你,你要是算利息,就去找我兒子還,錢是他借走的。”債主想了又想,就一個個把自己的本金領走了,他們想,肉包子打狗,總算是摳回來了一半,摳一點算一點吧!
元奎八十六歲了,是桐木沖年紀最大的老人,他也是大書記的債主。他可不是個簡單的債主,別人好打發,他不好打發,他來了就不走了,還背來了一床被絮。大書記問他要不要利息,元奎笑著不做聲,大書記再問,元奎還是不做聲,大書記問第三遍了,元奎就笑著點點頭。大書記說:“好吧,你如果要利息,那就等兒子回來了你找他要去。”元奎這時候說話了,他說:“行,我就住你屋了,就做你爺算了。”大書記家里開了個商店,開了個麻將館,元奎要屙尿了,他不去廁所里屙,掏出那個東西就在堂屋里屙,嚇得小孩子四散逃離,臊得大人捂住眼睛莫要看。
八九十歲的老人還有什么羞恥啊,何況他是來催賬的,大書記無奈,和這個元奎僵持了半個月,終于投降了,把利息本金一塊兒算給了元奎,送他回家了,大書記當時是這樣想的,我還是強啊,這老人要是死在家里,那就大麻煩了。
最倒霉的債主要數大書記的妹妹小李姑娘了,大書記當時在小李姑娘那里借了二萬元錢,小李姑娘聽說侄子折本欠債了,就和夫婿趕到了娘家,找哥嫂討要借款,她嫂子這時候開腔了:“冇得,冇得,你們來湊什么熱鬧!”
小李姑娘說:“我們今年要做屋啊,這不是沒辦法么。”
“那你早來呀,你早做什么去了。”
“是你家借了我家錢啊,你怎么還有理了?”
“什么理不理的,冇得就是冇得,快走快走!”
“那好吧,我們不要利息了,把我們的本金給我們吧!”
“冇得,冇得,你們來湊什么多啊,娘家有難,你做姑子的就應該來幫忙解難,你不但不解難,還來湊多!”
“嫂子你講不講理啊,你們借了我家錢做生意,我來要回我家的錢,還成我錯了,你找人來評評理!”
這時候,站在一邊的大書記說話了,他說:“小李妹,你要錢可以,我這就去告借給你,從此以后,我們就斷絕親戚關系,你不認我,我也不認你了,行不行?”
小李姑娘就愣在那里了,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不能沒有娘家,別的不說,就是今后死了,也沒個后家來送葬,還不成了個孤魂野鬼。
大書記和兒子劉木的日子后來是怎么過下來的,屋場里人都不是很熟悉,大書記兩婆佬還是開著自己的商鋪,經營著自己的麻將屋,每天下午,都有四桌人在這里打牌賭博,一般情況下,他們要收一百二十元錢的臺費,若是賭客打得大,他們就抽水錢,一天的收入就可能是幾百上千元錢了。
劉木帶著家眷再也沒有離開過縣城了,他們住在哪里沒人知道,他們靠什么維持生活也沒人知道,大家只知道劉木搖身一變成了個獵人,肩一桿雙筒獵槍,胯下騎一輛價值三萬多元錢的摩托車,四處驃騎,他還加入了縣里面的獵戶協會,協會里面的人非富即貴,只有劉木一人例外,非富非貴,但是他有個長處,那就是神槍手,他的槍法在圈內很有名氣,會員們都愿意和他一起出獵。
又過了兩年,劉木家里又生了個男孩,這時,他就有了二男一女了,這要放在別人家里,老人還不喜瘋了,劉木家的老爺老娘半點也喜不起來,特別是大書記老婆,其實她也只有劉木一個崽,但是,她從不喊兒子名字的,開口閉口就是“爛痘子”,好像劉木不叫劉木,就叫“爛痘子”一樣,對兒媳婦,她更是沒好感,聽說兒媳婦又生了個男孩后,她就說“你又不是只豬婆,豬婆一下一窠,這你也去跟樣”。兒媳婦帶著孫子來了,孫子們要是吵了,或者是在商鋪里拿糖吃了,大書記老婆就破口大罵:“草豬婆下崽只看到下,又不知道要教育的,有用的崽可以多下,無用的崽下這多做嘛。”
劉木老婆名叫絹兒,她聽到婆婆老是罵她也不惱,還瞇瞇笑著,她心里想,婆婆沒讀過一天書,怪不得她會罵人的,回來了有飯吃就行,她要罵就由她去罵好了。大書記在一邊看著傻傻的兒媳婦,就嘟噥一句“沒心沒肺”,然后走開去。
后來一年又一年,大書記家里就沒斷過那些債主,他們至少一年要來一次,雙方都成了油條。債主來了,大書記夫妻還是留他們吃飯喝酒,殺雞煮肉招待他們,然后說:“你門知道的,我兒子大了,他欠的債由他還,我們老兩口真的老了,我們沒錢還你們,我們只能留你們吃一餐飯,表示我們的心意。”
債主笑著說:“是啊,這情況我們也是知道的,我們壓根就沒想到要你們還,但是,我們還是年年要來催討,這表示你兒子還欠著我們的錢。我們要是不來催討,你們還以為劉木把錢還了,這債不存在了。將來就是你們二老死了,我們還是要來討債的,人死債不爛啊!”
