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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喂,”我又打破了沉默,“你在干嘛?怎么不說話了?”
“沒干嘛。”他說話了,卻又嘆了口氣。“我是不是早應該回國?!現在想來挺后悔在美國呆了那么長時間。要是早就回來,可能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了!”
“回來干嘛?呆在美國不是蠻好!哪天我到美國可來投奔你。”為了讓氣氛輕松些,我就故意說起了玩笑話。類似的玩笑話在曾經他打來的電話中已經說過好多回。說笑歸說笑,但心里頭未嘗沒有這樣的想法。然而十年過去了,我還留在這座城市,什么地方都沒去。
要是他早已經回國如今卻會怎樣?——結婚生子?沒準還會有家屬于自己的小公司?可他沒有回來,仍留在那邊。不管怎樣,在人生歲月中,他,乃至我們每個人到頭來總會失去些什么。
黃魯直說,去國十年,老去少年心。掐指算來,他正好去國十年。
(6)
還記得在F出國前,最后一次見他時的情景。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在租住房里整理行李。
后來我問:“還回不回來?”
“回啊,肯定會回來。我在國內還有你這么一個最要好的朋友。一定會回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兩本書送給你。”
我接過了他的書。一本《美國商業》,一本《美國歷程》。都是紙張挺刮刮的地道美國貨。
“哪來的?”
“一個老師送的。”
“明天回家?”
“先回趟家,然后直接去上海乘飛機。”
“不和H一起去?”
“一起去。到時候我們在機場見面。好了,”他拍了下我的肩膀,“先預祝我一下吧!預祝我到了美國后能夠飛黃騰達!”
他挺興奮,懷著對新世界的憧憬。那感覺,就跟當時午后的陽光一樣美好。
那天下午,在他租住的白坯房里充滿了燦爛的陽光。
(7)
“我早應該回來。“他再次說道。
“你真的想回來?”
“唉!”
“你怎么老是唉聲嘆氣?”
“心煩嘛!”
“心煩什么?除了錢,你還心煩什么?”
“這還不讓人心煩嘛!我有好幾天沒睡覺了!再這樣子下去,我都快要得心臟病了!現在我該怎么辦?”
“不會那么嚴重吧?”
“真的,我都快走投無路了。”
“在我看來,主要原因還是你太嗜賭了。”
(8)
要是這樣,就有些麻煩了。但不知這家伙怎會沾上了賭博?當年在學校時,卻從未見他摸過一張牌。甚至沒見他有任何不良嗜好。最大的興趣就是想辦法賺錢。在花銷方面,固然有些揮霍,為此,也經常聽他訴苦,錢花得實在太厲害,常常入不敷出,但據我所知,大多花在吃跟玩方面。特別喜歡買零食和營養品來吃。走進他租住的屋子,隨處可見各類營養品。多得讓人不可思議。我曾對他說,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吃下去,早晚會把你吃死。
如今身在美國的他,是否還在吃美國生產的營養品?有時候想到他,就會聯想到在他租住的屋子里擺著的一大堆營養品。
泡妞、賭錢,這便是以前他每次來電話時,向我所吹噓的在美國的墮落生活。是的,每每說到得意時,他就這么說,——“墮落”!言下之意,似乎對自己目前的墮落狀態甚感愜意。一般人想墮落都還沒這條件。
對于他的這些吹噓話,我當然聽過就算了,從未信以為真。不過有時腦海里又難免會浮現出這樣的畫面:這家伙駕著輛跑車,身旁抱著個妞,在奧蘭多市區的大街小巷間兜風,——那副德性就跟個闊少一樣,比人家地道美國佬的日子過得還要舒坦。雖然這樣的畫面挺俗氣,卻未嘗不是讓很多人所羨慕的一種生活狀態?
我曾問F,其他人怎么樣?就是當初一同前往美國的其他人的情況。有點兒聽煩了他老這么吹噓自己,我便打斷他,沒話找話,隨便問問。要不然他會一直吹下去。
“不'知道,沒跟他們那些人來往。”他說,“現在我只跟在美國認識的朋友交往。”
“什么在美國認識的朋友?”
“像臺灣人、香港人、德國人、意大利人……很多朋友。”
原來也都是跟他一樣在美國的外來人員。
“下次我回國時,要不要給你帶點什么?你想要什么?”他說。
“嗯——算了。想不出要什么。”
“真的,下次我回國可以給你帶點什么。美國有些東西要比國內買得便宜。給你帶臺筆記本電腦怎么樣?”
“電腦我有了。算了,還是不用帶了。”
“唉,你這人。那好吧,就隨便你吧。”
“那就給我帶個洋妞來吧,呵呵。”
我想,他要給我帶東西的話只不過是隨口說說。就算哪天回國,他也回老家。真的,要是他還會來這座城市,那才怪呢!
他沒跟我道別。我也不好意思如此。那就繼續扯淡。我問他為什么不跟他們那些人來往?
他說,“因為我混得比他們好。他們就嫉妒我。”
“是嗎?”
“他們都在餐館打工。哪像我可以每天上餐館吃飯!”
