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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喜歡瑪尼,真的。因此,每次喊她,我故意喊:“螞蟻,螞蟻。”她聽了,很快活地答應,臉上是陽光般的笑容。
同學們都笑起來,前仰后合。
她笑得更快活了,傻傻的。
她的眼睛很亮,十四五歲了,卻不沾染一點世俗的灰塵,臉兒黑黑的,帶著兩片特有的高原紅,和我們這座小城的人相比,明顯的黑白分明,截然不同。
是的,她來自遙遠的西藏,到這兒來讀書。
和我們相比,她什么也不懂,很傻,很笨,不會吃麥當勞,不會吃肯德基,甚至不會吹泡泡糖,唯一的長處,是會唱歌,高興了,扯開嗓門唱:“天地什么時候開創?高原什么時候有了牛羊?愛情的哈達為什么隨風飄揚?——”
對了,她還懂得一點,戀愛。
我能感覺到,她愛上了我,沒事時,總是“梅加梅加”地叫,叫得全班都知道了,既而全校園都知道了,以至于有些同學見了我,也捏著嗓子喊:“梅加,我——愛你。”
她一點也不知道,亮亮的眼睛仍常望著我,那眼光,澄澈如高原湖水。
我無奈,我生氣。
我正在競選學生會主席,如果學校知道這事,我的學生會主席,是一定會讓她給“梅加”掉的。
所以,對她,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竭力疏遠。
2
張鴻這小子耳朵很尖,老鼠一樣,不知他從哪兒打聽到,瑪尼來時,老班問她想坐哪兒。正好,老班在改作業,改到我的,她眼睛一亮,手指一點道:“我就跟他坐,梅加,好可愛的名字。”
對一心不放在學習上,卻早早陷入戀愛中的瑪尼,我有一點不屑。
但是,瑪尼一點也看不出來,仍然一天到晚地喊:“梅加梅加!”好像只知道世界上有一個梅加似的。我不想答應她,做出皺眉冥思苦想狀,她見了,說:“梅加,你皺眉的樣子太酷了。”
張鴻在旁邊聽了,忙接口道:“是啊,簡直迷死人了。”學著她的腔調,然后很壞很壞地笑了,她也缺心少肺地笑了。
我氣得臉紅紅的,無話可說。
她一點兒也沒感覺出來,說:“梅加,我一定要送你一條哈達,你圍上,臉紅紅的,一定很帥氣。”
我再也受不了了,冷下臉,對著瑪尼喊:“別整天梅加梅加地喊,好不好啊?”她愣住了,許久才疑惑道:“名字就是讓人喊的啊,經常讓別人喊,才幸福啊。”
看樣子,這女孩從高原來,孤獨壞了,才有這么個奇怪的想法。我無奈,一時和她也說不清,只有求她:“你每天少喊兩句梅加行嗎?”
她亮亮的眼睛望著我,傻傻地問:“為什么啊?”
我搖搖頭,毫無辦法。
3
我原以為,老班把瑪尼放在我的身邊,是對我的信任,一個準學生會主席,理應能很好地處理好和藏族女孩的關系啊。沒想到,原來,是這個女孩選中了我。我的心里,無來由地,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
鑒于全校瘋傳瑪尼愛上了我,而且這個謠傳,據我估計,已經危及到我的競選。我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瑪尼只不過是一廂情愿。
瑪尼雖然一般漢話會說,但遇見成語,就大眼瞪小眼了。一次,她看到一個成語“一見鐘情”,問我是什么意思。為了讓她出丑,我故意說,那是說兩人友情很深。
她很感激地笑笑。
那一次作文,她就將那個成語隨手用上了。
下午,我被老班叫去。老班坐在椅子上,拿著作文本,語重心長地說:“學生在校,應好好學習,一個個還是孩子啊,千萬不能早早分心,浪費大好青春。”
我摸不著頭腦,傻呆呆地望著老班。老班見了,以為我拿明白裝糊涂,生氣了,單刀直入道:“你這次競選學生會主席很有希望,為什么戀愛呢?”