大書記一想到這件事心里就很窩火,有一天,老墨來到大書記家里,二人說到了家里情況,大書記就說:“我真的是愿死啊,你看我養了個什么樣的崽,原以為老了可以依靠他了,誰知道他給我們闖了這大的禍,我們兩個老人省吃儉用積蓄下來養老的十幾萬元錢貼給他,還為他背一身的債,我真的是想喝農藥死了算噠。”
老墨安慰他說:“別這樣想啊,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哪有出頭之日啊,你看看他,惡習一點也沒改,聽說還是嫖賭逍遙,你又不是富二代,又不是官二代,憑什么去嫖賭逍遙?”
“大書記你別這樣想啊,他再不濟,也給你生了三個孫子,這要放在別人家里,還不是寶貝一樣供著,現在是缺人時代,不像我們小時候,你看許多人家想要個男孫就是要不到,甚至連個女孫都要不到,這是你家的財富啊,你別不知足啊!”
老墨這樣一勸解,大書記就不做聲了。
老墨想著這樣的往事,在微信上看著劉木家里的別墅一天天長高長大,疑問也在一天天增厚:劉木做別墅的錢哪里來的,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到了七月下旬,老墨就回到了中國,在縣城住了幾日后,就急著要回到老家去看看,除開想要看到大哥大嫂之外,就是想急于去看看劉木家做的別墅。
老墨大哥的家就在大書記家的對門,中間隔著一條仄垅,直線距離也就一百來米的樣子,站在大哥屋前,可以把大書記這邊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這幢別墅做得很大,主體工程已經建好了,它是一個倒“凹”字型,二樓是個曲尺型,陽臺是個巨型曬坪。整個建筑面積有四百多平米,前面的坪很大,凹進去的那塊還是個院子。
蛇哥走近老墨身邊問:“你么時回來的啊?”
老墨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說:“你看看,他這幢房子花了多少錢?”
“應該是四五十萬元吧。”
“這怕打不住啊?”
“說不準啊,只不過劉木這伢子比別人就是要滑,他沒有包給別人,大工小工都是他岳父屋里人,大工每天二百元錢,小工每天一百八十元錢,這些人拼死命在這里做事,每天我們還沒起床,他們就從二十幾遠的地方騎摩托來到這里開始做事,天不黑不收工,還從家里帶菜來,誰家建房能遇到這好的事。”
“他建房子的錢哪里來的?”
“不知道啊,有人說他買六合彩中了大獎,有人說他的那些獵友給了他錢,有人說他姐姐給了他錢,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是真的。”
“大書記兩婆佬知道兒子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嗎?”
“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喜,看到別人家一幢幢洋樓起來,他們早就羨慕得流口水,兒子說要回來建別墅,他們也是驚詫不已,卻又連連聲明‘我們是沒錢的,我們只認做事,只認住房’,他們從不過問兒子的錢是哪里來的,而且劉木的脾氣大,也不允許他們問。”
老墨捉摸著蛇哥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有多少可信度。吃飯的時候,老墨又拿這些話問了大哥一遍,大哥也是語焉不詳,因為桐木沖就沒一人能說清這事。
? 更新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