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覽958 作者:月下梅 來源:楚普閱讀網 發布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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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著她。

我覺得我不認識她,我不認識她那掩在腋下的長串的盤花衣扣,也不認識她那罩在網里的沉沉的發髻,我更不認識她那像尖角的花瓣樣的腳。

我不認識她那走路的姿勢,好像是腳上有著深深的疼痛,也許一陣風過,便可能將她吹倒。我也不認識她那種眼神,好像是陽光一般的溫熱,又好像是梅雨一般的幽暗。

我不認識她,但是她卻在我的眼前搖晃著。她在忙碌,她又在忙碌,她總在忙碌。如果一直看著她,便會覺得生活便只是忙碌,人生便只有忙碌。忙忙碌碌才是日子,忙忙碌碌才是活著。或許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或者她竟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我好像也已經聽她說過好多遍了。

生活就是忙碌,對于她來說生活從來就是忙碌。

依稀記起了往昔。

在那恍如夢境一般的往昔歲月里,生活曾經不只是忙碌,那時候生活還是游戲,可是后來游戲便偷偷地溜走了,只剩下了忙碌,忙碌成了她唯一的生活內容。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生活便換成了忙碌呢?是從母親去世之后。母親死了,母親那么早就死了。母親死后,她的生活便忙碌起來。她仿佛已經成了一個母親,一個沒有丈夫沒有孩子一個呆在父親身邊的小母親。她辛勤地做著母親舍棄了的許多事,做飯洗衣縫衣,打掃屋子整理家什,喂雞喂鴨。農忙時節,她還要下田里去,她要和父親和弟弟一起耕作。民以食為天,盡管她并不知道這個句子是從哪里來的,但她卻能明白農田和糧食的重要性。

她尾隨在父親的身邊,不時地照看著身畔的弟弟。她就那樣在渾厚的泥土里奔忙著,有時低下頭盯住自己的腳。那時候,她的腳不像尖角的花瓣,她的腳上也沒有痛苦。

然而她的腳終于還是變成了花瓣,她的腳上終于還是有了痛苦。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便要擁有女人的姿態女人的美,盡管那樣的美只是一種如風俗一樣的習慣。她要有一雙花瓣樣的腳,因為別的女孩子都有那樣的一雙腳。鄰居的婆婆說大腳的女人沒人要,她便害怕起來了,雖然她并不太清楚沒人要和有人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不安著,那不安或許是來自她的本能。她的本能告訴她,她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的終極目標便是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女為悅己者容,她并不知道這句話,但她卻有著那樣的心理暗示。那種心理暗示是宿命還是模仿?好像也無法做一個分水嶺似的區別。

她的腳上終于有了痛苦。

她的腳終于被纏成了尖尖的角,可是她卻感覺不到滿足,她還是忐忑不安著。有時候她躲在無人的角落里悄悄地觀看著自己的腳,看來看去也無法將那雙腳看小。她的腳太大了,于是她便開始想起了很多女人的腳,她將她見過的所有女人的腳都想了一遍,而所有女人的腳都很小。她的心灰暗下去。

在那灰暗的情緒里,她又一次看見了他。他仿佛就立在她的面前,他好像已經看見了她的大腳。她就像被嚇著了似的猛地將腳藏到了衣裙里面,然而她又笑了,那笑苦苦的,像她做得苦瓜汁。

她沒有看見他,事實上她已經很久都沒有看見他了。

記得小時候,她總是常常看見他。她依稀又望見了她光著小腳,和他一同站在水田里的樣子。混濁的水里映著她的紅花樣的小臉,還映著他的星星一樣的黑眼睛。她出神地看著水中的他,而他卻不看她,他已經將他白皙的手臂伸進了水里,一下緊一下地探摸著,于是她也便隨著他彎下身去,她的手也如他一樣伸進了看不清的水底。水底很涼,水里仿佛很黑暗。水里像是另外一個世界,而在那個好像與她和他隔絕的世界里,藏著許多像秘密一樣的田螺。他喜歡田螺,他更喜歡在水里摸田螺。她知道。她知道。只要他喜歡田螺,她便也會喜歡。只要是他喜歡摸田螺,她便會隨著他一起摸。她看見他的手快速地浮出了水面,如兩道耀眼的白光一樣舉到了陽光里。她的雙眼亮晶晶地盯住他的手指,在那白白的手指上托著一只田螺,小小的身體是暗綠色的,而且還有些發黃。他的眼睛瞧著他的田螺,就好像在瞧一個無價的寶貝。

