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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柏皮抬頭時,正好碰上一片雪花。一片很大的雪花,白白的,六角形,從他的眼前飄下來,接著飄到他攤開的手掌上。雪花因此就停住了。停住的雪花十分安靜,似乎在望著這個頭發光溜、瞇著小眼睛的男人。他想呵口氣,氣到嘴邊上又被他吸了回去。他不忍心這么快就讓這雪花融了。他小心地將雪花捧在掌心里,向莊子東頭走去。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柏莊地處江淮之間,早些年,柏皮剛剛記事的那些年冬天,大雪漫天飛舞,整個上下柏莊,伊洛河,都成了冰雪世界??蛇@些年雪花也就像莊子上的人口一樣,越來越少,越來越稀薄。去年僅僅是正月初二下了場雪,小雪,小得像山上那些長不高的小老樹,稀稀拉拉的,忽溜一下就走了。那雪似乎只是個形式,連稍大些的雪花也沒有,更別說掛在檐上的那些老長老長的冰溜子了。今年這雪,至少還像個樣子。三天前,天就麻麻的。麻著麻著,雪總算來了。柏皮午睡起來,一出門,就與雪相遇。這會兒,他捧著雪花,小跑著到了柏大強家門口。門是掩著的,他沒喊,先是躡著腳,湊到門縫前朝院子里看。一棵老大的樟樹,擋住了他的視線。那樟樹生得茂盛,粗大的枝條直楞楞地搭到院墻上。他第一次到這院子里來,就是從那樹枝上進來的。樹枝成了一條道路,隱秘,厚實。他推開門,院子里靜靜的。雪花都被大樟樹接著了,地上一片也沒有。他往前又走了幾步,然后停下,看了看掌中的雪花。雪花還在,依然那么大,白白的,六角形。他回頭朝屋里喊道:“玲子,玲子!快看雪花!”
沒人應答。他推了下門,門開了。他又喊道:“玲子,快來看雪花呢!”
還是沒人。他四處張了張,這屋里光線不好,老房子,舊稱黑六間。其實是三大間。兩邊各被分成兩小間。中間前廳后廚,只有門,沒有窗子。要是在山外,這房子早該修了。但這幾年柏莊起了個規矩:大家都不修房子了。大家都攢著錢,說要修房子就到城里去。反正這柏莊離城又遠,交通又不便,在這山高水遠的地方修房子,沒意思。遲玲子的丈夫柏二愣,這些年跟著柏江海后面搞工程,錢照說也掙了不少,可就不在這老房子上下功夫。孩子在城里讀書,這黑六間里,就只剩了遲玲子一個人。遲玲子是外鄉人,柏二愣二十來歲的時候在外面賣塑料袋,從四川花一萬塊錢帶回來的。這外鄉女人當初剛到柏莊,可是轟動性的新聞。四里八村的都來看,一來遲玲子長得俏,二來這買來的女人與柏二愣沾得很。有人就說這柏二愣其實是先與遲玲子好上了,然后給了她娘家一萬塊錢,就帶人走路了。不管怎樣,遲玲子就在柏莊這地兒扎下根了,到現在,也十五六年了。當年的俏女子,雖然眼角有了些皺紋,但還是透著秀美。特別是那雙眼睛,說話的時候總是在笑。這讓柏皮尤其喜歡。柏皮第一次沿著樟樹枝進到院子時,遲玲子正在院子里的走廊上抹澡。柏皮站在她身后,也不說話,只是向她的背后呵氣。遲玲子先以為是風,后來感到有點絲絲地熱,才伸手在背上摸了把。柏皮等她的手縮回去,又重重地呵了口氣。這下,她回頭了。一回頭,她居然只是圓睜著大眼睛,吃驚且有些顫抖地望著柏皮。柏皮上前就抱住她滑溜溜的身子。她動了下,便不動了。柏皮又向她的頸子上呵氣,她竟然“撲哧”一聲笑了。這一笑,柏皮被一下子點燃了。他抱著她,進了臥室。事畢,柏皮問:“我這不是占你便宜吧?”
