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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屋
吳媽從古城區擠了半天的公交車來到我居住的城西,單為了告訴我一件事情:家里的老屋要拆了。吳媽說這話的時候,竟眼含淚花,語音哽咽。她原不是個脆弱和容易傷感的女人,我父母臥床的那些年,她拖著弱小的病體,前后一人照料,沒見過她流過一滴眼淚,現在卻為家里老宅的消去而暗自傷神。吳媽的眼淚讓我想起父母的眼光,很多時候我似乎已經忘卻了這慈愛的目光。
老屋不是深宅大院,甚至連小庭院都算不上,與江南的民居一般,石窟的黑漆木門,一幢二層的磚木的小樓,朱窗黑瓦,小徑粉墻。推開朝南的窗子,能夠一眼望盡后院的景致,一塊湖石,二株芭蕉,三棵老樹,幾朵紅花,原先還有一處蓮花小池,后來也填了。歲月變遷,老齋的朱窗掉了顏色,樓板在走動時,會嬌氣地發出輕嘆之音,屋頂的網磚間更會在稠雨之際,悄悄滴落幾星兒水珠。這水星兒若是滾動在荷葉之上,也算是人間的美景,或沿著黑瓦的棱角落下,砸在青石上,所發之音也稱得世間清音的話,可是在濃雨愁煞人的時候,淋濕了木壁的墻板,濕潤了滿室的空氣時,就只是一腔恨事了。
我父親一生鐘愛京劇和評彈這二門戲劇,早年在上海求學,便有機會去海上的“天蟾”舞臺,一睹梅博士的風采,雖經八年離亂,梅先生已經久不登臺,但重登舞臺神韻依舊。父親依然記得那次梅先生的杜麗娘的美態,很多次甚至有嘮叨的嫌疑來向我炫耀,可我能夠看到的梅先生只是梅門嫡傳的小梅先生。父親說臺灣的張少帥給了小梅先生得其父十分中一分的評價很是精確,梅老板的《貴妃醉酒》,當世無人能重現。至于評彈是父親晚年的摯愛,午后去書場孵上二個小時,一邊聽藝人的白話,一邊和他的老朋友們談論山海經。再后來身體不容他出門,就捧著個半導體收音機,午后躺在窗前的陽光下,一杯清茶閉目養神。弦索的清音從小樓里傳揚出去,在后院彌漫,又隨微風越過高墻飄到碎石的弄堂里。走在江南的小鎮的午后,你不時會隱隱聞及這樣的吳儂軟語。
吳媽是聽不懂評彈的,但她卻喜歡父親講的故事。在沒有電視的那年代時,夜晚小樓的昏黃燈下,父親能夠享受到當紅藝人的待遇,母親會親手給父親泡了茉莉花茶,吳媽則會替父親點燃火柴,我也乖巧地爬在他的膝上,眼睛巴望著父親的嘴。我讀的第一本明清小說居然是在父親口中。父親雖講不了吳語,中州韻白倒是流利,一直以為他是京戲看多的緣故,很久后聽葉嘉瑩教授講唐宋詞,才知道父親的韻白并非全得自戲曲。
當小樓里只剩下吳媽的時候,陪伴她的竟然是那架舊的收音機,還有那午后才有的“空中書會”。吳媽一邊織著她永遠織不完的絨線,一邊就聽著廣播里的才子佳人。有時候我也會多嘴問她,你真能夠聽明白他們唱的?吳媽笑著說,我是放給先生和太太聽的。
老屋真的老了,一場臺風刮塌了院墻的一角,落下的青磚砸斷了倚墻而生的古石榴,時間快到中秋了,石榴樹上的紅寶石就要綻開笑臉,吳媽在電話里對我哭,那是中秋夜祭月用的啊,先生和太太都喜歡吃這東西,這下我該怎么辦啊。
老太太還生活在記憶里,在她的生活里如果沒有老屋還有這院中的花草,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只是這黑瓦青磚綠樹紅花,何嘗不是我心中的隱痛。