她和他摸過很多田螺。

她記得她和他摸過很多田螺。

她想她應該和他摸過很多田螺。

她微笑著低下頭去,目光忽地又落到了自己的腳上。她的腳太大了,她的腳太丑了,他一定會嫌棄她的這雙大腳,或許他早已經嫌棄了,因為他不肯回來。

他一直都不肯回來,自從訂了婚后她便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她幽暗地抱住自己的腳,她的手指使勁地掰住了腳趾。腳趾用力地向后蜷縮起來,她有些高興了,但是一松開手,腳趾便又如膨脹一般脹大了。

她頹廢起來。

她覺得他是再也不會回來了,然而他還是回來了。

她終于出嫁了。

她謹小慎微地邁著她那雙在她看來是太大的小腳,顫顫地走近了他。她悄悄地察看著他臉上的顏色,但卻什么也看不出來。她不知道他是否嫌棄著自己的腳,她不知道,可是她終于成了他的人,她是他的女人了。她生了他的孩子,她是一個真正的母親了。

她在忙碌。

她依舊在不停地忙碌著,只是這忙碌更換了地方,這個地方便是她的新家,也是她生命里真正的一個家。這個家是屬于她的,這個家好像真的只是屬于她的,因為他又走了。

自從成婚以來,他便常常不在家。他總是不在家,他總是在外面。她不清楚那外面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外面,在她的想象里,外面就是家門外的那座石橋之外的地方。那個地方她也去過一兩次,她記得那里的石板路也記得那些密密的人群,她想他必定就是在那樣的外面。

他不回來。他很少回來,仿佛這個家并不是他的家,而只是他偶爾才會經過的一個客棧。

家是她的。

家只是她一個人的家。

她獨自管理著她的家。她依舊在忙碌,她依然要生活,而生活還是忙碌,生活從來都不曾改變。

雞又在叫了。

她睡在床上,有時朦朧有時清晰地聽著那叫聲,那叫聲就如一種拔地而起的歌聲一樣,從沉寂中一束一束地升起來。她坐起身來,她下了床,邁著那雙尖尖的小腳走向了廚房。

每一個清晨都好像是新的。

每一天的廚房也都仿佛是嶄新的。

她的小腳停在靜寂的灶臺邊,雙手像昨天像很久以前那樣伸向鍋碗盤碟伸向柴米油鹽,而那些鍋那些碗那樣米那些鹽似乎也都在等待著她的手,它們好像一直都在等待著她,就像戲文里的奴仆在等待他們的君王一樣。

很多的時候,

她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君王。她的天下就是廚房,廚房就是一個女人的天下,她就是這個天下的女皇。又有些時候,她覺得她并不只是一個女皇,她還是別的人,那種人的名字她叫不出來,然而她卻能感覺到那樣的一種人存在著,但那種感覺并不恒久,僅只是一瞬間,僅只是一個如流星般的閃念。更多的時候她沒有感覺,她什么都感覺不到,她只是在忙著,忙著燒火忙著切菜。火在鍋底下跳動,仿佛帶著一種快樂。火在自身的燃燒中永遠都好像很快樂。米在沸水中輾轉,如同在經歷著煎熬般的苦難,但是米仿佛也很快樂。米在那種苦難中經歷了裂變,于是便更加飽滿更加晶瑩璀璨。米有了香味。菜在刀下也經受著破壞一般的苦難,可是菜同樣很快樂。被切碎的菜從刀刃下奔跳出來,好像是急著要去向另一個世界似的快樂著,如同一個個天真無邪的小孩。