遲玲子兩頰通紅,低著頭說:“不是占便宜是么子呢?就是占便宜嘛!”
柏皮將小眼睛望到遲玲子的胸腔里,攬過她,說:“你這田荒得太久了。那個該死的二愣,也不回來。我這是替他勞動呢!”
遲玲子推了柏皮一把,柏皮卻將她箍得更緊了。
這事一晃,也半年多了。那是春天將盡的進候,遲玲子的院子里,樟樹清香。院角邊,那棵薔薇正開出第一層花。那花浮動著,像伊洛河黃昏的流水,絲絲縷縷,渾然天成。
雪花在柏皮的掌心里一點點地縮小了,他有些急。他推開門,又喊了聲:“玲子?”還是沒應聲。他走進臥室,卻見遲玲子正坐在床頭上,見他進來,望著他,那平日里總是笑的眼睛,卻蒙著層淡淡的憂郁。他先將手掌伸過去,說:“雪花呢!快看,雪花。下大雪了。”
遲玲子瞄了眼,馬上收回了目光。
柏皮將雪花放到遲玲子的臉上,然后退了一步,說:“花臉了?;樍恕?/p>
遲玲子用手迅速地將臉抹了一把,又低下頭。柏皮這下有些急躁了,上前問:“怎么了?我就覺得最近這上下柏莊有些不太正常著呢?是不是你們都有事算計著我?”
“沒呢?!边t玲子終于說話了。她將身子側了側,說:“沒呢。誰算計你呢?別瞎想。”
“我真的有感覺。你,還有姜花,三平她們,都在算計我。是不是怕我……”柏皮將后面的話吞了,他拿起遲玲子的手,摩挲了會,然后又坐到床上,扳過她的頭,撫著頭發,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算計,也沒事。我都是活該?!?/p>
“說么子話呢!”遲玲子抬起頭,眼睛又會笑了。笑著說:“你就是多心了。不過,下雪了,也快過年了。過年了,就……”
過年了,莊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回來了。遲玲子話雖然沒說完,但柏皮清楚。柏皮嘆了口氣,說:“是都該回來了。不回來,這偌大的柏莊,怎么辦呢?”
遲玲子用手掠了下柏皮的頭發,柏皮每天早晨起來洗頭,用從城里買回來的洗發精,頭發上有清香,不像二愣子頭發上總是油煙味,嗆人。遲玲子喜歡聞柏皮的頭發,有時會將鼻子伸進頭發。她一聞,柏皮便熾熱難受,聞久了,兩個人便滾到了床上。柏皮喘著氣說:“我想到雪地里去做呢。”她扭了下,嗔道:“哪還有人?都成凍骨頭了?!?/p>
“成了凍骨頭也好。正下雪,被雪花蓋著,多好!”柏皮甚至開始幻想起來。他一邊幻想一邊動作,這無邊的落雪的靜謐里,他們的聲音傳出了黑六間,傳過了院子,直向漫天的雪花飛去。
二
下雪天,黃昏來得遲。柏皮起身走向院子,大樟樹一下子擋在了他的面前。他從來沒有覺得大樟樹有今天這么大過。他抬起頭,整個人都被大樟樹給壓了下來。他趕緊低了頭,走到院門口。遲玲子正倚在屋門邊上,兩個人也不說話,只是望著。柏皮的小眼睛仿佛被雪花給蒙上了,一層霧。而在霧里,遲玲子的眼睛笑得更歡了。笑著笑著,就生出些說不出的奇怪來。這奇怪如同一網魔障,直讓柏皮心里磣得慌。他趕緊拉開院門,一股風般地沖進了雪地里。
地上有了層厚厚的雪,踩在上面,腳步聲變得清脆、直接,又像在切割玻璃,尖銳,疼痛。這回,柏皮沒有再用手接雪花了,他一直低著頭。眼光嵌在雪地里,被一寸寸地埋起來。他跑了有上百米,直從柏莊的東頭跑到了上柏莊的中段。他還在繼續跑,就聽見有人喊道:“要死的,從哪家偷腥來呢?”