我慌了神,忙問:“我和誰戀愛?別信啊,那些同學是造謠。”
老班打開一本作文,瑪尼寫的,指著讓我看,上面有一句話:“我和梅加一見鐘情。”我見了,手足無措,只有鼻尖冒汗。
老班很不滿,眼光從眼鏡上邊射過來,望著我。
4
一次,一位女同學給她餅干吃,她吃得很細致,只吃一塊,其余收下了,告訴同學:“梅加也愛吃,我要給他留著。”
那個女同學睜大了眼睛,然后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我想,我得教訓教訓這丫頭,讓她就此打住。學校的學生會主席,在最近幾天就要進行競選,到時,這事一旦公開,我的學生會主席就泡湯了。
那天下午,瑪尼到了座位,手伸進桌兜,拿出一個紙包,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什么,慢慢打開,突然一聲驚叫,扔在地上,里面是條死蚯蚓。
大家都跑過來,紛紛猜測是哪個缺德鬼做的。
我心里卻暗暗好笑。
下午,我特意上了一會兒電腦,給瑪尼的qq留了一段恐嚇的話:把心放干凈點,再愛梅加,我會給你送一條毒蛇,很厲害的毒蛇。然后,還做了個恐嚇的嘴臉。
我的恐嚇,果然取得了效果,瑪尼不再張口梅加閉口梅加了,但是,明顯地,她明亮的眼睛里,陽光散去,漾滿了孤獨,還有憂傷。
這些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我只要我的學生會主席。
5
經過競選,我終于如愿以償當上了學生會主席,
我感到很自豪,也很驕傲。沉浸在成功之后的我,一直沒有注意到身邊這個女生的變化,也沒注意到,她的話比過去少多了,眉毛有時會微微皺起來,望著窗外的陽光一言不發。
她變了,從過去的一點憂愁都不知道,變成現在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天下午,晚飯后,我和張鴻在操場打球,一抬頭,驚呆了。
我們學校有一座樓,建了十層,上面都是圖書室、閱覽室什么的。瑪尼站在第十層樓頂,望著遠方,風兒吹著她的頭發,夕陽把她照得紅紅的,成為一幀剪影。
我忙給保衛處打了電話,然后和張鴻急急忙忙向樓上跑去。校園里響起了叫喊聲、勸阻聲,不一會兒,有警車嗚嗚地叫著飛進校園。
我氣喘吁吁,奔上十樓樓頂。
她看見我,扭過頭,臉上有淚,很晶瑩,如露珠一般。
不過,面對操場下面人群擁擠、警車奔馳的情景,以及我和張鴻氣喘吁吁的樣子,她感到大惑不解,睜大了眼睛問:“下面是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
我松了口氣說:“瑪尼,你想開點,我們還小,應該讀書。”
她連連點頭,很懂事的樣子。
我又告訴她,我之所以不愛她,是因為我們都還小,不應該陷入戀愛中,從而荒廢學業,耽誤青春。
她傻了眼,呆了呆,突然,嘎嘎嘎地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
6
瑪尼有一只白狗,很白很白的一只狗。
瑪尼說,它的毛比雪山還要白,它的眼睛比海子還要干凈,它勇敢地斗過狼。瑪尼說時,眼睛亮亮的,好像不是在講小狗,而是在講自己的朋友。一次,瑪尼放羊,突然遇見一只高原狼,這種狼十分兇狠,向瑪尼撲去,瑪尼急得一邊跑,一邊高喊救命,就在高原狼快追上瑪尼時,瑪尼的白狗撲了過來。
雖然,瑪尼的白狗還不大,還不太壯,可是,它勇敢地撲向了高原狼。
那是瑪尼的狗第一次和狼打斗。
當人們趕到時,高原狼逃走了,白狗也受了傷,被咬斷了一只腿,渾身是血。瑪尼抱住白狗,哇哇直哭。后來,在瑪尼爺爺奶奶的精心伺候下,白狗活了下來,卻缺少了一條腿。
當瑪尼隨爸爸媽媽出山時,白狗緊緊追著瑪尼,嗚嗚地孩子般叫著,不愿離開。瑪尼也緊緊地抱著白狗,要帶它進城。
爸爸勸她,城里都是獅子狗哈巴狗,白狗去不合適,還可能被打死。
瑪尼聽了,嚇住了。
爺爺抱住白狗,讓她們趕快走。她們走了好遠,仍能聽到白狗叫,汪汪的,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一般。瑪尼坐車走了很遠,遠遠望過去,看見白狗在天邊的夕陽下叫著,跑著。說到這兒,瑪尼的淚水落了下來,干凈得如一顆顆雪山露珠。
瑪尼說,她思念爺爺奶奶,思念雪山和格桑花,更思念梅加,所以,她就跑上了樓頂,向遠處了望。
在她的敘說中,梅加才知道,原來,瑪尼那只白狗,也有一個名字,叫梅加。
7
瑪尼因為上樓房,受到了學校批評。那天,她很難受,不理解地問我:“為什么不許上那座樓頂呢?”
對于從雪山來的瑪尼,我沒法講清城里人的想法,我說:“你上去,也看不見老家啊。”
她說,能看見,站在那兒,她能聽到梅加的叫聲,能看見格桑花兒開滿山坡,能看到爺爺奶奶的微笑。她說得很認真很認真,那真純的樣子,像初來時一樣,干凈如一片陽光。
面對這樣潔凈的微笑,我覺得和瑪尼相比,十五六歲的我們過于成熟了,心里洇入了太多太多的雜質。只有瑪尼,心里干凈得如一朵雪花。
幾天后,由于有病,我請了假,再回來時,身邊座位空了。
瑪尼走了,聽說是回去了,她爸媽所在的工廠倒閉了。
瑪尼走時,給我留了一張紙條,放在我的文具盒里,上面寫道:我要回家,看爺爺奶奶,看梅加和格桑花。雪山好大啊,你什么時候有空來了,我會帶著梅加,陪你看格桑花。
我的淚珠滑了下來。張鴻在旁邊,眼圈也紅了。
格桑花,聽瑪尼說,是一種單瓣的、很美很潔凈的花兒。
我很想問瑪尼,它能潔凈過你的眼睛嗎?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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