她感覺著它們的快樂。

她做著各種各樣的飯菜。她不知道自己怎樣就會做那么多的飯菜了,好像也并沒有誰真正地教過她。母親那么早就死去了,她根本來不及將她的女兒培養成一個女人,但是沒有了母親的培養,她依然成為了一個女人,她依然學會了做各種各樣的飯菜,也許那便是一個女人的天賦,也許那便是每一個女人都會具有的才能。

她在忙著做飯菜。

她的小腳微微地有些發麻了,但是她依舊不肯停下來。她的眼睛滿懷深情一般地看著自己做好的魚做好的炒酸菜做好的米飯做好的糕餅,就像一個男人在看他種出的麥子和稻米。女人對食物總是充滿了感情,就像男人對土地充滿了感情一樣。只是她卻吃的很少,她做出來的飯菜好像只是為了孩子為著別人的,她并不為自己做飯菜。她仿佛也不很喜歡吃自己做的飯菜,她好像只是喜歡做飯菜的過程,那種制作飯菜的過程好像早已經將她的靈魂喂飽了。

她喜歡制作。

秋天里,她便總是在制作咸菜。秋天是一個萬物歸家的季節,她搖晃著身體奔波在豐滿壯實的蔬菜之間,就好像是一個擁有了無數珍寶的女王。她細致地挑揀著蔬菜切著蔬菜洗著蔬菜。蔬菜大多都是一些嬌嫩的生命,嬌嫩的生命總是活不長久,而她卻要讓它們活得長久。她要讓嬌嫩的蔬菜活下去,活到落雪的深冬,活在冬日那蕭條寂寥的餐桌上。她將弄好的蔬菜小心地一層一層地鋪到甕里去,就好像在做一種神圣的儀式。在每一層蔬菜上都灑上鹽,鹽真是一種好東西,鹽就是蔬菜可以重新活下去的秘密。

她將蔬菜裝滿了墨色的甕,然后便叫來傭工,讓他洗了腳進去踩。那時候,她總是立在甕外看著,看著蔬菜在那雙男人的大腳下漸漸壓縮下去,心里仿佛也生出了一種沉沉的結實感。

除了制作腌菜,她還做各種各樣的糕餅。中秋節到了。中秋節又到了,中秋節到了便要吃月餅,于是她便開始做月餅。每一年她都要做月餅,就像年年都會有中秋節一樣。

她坐在廚房里做著月餅。那月餅里有不同的內容,她喜歡做不同內容的月餅,她喜歡月餅里包含著不同的風味。月餅總也會有不同的風味,就如同每個地方的人都有各自的風味一樣。食物其實是有著自己獨特個性的東西,她默默地想著,盡管那種思想并不清晰分明,但是它的基點是相同的。

月餅被她那雙總在忙碌的手做出來了,有豆沙的有棗泥的有肉味的。她把不同的味道的月餅擺到供桌上,擺到祖先與佛像前。她將她做的月餅叫做團圓餅。她的雙眼在注視著她的團圓餅,在那個連天上的月都團圓了的日子里,連地下的祖先都團圓了的日子里,他依舊沒有回來,她和他仍然是缺著的。

她將別人送來的月餅掛到屋梁上,她天天看著那種她不曾做過的碩大的月餅等待著他。她希望他回來能吃到這么大的月餅,那月餅是從城里買來的,想必也是他喜愛吃的,只是他一直都沒有回來。當那個掛起來等待著他的月餅終于被女兒一點一點地吃掉以后,他還是沒有回來。

然而她又開始忙著制作桂花釀了。

桂花很快便要開了,她天天地惦念著。她的目光總是盈盈地繞在那棵綴滿了花蕾的桂花樹上,她在等待那些花蕾綻開,她在等待桂花開放,她還在擔心著雨會落下來。

桂花開放的那一天,雨是不能下的,她默默地祈禱著,于是雨便沒有下起來。在桂花綻放的那個日子里,那個日子是金黃的,就像桂花已經將那個日子侵占了一樣。她仰著頭,看著那滿樹的金黃滿樹的燦爛,忍不住高聲地喊叫起來:桂花開了啊!桂花開了啊!

