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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年這天,久雨初晴,又逢周末,晚餐剛剛吃過,飯碗還在桌上繞著圈,我卻帶著狗狗到了樓下,來到江堤上散步,看流水、賞落日了。自去年辭去省文聯某協會秘書長后,品茶遛狗寫文章,便成了我生活中的三件大事。守住初心,甘于淡泊,這樣的日子還真是愜意。
落日是慷慨的,不但用最后的余暉染紅了對岸的青山,還給江面上灑下了薄薄的一層碎金。幾葉小舟在江心撒網,陣陣漁歌聲仿佛是被一圈又一圈雪浪花漾過來的,圓潤而悠長……這時,我的手機也不甘寂寞地顫動起來,是陸茵從濱江市打來的,她開口就說了一大堆客套,還強調說春節后一定要請我去她那邊走走,要不派專車來接我也行。
陸茵本是個實在人,我想她是真心的,并且也有了這個條件。
多年沒見過陸茵了,一年到頭,也只有在春節前后才通上一次電話,彼此問候幾句。但偶爾在央視里看到答記者問的新聞發言人華春瑩時,老婆就總是會不厭其煩地問我一句,喂,你看她像不像陸茵?
我卻笑而不答,是不好回答,她倆確實像,但沒得可比性呀!
還真沒有想到,陸茵居然當上濱江市委常委兼市委宣傳部長了。
這是她在剛才的電話里看似不經意,而實則卻是有心透露給我聽的,就像她在剛才的表述中把“派專車”三字的語氣也不經意加重了份量一樣。但我答復她時,卻有些模棱兩可,我說,看情況吧,變化總比計劃快,現在還說不好,過了春節后,我會再與你聯系的。
老師,就這么定了嘛!陸茵毫不含糊地說。
嚯!這小女子,情急之中居然還在我面前也用上當領導“拍板”的口氣了。我也就試探性地問她,說,當宣傳部長了,感覺如何?
陸茵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不就是與上級保持統一口徑!她可能覺得這樣答復我太簡單,接著又補充說,分管別的部門或許還可以言創新,唯獨意識形態,是要絕對與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您說呢?
我能說什么呢?最多也只能說,你確實變成熟了。但我沒有說。
見我這邊半天無語,她后來又話題一轉,忽然就說到了石頭。
哦,對了,陸茵說,老師,您也許還不知道吧?石頭他……
陸茵一直沿襲舊時對我的稱呼,她說到的石頭也是如此,都叫我老師。但她這一停頓,我心不免一驚,故忍著沒吱聲,等她把話說完。
她接著就有了哽咽,說,沒想他在這個年齡段上,居然當蒼蠅給拍了。她老婆傅曉今后怎么過呀!我仿佛還聽到有淚水滴落的聲音。
真是可惜了!我說著便一聲嘆息。但還有一句話到了嘴邊,此話太忍殘: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不過我最終硬是把這句話咽下去了。
陸茵的那一次邀約,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拿我當擋箭牌去看石頭,這是我去了她那里之后才知道的。不過即使我后來全都明白了,也并沒有怪她,相反還為她的念及舊情而感動。這些都是后話。
在我的印象中,石頭是個既有才華又不乏熱情的人,當然性格也倔,而且刁鉆,他只要一張嘴,不是像烏鴉就是像啄木鳥,很少有像喜鵲的時候。但他聰明過人,基本上可以做到能張嘴時張嘴,不能張嘴時就保持沉默。不過我后來終于發現,這種人其實是有投機傾向的,因為他每每張嘴都是有著功利的目的,一是想抬高自己,二是想取悅他人。我這么說是有理由的,開口來幾句高調想抬高自己,這是一般普通人的行為,而能用刻薄話或是冷幽默既戳痛了人家又還能讓人家舒服,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達到的境界。我們曾經在一起共事有近四年,陸茵差不多有三年。更準確地說他倆當時都是我的下屬,或者說是我的左膀右臂,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也可以說是思想大解放和文學大繁榮的鼎盛期,我是新成立的第一屆梅山縣文聯主席,當時縣里一次性就給了文聯三個干部編,石頭是縣文聯副主席兼《梅山文學》內刊的執行主編。刊物首期就推出了一個以報告文學為主打的“時代潮”重點欄目,這個想法,當初也是湘大中文系畢業的石頭提出來的,并且文章也是由他采寫的,這家伙抓題材政治敏感性強,發現線索目光犀利,寫人物稿基本上是師承了魏巍先生《誰是最可愛的人》的風格,也偶爾會顯露出魯迅先生雜文的鋒芒,確實是一支不可多得的筆桿子。當然也有說他是刀筆小吏的,因為他好歹也算個副科級。他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23歲楞頭青,就能進縣文聯一步到位擔任副主席,就如我是個農村文化站輔導員能一步到位當上文聯主席一樣,是經過縣委常委會集體研究決定的,這當然得感謝那個時代。
石頭是湘大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在當時頗具影響的《深圳青年詩歌報》上集中推出過他的作品,有一首標題就做《我是一塊石頭》的抒情詩,還上了當年《詩刊》第五期青春詩展,我至今還能背誦:
是的,我是一塊不容忽視的石頭
或許曾經在賈寶玉胸前掛過