這是姜花。這聲音當初就像根棍子一樣,直直地打在他的頭上。他一下子就被這棍子給打暈了。他覺得這棍子不僅堅硬、火辣,還善于在空中轉個彎兒,慢慢地,緩緩地,往你頭上打下來。你忍著不看它,它卻停在空中。等你一抬頭,就猛地打了下來。打著打著,這聲音就鉆進你腦子里了,就陷在你的骨頭上了。柏皮這會兒聽著這聲音,還感到頭在發熱,發脹。他不想搭理這聲音。甚至,腳步開始往莊子的下半段快速移動。他沒想到,這聲音比他的腳步快,“蹭蹭”地就沖到了他面前。聲音更陡了:“要死的,在四川佬那吃飽了吧?見到我就想跑?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伸長著鼻子,到處嗅。”
柏皮只好停了腳步,硬著頭皮,迎著姜花的直勾勾的目光,囁嚅著說:“沒呢,沒呢。是去讓她看雪花,看雪花。”
“看雪花?”姜花大聲地笑了出來,說,“雪花有什么好看的?是去看那婆娘的身子吧!你這個要死的,我能不知道你?”
柏皮“嘿嘿”地笑著,小眼睛瞇得更小,雪地的白都成了一線。往日,要是姜花這么說了,他說不準就會堵上一句:“是想我了吧?那就走??!”可今天,他沒了興致。他只是“嘿嘿”地笑。
姜花倒是急了,上前來揪住他的耳朵,疼得柏皮直喊:“姑奶奶,別揪了。這大冷天,疼呢!真的疼呢!”
姜花在手上暗暗地加了點勁,柏皮疼得皺著眉,紅著臉了。他直跺腳,壓抑著喊:“快放手,再不放我可要……”
“你要怎樣?要死的,我就喜歡你這急著的勁?!苯嘀仄ざ?,直將他拎進了自己的家門。又拎到餐廳的桌子前,然后放了手,將他使勁地摜到凳子上,聲音突然變得輕柔了,說:“要死的。我是特地做了菜,等你來吃的。一大下午,我就站在這門邊上看??粗氵M了那四川婆娘的院子。你倒真能行,一呆就是一下午。那婆娘哪地方讓你吃得那么歡?”
柏皮搖著頭,看著桌子上的菜??磥斫ㄊ窍铝它c功夫的,幾個菜做得清亮好看,旁邊還放了瓶十年陳釀。他故意問:“要來人?”
“來鬼啊?就是給你這要死的吃的。”姜花咬著牙,聲音也直凜凜的。
柏皮突然打了個寒顫。他身子一抖,心里抖得更厲害。他強作鎮定,伸手去拿酒瓶。往日,酒瓶跟他的手就像磁鐵一般,互相吸著,現在卻變得陌生。他的手似乎總短著一兩公分,伸了兩次也沒能抓住酒瓶。還是姜花一伸手將酒瓶拿了過來,開了蓋子,遞到他手上。他接過,手更抖了。姜花問:“抖啥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別抖,喝兩杯酒暖暖身子。我陪你!”
柏皮便往杯子里倒酒,酒卻灑出來了。他有些懊惱,又倒,還是灑了出來。他嘆了口氣,將酒瓶使勁地站到桌上,說:“都有名堂。連這酒都有。我都知道的。連這酒都算計我了。姜花,是吧?說啊,怎么不說話了?你不是聲音大,戳人嗎?”