男傭工聽到喊聲便都走來了,他們將一塊一塊的篾席鋪到桂花樹下,將它的蔭影全都盛了起來。樹桿搖動了,成群的黃花雨一樣地灑下來。

她快樂地爬到竹篾上,和女兒笑著撿桂花。金黃的桂花如麥粒一樣堆滿了竹簍時,她便將竹簍搬到太陽下。桂花微微的曬干了,她把瓦缽端出來,桂花夾著蜂蜜裝滿了瓦缽,然后瓦缽便被封死了。將封在缽里的桂花送到陰涼的角落里,等待著它們的演化,那便是她最心滿意足的時候。

可是她還在忙碌,她又在時時仰望一棵樹,那棵樹上已經開出了碩大的白玉蘭。她在等待白玉蘭的謝落,她在等待它的掉落,而白玉蘭也總會掉落下來。它慢慢地落著,一瓣一瓣地謝著,就像是一個女子的卸妝,帶著某種神圣氣味的卸妝。她立在樹下,等待著每一片花瓣,她在等待著一朵花的全部花瓣。每當一片花瓣落下時,她便忙忙地趕過去,仿佛是要搶在地面前頭似的追著那瓣花。拾起來的花瓣全收到了她的廚房里,她開始做面餅。放了白玉蘭花瓣的面餅,那餅里有了白玉蘭的香。

冬至的那一天,她總是在泡酒。她鉆在廚房里泡著她的八寶酒。看著荔枝,棗,桂圓,杏仁,陳皮枸杞子薏仁米全泡到罐里去后,再加上幾枚橄欖,隨后她便心滿意足地將罐子封好了。

從廚房里出來后,她還在忙碌,但是那種忙碌又像是一種休息。她覺得她是在休息,如果說在廚房里的忙碌是為著別人的,那么現在這種忙碌便只是為著她自己的。她覺得那樣的忙碌只是為著她自己的,因為那好像是一個完全地屬于她自己的世界。

她在繡花。

她獨自坐在她的世界里繡著花。世界很安靜,沒有喧嘩沒有任何的聲響,世界仿佛已經靜止不動了,只有花朵在開放,只有花朵在她的指尖上無聲地漲大著。

如同做飯菜一樣,她很早以前便學會了繡花。從很早以前開始她便在繡花,她不知道她究竟繡過多少花了,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繡了很多花,只是從前繡的花現在大都不見了。和開在枝上的花

一樣,繡出來的花也會褪色也會消亡,凡是花都有凋零的時候都有消亡的日子。枝上的花落了,還要再開,繡出來的花褪色了,她還會再繡。

她從不曾停止過繡花,繡花就是一個女人的功課。

她在繡花。

午后的陽光寂靜地灑在窗外,她獨自坐在窗前,看著手指上的牡丹越來越豐滿。牡丹是富貴花,有人說她就像牡丹,有一種富貴命。

她微微地欠了欠身,然后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屋子。屋子里很寬闊,屋子里也很擁擠。寬闊的是地,擁擠的是桌子和柜子。但不論是哪里,都是那么靜。整個屋子里裝滿了寂靜,就好像她不是在一個家里,而是在一個深深的潭底。她是一個人。她覺得她是一個人,只是一個人。

手中的針忽地滑了下去,繡花針徑直墜落到了地上,地面發出了一聲尖銳的鳴叫。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回來了。

她轉頭去望窗子里的天空,天空灰茫而飄渺。她不知道他現在在什么地方,他正在做些什么。她不知道,從來都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