或許還成就過《石頭記》的名著
或許曾經做過皇宮的基石
我的造化得由時間來決定
即使通靈寶玉被一場大雪湮埋
即使《石頭記》被列為禁書
皇宮也早已坍塌成了廢墟
但我還在!這一點我很清楚
說不定共和國的大廈
或人民英雄紀念碑
就是我與眾石頭撐起的
雖然我不敢保證
但你也不能輕易否定
而哪怕是被不賞識我的人
把我扔進了陰溝
但我作為一塊石頭
仍然會保持著堅硬的骨氣
石頭這一首自我表白的詩曾一度在校園內瘋傳,有人還拿末尾句挖苦過他,說他根本就是個陰溝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他卻一臉奸笑。
陸茵是縣文聯秘書長,與石頭同齡,畢業于湘省財專,調文聯前在縣財政局工作了有一年時間,來文聯后分管財務及檔案,還兼做責任編輯。體制內的單位就是這樣,雖然只有三個人,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經費來源是由縣財政按人頭保工資福利,也還可以由陸茵出面找她那當常務副縣長的父親每年追加一點辦刊補貼,因為她父親曾是縣財政局前任局長。我這個當主席的也就樂得清閑,等于是半個專業作家。我記得當年就曾給過石頭一段客觀評價,我說,聰明是一把雙刃劍,用在刀口上,能殺伐四方,劈出一條通天大道來,反之,也有可能會傷及自己的。他當時還駁斥我說,聰明反被聰明誤?俗套!
沒想到被老師言中了!陸因也一聲嘆息,把我從記憶中拉了回來。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我能說什么?除了感嘆,還是感嘆。
陸茵也在電話的那端喃喃道:時代也很年輕……
二
是啊,我與石頭,還有陸茵,都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脫穎而出的。
那確實是一個萬象更新,欣欣向榮,值得令人們懷念的時代!
這話并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說,就連我那年過九旬的叔爹在臨死之前也說過的,雖然他所表述的方式不同,但我想肯定也是這個意思。
就是在前不久,我被堂兄,也就是我叔爹的長孫一個電話召回了井灣里,他當時說,竟然,你叔爹怕是沒幾日了,趕緊抽空來看他一眼吧!堂兄不是在同我商量,而是命令。他在井灣里當了四十多年村支書,發號施令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性用語。再說我這位叔爹已是本族廖姓佐字輩中最后的一個長者了。我當然沒敢遲疑。當我驅車趕回老家跪在他床前時,老人卻奇跡般坐了起來,還十分清醒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并且說,竟然吶,你是個寫文章的,我有句話看說得對還是不對?他咳了一聲,又接著說,要是73歲那一年讓我走了該多好!那時村里頭多熱鬧呀!哪像如今冷冷寂寂!說完,老人頭一扭走了。
叔爹廖佐證生于1922年3月,歿于2016年10月,享年95歲。
但兒孫們沒聽懂叔爹這位世紀老人回光返照時說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都以為是通常意義上說的“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的意思。我堂兄畢竟是當過多年農村基層干部的人,他愣了一下,說,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一個二個地都進城打工,爺爺這是當留守老人當怕了。堂兄又板著指頭說,他是在懷念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光景!
一語驚醒夢中人,叔爹73歲那年確實重病過一次,那是1986年。
梅山縣文聯正式揭牌成立,也就是在1986年10月1日。
記憶的閘門瞬間就被打開,那時的人和事,便湯湯涌入心頭。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梅山縣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的招牌字,還是我奉命陪同縣委常委兼宣傳部部長李暉專程去省城請莫公題寫的,莫公是省文聯主席團執行主席(當時沒有設主席,由執行主席主持工作),也是首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之一,行武出生的莫公當時正值壯年,行姿昂首挺胸,說話聲若宏鐘。我那時已是省作協會員,并有散文與莫公同時獲得了百花文藝出版社《散文》月刊第二屆大獎。他寫散文只是偶爾為之,我還記得,他那篇散文叫《我的小鳥死了》。就是那次在天津領獎時,我認識了他,也認識了藏克家和劉再復等。
我們是直奔莫公的辦公室里找到他的。聽我說過來意,也聽李暉部長介紹了縣委已破格提名我為文聯主席候選人,以及還有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詩人石頭為專職副主席候送人的情況后,莫爹朗聲大笑說,好啊,這是件大好事呀!省文聯要發專文推廣你們梅山縣的經驗。
李部長說,我們是山區縣,今后還要靠莫主席多推介、多支持!