“哪里有名堂?”姜花紅著臉,說,“你是冷慌了,又被那四川婆娘給纏疲沓了。來,喝杯酒,回回氣?!闭f著便將兩杯酒倒好,端起來,與柏皮的杯子碰了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柏皮也端起杯子,手卻發抖。他定了定,總算抖著將酒送進了口中。酒辣,喉嚨里起火。這火一下子就竄上來,直往腦門上走。他手不抖了,心也不抖了。不再發抖的柏皮,這時候直直的盯著姜花,說:“我們喝三個?!?/p>
“好!我就喜歡你這勁?!苯ㄒ贿叺怪?,一邊喝。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又喝了三杯。柏皮正要開口,姜花屋里的電話響了。兩個人都望了望,沒動。電話繼續響。柏皮說:“去接吧!”姜花道:“接個屁!還不是那活豬打來的。沒什么好話,不接!”
柏皮說:“也好,我們喝酒!”他用不再發抖的手拿過酒瓶,連斟了三杯,一氣喝了。姜花也沒二話,也喝了。一瓶酒眼看著喝了大半,柏皮忽然一抬頭,問姜花:“你們都怕,是吧?”
“這……這,怕啥?我們怕啥?”姜花少有的慌亂了下,立即就鎮定了,倒了杯酒,說,“我這人從來不怕。怕啥?”聲音卻不再那么地立著了,有些下垂。柏皮緊接著問道:“你們是不是在想著怎么算計我?他們都要回來了,怕了?”
“哪里有?真的沒有?!苯庌q著,臉越發地通紅。
柏皮卻突然不問了,低著頭看著酒杯里的酒,又慢慢地端起來,說:“也是。算計吧,該算計。我自己還想算計自己呢?!闭f著,又喝了一杯。姜花說:“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成了灘泥了?!?/p>
“成一灘泥好??!我還真想你成一灘泥呢!”柏皮伸手在姜花通紅的臉上拍了下,又拍了下,說:“我怎么從來就沒有把你變成了一灘泥呢?姜花,你說,說啊!”
姜花站起來,身子有些搖晃。燈光將她的影子釘到墻上,一下子這被墻給吞沒了。她往柏皮這邊走過來,正要伸手時,電話又響了。柏皮說:“接吧!再不接,可要出事的?!苯曇粲执罅似饋?,說:“出事?能有啥事?天大的事,能大過我們的事?”她說著就笑,“哈哈”的。柏皮聽著心里就起了雞皮疙瘩似的,麻麻的,直癢。
電話也固執,響個不停。姜花撐著壁子進了房。接著,柏皮就聽見柏江海那從肥胖的嗓子里硬擠出的聲音:“想死啊,怎么老不接電話?是不是在給老子弄壞事?”姜花按了免提,卻不說話。柏江海大了聲,嘶啞著喊:“說話嘛!啞巴了?老子可是聽說你在莊子里不老實,要是真有這事,看我回去不廢了你。”
姜花還是不說。柏皮也有些急了,卻不好說話。他眼前晃動著柏江海那臃腫的身影,還有一臉的橫肉。柏江海長得不像柏莊人。柏莊人個個清秀,這柏江海卻生下來就是個黑猛粗貨。小時候,柏江海在上下柏莊是個惹不起的主,他的娘老子一年四季要花相當大的時間為他擦屁股??刹幌刖瓦@上下柏莊人見人憎的柏大黑子,光蕩到二十來歲,有一天不知怎地就發了。他成了上下柏莊的第一批爆發戶。他的工程隊,現在已經有千把號人。上下柏莊一大半的勞力都在他的手下干活。姜花再狠,狠不過柏江海。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外面有了女人,還養了孩子。也吵過幾回,柏江海放了句話:“要么,在柏莊守著,管吃管喝。要么,就走人。”柏大黑子掛在嘴邊的話是:“世界上的三樣東西是用不盡的。錢是賺不夠的,酒是喝不飽的,女人是睡不完的?!苯ㄒ材盟麤]法,只好躲在柏莊哭。這哭聲到底還是被柏皮給聽著了。柏皮就勸。一回勸著,姜花罵了他。二回勸著,姜花聽著不說話。三回勸著,姜花說想通了,也就這么回事。四回再勸,兩個人就生生地給柏江海戴了回綠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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