她木木地彎下腰去,捏起地上的繡花針。

她邊繡著牡丹邊想他。繡著花的時候,她總是會想他,從前是這樣,現在也還是這樣。從前她在等他回來,現在她也還在等他回來,只不過從前她是一個姑娘,而現在她是妻是母親。

手下的牡丹越開越大了,她的寂寞仿佛也隨著那朵花越來越深了。也許繡花本來就是一件寂寞的事,或許生為一個女人本來就是一件寂寞的事,可是有些女人卻好像不寂寞,就像那個女人。

他身邊有個女人。

她知道他身邊有個女人,最初只是隱隱綽綽地聽說有,后來他便寫信承認他有。她恨那個女人,她也恨他。但是她的恨像春天的雪花一樣不長久,她無法長久地去恨他,她恨不下去。她總是恨不下去,因為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孩子的父親。能嫁給他,仿佛已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她不能太貪心。她不能太貪心。

她放下針線。

她輕輕地來到了佛堂里。

她雙膝跪到了蒲團上,雙手合到胸前,開始誦念佛經,念大悲咒白衣咒,念心經念金剛經。她的心靜了下來。

佛說逆來順受,她便要逆來順受。做一個女人便要逆來順受,做一個愛著丈夫的女人也只能逆來順受,或許愛本來也是一種逆來順受。

她愛他。她的愛是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愛,也是一個女人對她的男人的愛,而他卻不愛她。他不喜歡她的小腳,原來他并不喜歡她的小腳。他喜歡大腳的女人,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就有一雙大腳。他也不喜歡她的頭發,他不喜歡她那包在絲網里的圓球形的發髻,他嫌她一年只洗一次頭發,但是她從來就是每年的七月七才洗頭發,她身邊的所有女人都只在每年的七月七洗頭發。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不喜歡一年只洗一次頭發的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不喜歡她。

她從蒲團上立起身來,慢慢地靠近了供佛的桌子。桌子上焚著香,插著花朵,花朵下面是小碟子,小碟子里是各種各樣的糕點。

佛啊!他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呢?

她搖著身影步出了佛堂。

時候不早了,她還有別的事要忙。她要縫補衣衫,她似乎也總是在縫補衣衫。衣衫總是會破,孩子的衣衫更是常常地破著。

她從角落里搬出了兩個竹簍。

她將竹簍放到自己的膝邊,然后緩慢地揭開了上面的蓋子。五顏六色的布片如一堆絢麗的顏料一樣溢入了她的眼簾。她仿佛有些發怔似的注視著那些色彩,就好像是掉進了一個美麗的顏料的世界里去了。

她的手指伸向那些顏色,她開始尋找一片與女兒破了的衣衫相搭配的碎布。彩色的碎布在她的指縫里翻動著搖曳著,就好像是無數的珍寶一般。這些零碎的布片就是她的珍寶,這些零碎的布片就是一個女人的財富。一個女人不能沒有它們,就如同一個女人不能沒有繡花針一樣。

她終于像尋寶一般地尋到了一片想要的碎布,她總是能從那些豐富的碎布里找到她所要找的一片碎布。碎布像一塊嶄新的顏料那樣貼到了女兒的舊衣上。其實女兒有新衣,但是她總是將女兒的新衣收進箱子里舍不得讓她穿。她總是讓女兒穿補了又補的舊衣衫,一個小孩子用不著天天穿那么好的衣衫。一個孩子如果天天穿著新衣衫,便讓人有點不安,總覺的她將來的福氣會減掉了。在日常的生活里,新衣都好像不是用來穿的,新衣穿在平常的日子里總有一種浪費的感覺。新的東西似乎都不是拿來使用的,新的東西好像只應該被珍藏起來,讓它們躲在陰暗的隱秘的柜子里盒子里繼續保存它們的那份美麗。新的東西好像只是為了保存它們的新鮮才存在著的,如果看著它們那么新鮮美麗被蹂躪在陽光下空氣中,心里好像就會有一種痛生出來。

