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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吱吱吱,一陣接著一陣的藍色電流,像沒有方向的箭頭一樣,從鐵床的四周流動鋪開,并沿著鐵管向我的手指尖一寸寸地接近,最后集中在我的手掌心上,居然會以放電的方式閃現出一團接一團耀眼的火花。
看樣子,你還是不說?那個穿一身黑衣服卻一直沒露過面孔的男人,昂著頭側著臉背對著我,心情平靜地說。他的樣子非常無辜,也很沒禮貌,隨意做出的地動作好像不是專門來槍殺我,而是專程來向什么人匯報自己工作似的。我有很多的時候,不喜歡看到這樣的人,就像導演根本不愿意對游客,尤其對公費旅游的人負什么責,不喜歡做到說話算數,他就是這個樣子。
你們這么一逼,我不知道說什么,你總不該讓我來亂說吧。我用說理的方式向殺手說著,覺得自己是被人誤認了,成為別人的替罪羊。而且,我一向注意家庭安全,是躲藏在家里的保險門后的,又躺在蓋著被褥的一張柔軟的大床上,他的突然闖入,以及他如何闖入的方式,總是讓人產生一些曖昧的意味。況且,堅硬的槍口,藍色的冰冷就頂在我的腦門上,那是一份來自內心里真正的冰冷,冷意正深入到我骨髓的縫隙里。
我始終想不明白,他怎能就這么容易地打開了性能超群的保險門?一定是家里出現了內奸,我想問他,卻沒有問成。
那你,嗯,就是不說了?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我是很慈愛講真理的人。他還是那種始終閑散像聽戲者的老樣子,微閉著雙眼、高昂著短發的大頭,用的是領導與下級商量事情和工作口吻,像談話一樣和我不緊不慢說著。在這種環境里,我突然之間種子破土般冒出一種特別的錯覺,我們不像是生死之間的對話,倒像是一對多日不見的難兄難弟,能夠在瞬間的喜悅之后,開始百無聊賴又非說不可地聊起天兒。
盡管這一絲溫暖的感情涌上來,讓我產生了錯覺。可是,現實讓我在殘酷中清醒過來。我覺得槍管子這一根冰涼的鐵棍的堅硬和冰涼,感覺復雜地、很不好受地頂著我的腦門。槍口和準星的堅硬合謀一伙,把我的頭皮咯破了一塊很大的傷口來,火跳跳的,辣絲絲的,讓人很容易會變得非常不高興、非常不滿意,也立即有非常沮喪的失敗感。
我……我……我覺得我快要說了。
“砰”,一聲巨響,一團閃亮的火光在眼前耀眼而起。我的身體隨即被一縷靚藍色的巨大力量彈起,向著不可見底的宇宙轟隆飄落。腦子里能清晰的記得,在這一切變故發生之前,我親眼看著他細長的食指微微一彎,成一個魚鉤形,再輕輕地一彎一扣,立即決定了這一切事情發生的真實。我看清了那根月牙般的槍支板機,是一根透著烏黑色、被磨蝕的有些掉漆的彎曲鋼條。與帶著死亡冷酷態度堅定的槍口口,與那根細長的帶著女性神經氣質的手指頭,鮮明地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
我死了,被人殺害了。我真切地覺得,這一回是真的死了。帶著恐懼的死亡感,帶著一絲不甘的心愿,一種死人才有的飄蕩感,立即就麻痹了我的全身。分明有一絲清涼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出來,接著是來自頭頂上的感覺,有一片熱乎乎的液體,緩緩地流淌到臉頰上,那肯定是血!我死了,呵呵,我要死了。
我聽到了房外也槍聲一片,是戰爭了,戰爭年代都是這樣的。我以死者的身份,安慰著自己。
可是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黑漆漆的恐懼,緊緊地包圍著我,狠狠地頂撞著我。我的手里像搦住了一件東西,騰地一下子坐了起來。端坐在床上,才發現自己早已是一頭冷汗。
我還活著?是的,肯定,我還活著。那只是一個夢,一個片斷,被虛構的故事。我用一身的冷汗,慶幸自己能夠真實地活著。
槍聲立即停息了,像立時斷電的電影。
窗口外的月光,仍然潔凈如均勻的水銀,鋪天蓋地而來,厚厚地灑滿了秋天的大地。
2
棋是一個神秘的婦人。她是這一部文字里的主人,她的出現構成她的宿命,可能也留下給我寫作她時無法避開的宿命。
因為,多少時日以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名字是什么,所以,讀者也就只能跟著我的文字,自然不去知會她的名字了。我只知道,她就一位頗像有經驗的獵手,不露痕跡躲藏在一座小城的平民房區,悠閑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是為了等待一個人的到來。她有著足夠的女人式的耐心,有著超乎異常的牧民般狩獵時的堅信力量,始終能守在一條小街上,守著十字路口唯一的小棋攤上,這或是她的生意和營業。