莫主席又是一聲哈哈,我不過是一介文人,多推介是可以的。
他接著又雙袖一挽,跨步向辦公室左側的書法案臺走去,往硯臺里倒過墨汁,把六尺整張的徽宣豎著展開,再將長毫毛筆的三寸筆尖往小半硯墨汁里打了個滾,然后凝神閉息,提氣于手腕,便用側鋒如犁一般向紙上犁去,俄傾,“梅山縣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十一個鏗鏘大字就凸現在我們的眼前了……莫公這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又走回辦公桌前,從桌上拿過一個泛紅的煙斗來,準備往里填煙絲……
哦,主席,您試試這個吧!我便趕緊把手里的一個塑料包呈給了他,慎重地說,這是我行前特意回老家井灣里我叔爹那里要過來的。
哈哈,竟然同志,你還記得我好這一口呀!莫公也不客氣,順手就打開了塑料包,先是湊過去聞了一聞,然后用指尖抓起一小撮填入煙斗,又啪地打燃了火機,深深地吸了一口說,哇!好煙,好煙吶!
這肯定是好煙。我也就接過話頭自豪地介紹說,這是我那七十多歲的叔爹親手種植的,施的全都是茶籽榨了油后的枯餅肥料,既不生蟲,又厚碩如芭蕉葉,收了后就晾在房檐下,每半個月摘幾樹一片一片疊緊,再拿到小鎮唐家觀的藥鋪用切藥材的專用軋刀切成絲縷的。
你這又是在寫散文了。李部長是怕我喧賓奪主,忙制止我說。
嗯,這就是生活細節!莫公貪婪地又吧嗒了一口煙,忽然像記了什么,但一時又想不準確似地回頭問我們說,你們那個石頭……?
是縣文聯副主席候選人,不久前剛從湘大畢業的。李暉部長說。
是的,莫公說,就是石頭!他那首《我是一塊石頭》的詩,寫得不錯!你們要保護好這類有個性的年輕人,別讓這石頭掉進陰溝了。
好的,好的。李部長說,我回去后一定向書記報告主席的指示。
我這哪是什么指示呀!一個時代的興衰與否,詩文就是其風向標。莫公說這話時,居然是一臉的肅穆。然后起身把題詞疊好,還簽名送了我們一本他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集《將軍吟》,又一直把我們送至了省文聯大院門口,并主動說,揭牌那天,我可要來祝賀的!
李暉部長立馬就拱手說,我李暉代表縣委先恭請莫主席了!
好啊!那我們梅山見!時隔數十年,莫公朗朗的笑聲猶在耳際。
三
縣文聯并沒有單獨的院子,是由縣委宣傳部出面協調,從文化館劃撥了三間辦公,一間是檔案室兼做圖書資料室,也是陸茵的秘書長辦公室,一間是《梅山文學》編輯室,本來是做了一塊專職副主席指示牌的,可石頭嘴一張說,不要搞得像個衙門似的,我做個專職編輯心里踏實得多,還以為自己一個縣文聯副主席真是什么鳥官呀!這樣一來,陸茵去廣告公司給我辦公室做的那個指示牌也就沒釘上去了。
我們辦公室在三樓,從樓梯口沿走廊一路過去,我是第一間,中間是石頭,陸茵是第三間,再往那端走,就是文化館美術專干棣棠老師,他也是首屆縣美協主席,個高一米七八,五十不到卻滿頭銀發。
陸茵與石頭的戀情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但相戀得死去活來的愛情卻很短暫,從秋天到冬天,再進入春天時,愛情之火也就嘎然熄滅了。
人們無不惋惜。可有次棣棠老師卻說,我早就算過的,他倆名字不合,肯定過不了春天的,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上怎么能長出茵茵綠草呢!他還說,這兩個年輕人是不懂事,去年十月文聯成立,莫公應邀前來參加揭牌儀式后給縣領導每人寫了一幅字,他倆也各索討了一幅。棣棠老師是個諸子百家中獨尊鬼谷子的儒生,他頓了一下,便笑著問我,說,莫主席當時給他們寫的是什么內容未必你不記得了?
記得又怎樣?我跟他打起太極來,恕竟然愚鈍,請棣棠老師開示!
莫公是個文宿星,字里行間是藏有乾坤的。棣棠老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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