她補好了衣衫,又開始拼被子。

她有時就會像迷戀一種游戲那樣的拼起被子來。她常常將那些美麗的碎布拼成一條又一條美麗的被子。她的手指忙碌地翻撿著碎布,她在尋找顏色相和諧質地也相差無幾的碎布。做著這樣的工作時,她的心里便漾滿了快樂。每找到一片合適的碎布便像是找到了一個鼓脹的快樂。她把無數彩色的碎布一針一針地連綴起來,連成了一片美麗多彩的田,連成了一個豐富絢麗的世界。

那一年的春天,她始終都在縫一條被子。

那不是一條普通的被子,那被子上全是碎布。她一日復一日地翻撿著那些碎布片,碎布片并不是往日的那些碎布片了,它們全是絲綢,它們是碎綢片。她細致耐心地將那些軟的像粉面滑的像豬油一樣的綢片捏在手上,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然后再俯下頭去小心地縫著。一片又一片的絲綢被密密的針腳連綴到了一起,所有的碎布都被她的手拼接到了一起,它們不再是零碎的,它們是完整的整體,它們以那種零碎的形狀合成了一個統一的全體。它們不再是無用的碎布,它們成了一條絢麗奪目的華貴的被子面。

他的生日就快要到了。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伏在床上縫那條復雜美麗的被子。窗外正是春天,春天的迷蒙的光仿佛也滲到了華麗的被子上。她覺得她的心里也好像沾了那春光,異常的柔軟異常的溫潤。

她想著他。

她邊縫著被子邊想著他,恍惚間她覺得他就是她眼前的這條被子,而這條被子也便是他。

她不知道那條被她稱作富貴被的被子究竟用了多少塊綢片,她只記得她竹簍里的綢片是全用光了。她的寶藏空虛了。

被子送走了。

縫好的被子離開了她的手,帶著她的溫度她的氣

息走上了去向他的路。那條被子終會越過千山萬水去到他的身邊去,他終會看到它摸到它,它也許會被他覆在身上,夜夜溫暖著他。她的眼睛濕潤了,被子比她強,一條被子的命運要比一個女人的命運好的多。

他的生日在六月。

六月里正是荷花綻放的時節。她想起那一年他回家來時,恰好是六月,于是她便托人到城里采購了一束荷花。她將荷花恭敬地插到凈瓶里,供到了佛前,祈求佛保佑他身體康健。后來荷花謝了的時候,她便將花瓣收起來放到面餅里去,而他卻不肯吃,他說吃荷花的是俗客。

他嫌她俗。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俗,可是她喜歡做俗事。柚子成熟了,她便要做柚碗。她讓孩子們爬到柚樹上去,小心地將柚子放在籃子里吊下來,接著她便開始做柚碗。用刀細致地劃開柚子的腰,隨后再用指尖挑,一點一點地把手指探到柚子的內里去,直至將柚皮和柚肉全部地分離開來,再找一個差不多大的瓷碗撐進柚皮里,放到有風的地方吹著。柚皮漸漸地干了時,便可以盛東西了,糖果,花生米或者別的小零食,那些小零食總會沾了一種清香,那是柚子的清香。

她還愛做蓮蓬煙管。她做得蓮蓬煙管總是送給她的老父親。她的老父親愛用她做的那些東西,她的老父親不會嫌她俗。

他嫌她俗。

然而,他并不常回來。他總是不回來。他不回來。

有時候,她覺得他走得太久了,她忽然生出了不安和空茫,于是她便想寫信給他。她想讓那薄薄的紙打通她和他之間的仿佛已被阻塞的路。她去找來女兒或者是女兒的老師,她對著他們低垂的頭滔滔地說著家中的瑣事。她一邊訴說著一邊望著某個地方,就好像她是在望一種遠處,就好像是在望某種記憶。

她的雙眼凝望著遠處說了很多話,說完那么多話之后,她的心便仿佛重新獲得了安寧。信被人送出去了,她便等待他的回信,但是他的信總是回給女兒的。他不給她回信,他在信中也不提她。她癡癡地坐在一邊聽了很久,也沒有聽到一句寫給她的話。