所以,我的心里早就開始叫喚她了:棋。
其實,我很早就渴望知道她的一切。多少日子以來,雖然像小情人一樣地關注她,觀察她,我卻始終不能得知她的名字。包括隨意一個人跟她認識的人,包括隨意一件事情的出現,我武斷地覺得,這里沒有一個人能叫出她的名字。我失望了,失控了對于這個事件的把握,退卻了當初時滿滿的信心。由于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我覺得,看她伸出細長的指尖捏著棋子的優美,叫她“棋”顯得很恰當,也很有理由。當然,她也符合我對她印象中透出來的某種欣賞的心情。
棋,應該算是一個很好聽、又彌漫著神秘味道的名字了。
這個小城市是蕭條的,人或車,包括溜過去的小動物們,也顯得蕭條。沒有見過人因為權力而發起大財來,也沒有多少人會一夜暴富暴利,這是我對這個小城市的感覺。多少天以來,除了偶爾幾個人路過,駐步低頭觀看一盤零七八碎的殘棋以外,棋攤前的坐位上,始終沒有人敢于真正坐下過,更沒有一個人正式地與她舉棋對陣一次,那怕只是一次。對弈會造成的激戰場面,正好讓我有理由和機會主動接近她,能在她的身邊有機會轉來轉去,在影子氣味或其它的信息里,獲得一些自己極想知曉的事情。
我覺得,從我一出現的時候開始,她,叫棋的年輕女人,就已經分明敏感地夠感覺到我的危險。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之間,用沉穩的態度,內心收斂,意守丹田,努力在尋找或躲避一個看不見的東西,一種似乎熟悉的記憶和感覺中將要出現登場的東西。對,是獵物,不論是我的獵物還是她的,不論出現什么樣的人或物,注定會在隱含著的刀鋒下,沿著設計的軌道一步步落入陷阱中,成為她和她手指下的獵物。
她伸出四肢,細長而透明的骨節,變成一只墻角里張開著的大蜘蛛身形,不緊不慢地編織著一張網狀的陷阱,等待誰的前來報到和應聲落網?
手指,她是一根能扣響槍機的手指嗎?我仔細地查看和窺視過。非常可惜,距離的現實,令我不得不運用聯想的力量。然而,不管我使用什么樣的祈盼,依然無人前來應戰,棋攤前一片空白,像沒有寫過字的大片紙張。我還是沒有理由和機會,去看看她伸出袖筒舉著棋子的手指。
根據心理學的理論,據說在人與人之間的密切聯系中,相同基因或關聯的手指頭上,都是有著相似或相同的隱含信息碼和幾乎類同的符號標志。你不妨現在就看看自己的手指和對方的手指,然后再決定,你們之間是否有繼續交往和發展下去的必要。不過,即使能夠耐心認真地看過,我也會堅定地否定自己的猜忌。棋,那個女人,肯定不是能夠舉起槍來,把槍口的冰冷對著我的腦門,而顯現臨危不亂的那位男人的內奸線人。
這一來,我對棋的印象非常的好,也能說是一份深刻。
我故意安排好讓小臺北他們幾個人,以空中飛翔的排隊形式,像春秋之間的大雁一般地來來往往,反復多次地從她的面前走過。當然這是故意做出來的勾當,故意的水平實在太低了,明顯到了破綻百出,被她察覺出來的程度,以至于,她像領導下一樣果真露出領導一樣的狡猾微笑,她仿佛正襟端坐在我的對面,滴水不漏地觀察著我,讓我很是無奈。
但是,到了這一天最后時候,我依舊對她一無所知。所以,在無人的背后,我堅定地稱她是中國的“蒙娜麗莎”。
還有,我幾乎無從下手去認識她,更沒有與她產生“謀”過一面的幸運。所以,從認識她的第一面,到幾次與她目光或心靈的交鋒敗落下來。以至到了最后的最后,我遍體鱗傷,像發病的貓一樣四處尋找她的蹤跡,仍然無疾而終。以至于幻想中站在她的身后,還是以安靜陌生的方式等待她。天然生長的熏衣草充滿著芬芳,我想像中她會以戲劇片中沖突的劇情安排,等待燦然一笑的突然轉身。
然而,幾天過去了,時光疲憊地閉上眼睛,她依舊始終如一保持著靜默狀態。一襲黑色,遮蓋著一頭烏發,從頭到腳披蓋著一條沒有任何破綻的黑色紗巾,繼續保持著美國大片中一只振翅欲飛、散發著現代蜘蛛大俠氣息的形象。更多的聯想,她又像一個來自干旱地區或是非洲邊緣的阿拉伯世界,有一位帶著水樣氣息、舒張著平緩喘息的神秘女人。
只有兩只露在外面的大大的眼睛,趁著一角被撩起來面紗時的瞬間,隱隱約約露出了上下白色的牙齒,恰當無疑地表現出一絲女人應有的色彩,青春而且耐人尋味。其余的都是一色醇香的宛如咖啡粉末的黑色,這種黑是透明的一種黑,純粹的、柔性的,完成成為落入黑夜的粉末,完全成為溶入夜色之中的黑色眼眸。包括微微風吹中露出來的鞋尖,包括伸出的手臂襯衣都是黑色的,就像她覆蓋在朦朧里那一副削瘦的身子,也讓人不無興致去猜測其它黑色的程度。