那夜,心境很是難以平靜,翻開晚報,看到一則介紹“小王山”的報道,標題用的很激動。這座深藏在蘇州西南穹窿山里的小山我是知道的,但我真的沒有想到,她已經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說實話我沒有想到,今天的蘇州已經到了容不下這方寸一隅間的綠色。
我打電話給星兄,說找個周末去山里看看。星兄在電話那頭很果斷回絕,說有時間你還是去老屋看看吧。
名山
很多年前,民國元老李根源先生,在背靠太湖的穹窿山中的小王山上,歷十年心血,傾暮年最后精力,筑路建舍,疏泉鑿石,植松柏十余萬株,營造了風光旖旎的松海十景,一時間揚名于京滬。最初李根源先生只是看中此山的風水,便于安葬病逝于吳地的母親,不想在后來的營造過程中,引來多方名流的身影,賞景之后,贊嘆之余,自然要留些墨寶,于是題詩贈畫成為來小王山的必修課。先生得此佳品不忍獨享,又苦無力全部展示人前,忽生妙想,將名人之墨寶摹刻于山崖巖壁。數年間小王山的石壁上,留下了五百余條摩崖石刻,幾乎集齊了民國書法大家之墨寶,堪稱近代書法的藝術寶庫。
幾年之后日酋霸占吳中大地,或崖上篆刻的東西還稱不得古董,所以也不值得剝下帶回,可滿山的松柏卻是成型的良材,砍下至少還可以換個現錢。于是十萬松柏毀之八九。又過了幾年,小日本跑了,村民習慣了滿山的青翠,又開始植松種柏。四九年后,李先生離開了蘇州去了北京,臨走時一再囑咐村中老人,要好好看待這些松柏,他還要回來的。村里的人知道,等先生再回來的時候,也就是在他母親身邊找塊小地方安息。
后來村里的老人死了,山上的松柏也有了往昔的模樣。可是,有一年,山上的石頭可以換錢了。窮了幾輩子的藏書人,忽然發現自己守著金山在討飯,年輕的找把鋤頭就去挖山……
幸好山不可能一夜間被挖完,所以今日的小王山還留有半壁的山體,幾塊飄搖于風雨的斷碑。殘缺或也是一種美,對蘇州來說,帶上些憂傷的痕跡,似乎更貼切,也讓人多一分懷戀。
江南梅雨的季節實在不好受,悶熱還有潮濕。雨下了很久,似乎總沒有下暢快的感覺,那稠雨中的城市早沒有了舊時的冷落,一個城市總有屬于她的那份心境,小橋流水,粉墻黛瓦,其實都不代表蘇州,遠離塵囂的那份心底的冷落,或才是蘇州有別其他城市的。
偶然走過曲園,發現狹窄的小巷里,又多了幾家買早餐的鋪子,生意好像還很不錯,路過的行人沒正眼去瞟上一下這名聲在外的園子。探身往里張望,園中竟沒有希冀中的笛聲,甚至連老蘇州的輕語漫談也沒有。曲園外墻上的那塊木牌似乎是新釘上去的,停了步子,抬頭細看,原來曲園今天已經變成國家重點文物保護了。那個素來是周邊老蘇州喝早茶聊天的地方,忽然間升了地位,難怪那群老先生的笑聲消失在小巷中。
夜來煩躁,無心寫字,找出早先朋友送來的太炎先生的傳記翻看。最早得太炎先生之書,還是在十余年前。一日去蘇州古舊書店淘書,姜先生對我說,新來了太炎先生的文集,東西是不錯的,不知道你看不看地懂。書是新式裝幀的,而且也不全,只有零星的幾種,不過價位實在便宜,一冊《春秋左傳讀》外加二種,精裝近千頁,才售三元人民幣。拿回家我父親奇怪地問我,這東西你也能看了?
說實話,我到今天也沒有真的看懂。不過那時候開始對太炎有了興趣,特別是在讀了民國史后,對他更有一種好奇。當然于太炎先生始終沒有產生過評寫的念頭,換句話說是沒有這樣的勇氣。十多年里,有時候會在其他一些史料或文章里看見別人記述下的他,發現好玩也就抄之下來,不想就有了那篇太炎先生的故事抄。
西蘇于吳中沁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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