他的心里沒有她。

他的心里已經沒有了她。她記起他們剛成婚的時候,他送給了她的一支梅花發簪。她將那個發簪從盒子里拿出來,細細地看了又看。梅花還是那么嬌艷那么新鮮,她總是讓它藏在盒子里,她舍不得戴它。還有翡翠耳環,那也是他從前送的,但她也舍不得戴。金手表一直放在枕下,并不是為了看時間,而是為了聽那種錚錚的聲響。時間并不在表上,對她而言,時間在雞鳴里,時間在太陽和月亮里,她不需要從一只表上去看它。

這幾件飾物便是他給她買的禮物,那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有時想著,覺得好像是前世里發生的事。

他不肯回來,但是卻派人來接她和女兒了。他讓她們到城里去,他仿佛做了什么高官了。她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樣的高官,她只是想著她和他終于是要團圓了。她去了城里。她來到了他身邊。她看見了他。

天天都能見到他的時候,她才明白她離他究竟有多么遠。她和他之間已經橫亙了一條看不見邊際的路,從前她總以為那路是千山萬水,而現在她才發現并不是那樣,在她和他之間還隔著比千山萬水更遙遠的東西,只是她說不清楚,她不知道那種東西究竟是什么。

她不懂。

她不懂這種繁華廣大的城,她也不懂他。這個城不是她的世界,他也不是她的他。有那么一些時候,她會突然瞥見他的笑,那笑軟的像糖甜的也像糖,她從沒有看見他那樣笑過,他從來都沒有那樣甜而軟地對她笑過。她悄悄地側過臉,瞟著她。她瞟間了她的腿從旗袍里露出來,那么白那么長。她瞟見她腳上的鞋跟像一個細長的酒杯樣的被壓在地面上。他在朝著那個女人笑。他那甜軟的笑是從那個女人身上生出來的。他是為她而笑的,她得不到他那樣的笑。

她是一個鄉下女人。

她只是一個鄉下女人。

終于她又回到了鄉下,她又回到了她的忙碌中,她又回到了她的生活里。

她又開始做飯菜做糕餅,她又開始腌制蔬菜又開始繡花補衣拼被子。秋天里她又在等待桂花開,又在擔心雨會落下來。冬天里她又在泡酒又在收集臘月里的雪,她又天天在佛前念各種經文。

時光如水一樣地流著,她在輪回一般的忙碌中漸漸地蒼老下去。她正在從那種忙碌中消失,她正在從那種遙遠的生活里消失著。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的寬大的衣衫仿佛帶了微微的風,柔軟地輕揚著。她的發髻有些下垂了,她的小腳顫顫地搖著,她正在走向遠處,她正在混入遠處那蒼茫的云煙之中,即刻便會和那云煙融成一片了。

我在看著她。

我不認識她,我不認識她的光陰她的命運,但是我卻好像認識她的生活她的忙碌。我好像認識她,一直都認識她。我認識她的桂花釀玉蘭酥,我認識她腌制的那些菜,也認識她繡的那些花,我還認識她的寂寞。我認識她跪在佛前的那些心情,我認識她獨自坐在一棵樹下時突然的發呆和突然的嘆息。

我認識她。

我認識她,一直都認識她。

我看著她那伸向云煙處的身影。那身影卻忽地停住了,她回轉身來,她仿佛也在遙望著我,她好像也已經發現了我。那時候,我忽然看見她的身上分裂出了一個女人,又分裂出了另一個女人。她的身上分裂出了無數的女人,那些女人密密麻麻地排在她的四周,于是她便消失了。她和那些女人融成了一體,她成了她們,她們也成了她。

她們是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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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溝里的變遷

說起變遷就是和做夢一樣,可以說是如夢如幻。在幾十年的時間里,由一個偏僻荒蕪的小山溝變成了一個,集教學實習生產基地。最后又回歸了以前荒涼狀態的過程的。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當地的老百姓,從貧窮到富裕再次的回歸到了貧窮的過程的。事情是由國家當年的號召開始的,當時是六十年代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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