棋,神秘、無語,保持著一個沉默寡言的夜晚。
3
我決定了,決定從現在開始徹底拋棄琴。這種想法,還有往事的回憶,立即成為我拋棄掉老情人琴的主要原因,左右著我甘愿去坐冷板凳也要拋棄琴的愿望。
拋棄情人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我完全熟悉了琴,包括琴的全身部位、習慣的語氣表情,包括琴和我做愛時,達到最高激情時永遠固定的模式;當然,我也完全失掉了當初追求琴時那一份火熱的心情。幾個月之間的恩受纏綿,把人心中的欲望撩撥起來弄得如火如荼,然后把人變得疲憊不堪,像掉進陷阱里徒勞無功的小獸。女人的感情,男人的性愛,甚至是雙方交織一起的愛情,往往是栓住女人的好繩索,勒死男人的硬圈套。同樣,年輕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包括會嗔怪男人的女人,都變成因為累死大批好男人的野心與激情而平坦寬闊的廣袤田野。男女之間細節、小事的累贅,隨著時間的推移由索然無味而麻木不仁的感覺越來越清晰,當琴開始喜歡我時,我卻變得有些疲憊并且不喜歡了琴。
古代的哲學家們曾經說過,沒有愛情的愛情是不道德的,同樣,失掉戀愛的戀人也是不負責的。當然,我不能說出口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它如同巨石沉重地壓在胸口,語言會成為某些落后體制下的確鑿罪證。我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琴,是我夢中的那位殺手早就安排的內線。
我知道是你,你雖然一直用語言在躲我,但是,這不是解決的辦法!我平靜堅決地告訴了她。
這個世界上誰都要躲藏,否則都會被傷害。琴用肯定的口吻回答我。
那么,你覺得還有誰,在執意傷害我呢,想殺掉我?我覺得這樣可以直接問她了。
琴說:誰都是,包括你,你也在傷害我。
那么,我們都躲藏吧,像沉入水底的魚,否則,琴,我們誰都是傷害者。
我很不高興地結束了這場簡短直接卻又寓意深刻的談話。
這是我努力設想中一次最為完美的對話,也是唯一一次能被琴說服而不暴怒的交流。而且,我覺得這樣高層次有藝術水準的談話,都因為體現著一種哲學的高度而極有寓意,盡管我們這個時代和身邊的所有人并不真正需要哲學,也不需要所謂高雅的藝術水準,可是我需要,琴也許需要。
我偷偷觀察過,琴的手指細長而柔軟,平滑的肌腱和細致的關節,勻稱地搭配在一起,帶著一縷神經質性格才有的能起伏跳躍著的藝術味道。觀察著它,就讓我立即聯想起夢里出現的那一根細長的手指,細韌并且柔長,等等一張鋼琴的介入。我仿佛覺得,藝術家的神經質就是藝術家的藝術生命,它的必然出現和謝幕式的完成,若不是巨大的成功,就是無人知曉的死亡,被悄悄地活埋是一種最可怕的人間酷刑。所以,因為藝術伸出的手指,而讓手指顯得敏感纏綿,這是藝術的力量。對,對了,就是她,能再一次扣響了殺人板機的食指,讓我在黑色的睡夢中,感受一次免子般驚恐地坐立的不安的眼神。我怕死亡,像小時候怕黑夜、少年時怕寂寞、再大一些怕洗澡洗頭一樣,非常地害怕。除了因為中國漢族人沒有宗教信仰,缺少靈魂歸宿感這些原因之外,還會因為我不為人知的特殊敏感,穿過渾身上下和被褥床單的汗水涔涔,黎明時分有過了一次歷經死亡的慶幸。
哥哥,我會死在你的槍口下。小臺北告訴過我,而且是他不止一次地這么說過,盡管這種不祥的預感壓力重重,他還是說,總有一天會死在你的槍口下。我不吭聲,低著頭,像他真的又被我槍殺了一次那樣,滿心難過慚愧和內疚對不起。
小臺北是我在野外攝影時不經意間認識的一個很年輕漂亮的男孩兒。一眼望去,就看到了他特別具有的氣質感,一副玉樹臨風的女性身材,帶著淡痰憂郁和傷感的表情,還有一雙小羊羔出生時才有的眼瞳,連我當這個做了一輩子男人的男人,都能看見后就喜歡上了他,甚至悄悄地迷戀上了他,更何況是喜歡漁色的女人了。我每次出門想再一次去窺視棋時,他都會應約而來,好像他就是為成為一位美麗的欣賞者而充當起來的征服者。可是,棋,用女性的方式態度堅決地擊敗了小臺北。因為,棋,那個女人始終沒用正眼看過他,就是側身的一眼,目光遠遠的、眼中隔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女人的硬與男性的軟,相形之下立見拙優。這種偶爾為之的不屑表情,讓小臺北的內心很受挫折,始終彌漫著一身酸乳般的挫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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