“你在那邊做什么?”
“沒做什么。反正用不著像他們一樣工作。”
“那你靠什么生活?總該有份工作。”
“我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我在推銷電話卡。”
還以為他在做什么大生意!原來是跟以前在學校時推銷磁帶紙巾差不多的行當。當然這也算是生意。而且,不管他在美國做什么行當,他只身一人在那邊那么多年待了下來,也算他有能耐。
他問我知不知道P?
我說,“知道。他怎么了?”
P是以前跟我住同一寢室,一個高個子的家伙。也在那年去了美國。
他就跟我說起P在美國一家餐館打工時,遭到了一個黑人搶劫。當他在電話里說到P被那黑人用槍頂住了腦袋時,我和他都發出了咯咯笑聲。這總比老聽他一個勁吹噓自己,讓人感到有興味。
既然F說他已經沒跟那些人來往,就不清楚他怎會知道P在美國遭搶劫的事。當時我在電話里沒問,他也沒說。不過好像確有其事。后來我又聽另一位當年的大學同學N說起了此事。N在美國那邊也呆了不少年頭,雖然沒拿到綠卡,但好歹拿了一張MBA學歷證書,也算是“海龜派”。回國后進入了一家外貿公司。如今混得還不錯。
當年在校時,對于N的印象,他這人不怎么愛說話,但英語很好,還沒去過美國,就已練得一口流利的美國腔。去了趟美國回來后,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J說他,那副德性活脫脫就跟個美國大兵一樣。看著飯桌旁長得有點像希特勒,一直說個沒完沒了的N,讓人有時感覺眼前的這個人或許是另一個叫N的家伙。
在飯桌上,N跟我和J聊著這些年他在美國的情況。期間的經歷跟他們中的不少人基本相似。起初在迪斯尼工作。期滿后申請了一所大學。一邊讀書一邊打工。順便泡了幾個妞。為了張綠卡,拖拖熬熬地過去了這么些年,結果還是沒拿到,只好回來。“還是回來的好。在那邊再呆下去沒什么意思。”
我提起了p在美國那邊遭搶劫的事。
“有這回事,”N證實道,“那是P在一家餐館打工的時候。當時他準備把盤子端出去,突然之間感覺腦袋后面頂了什么東西,他就回過了頭去,居然發現背后有一個黑人拿著把槍頂著他腦袋……”說到這,N'忍不住發笑一聲。
也許當時的情景挺驚心動魄又挺滑稽可笑。我想到當時的P是不是被嚇得兩腿發軟屁股尿流,于是也卟哧笑了起來。
“不知道P現在怎么樣?聽說也已經回國。”
“他比我早一年回來。你怎么知道P在美國遭搶劫的事?”
“我聽F說起過。”
“F經常給他打電話。”坐在旁邊的J說。
“F在美國怎么樣?”我趁機向N問起F的情況。
N就跟我提起了F,卻一副鄙視的口氣。他直截了當道,“他這人人品極差,向人欠了很多錢。在那邊沒人愿意和他交往。”
“他怎會欠了很多錢?是不是因為經常去賭場賭錢?每次他打電話來,差不多都會跟我說起去賭場賭錢。”
“這不清楚。好像他在股票上虧了很多。”
“上次F還打電話來問他借過錢。”坐在旁邊J又插話道。
“你可千萬別借錢給他。”
“我也沒錢可借給他。”
那是上個月F從美國打來電話頭一回問我借錢。他在電話里說,他要投資一項包賺不賠的生意,可還差一筆錢。
我沒那么多錢,就頭一回很干脆地拒絕了他。
在那次聚餐上,N對F不友善的態度起初讓我挺意外,后來一想也并不奇怪。當年在學校時,F就沒有好人緣。凡是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覺得他這人太滑頭,而且翻臉無情。因此當年在校時,除我之外,他似乎沒再有稍微深交過的朋友。比如有件事,他曾跟人合伙在學校附近開過一家音像店。可店還沒開多久,他就跟合伙人鬧翻了。具體原因我至今仍不清楚,也沒去問過他。不過當時凡是稍微知道些情況的人背地里都指責他在那件事上做得過分,很不地道。而那件事也更加造成了他在同學中的惡劣印象。
還算慶幸的是,在大學的那幾年里,他竟沒跟我翻過臉,并將這份友誼保持到了現在,——盡管我們已有十年沒有謀面。他說,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想,他說這話時應該是發自內心的。
有時候想想挺不可思議。我和他——起碼在性格上——根本就是兩類人,居然能合得來。處在一起,無論怎么樣都不會讓你覺得拘束,也包括坦率地拒絕他向你借錢。
N對F印象不好,除了F的為人因素外,我想,可能還另有原因。雖然那原因如今已經變得不重要,可有時想起來難免會讓當事人耿耿于懷。
在大學時,N有過一個女友,那便是D。兩人早在上大學前就已經好上。可后來D又喜歡上了F。從時間上講可能就在那次她聽了F的一番侃侃而談后。當時F就臉皮挺厚地暗暗告訴我,D對他有意思。我還想這家伙未免自作多情。
那時候F跟H還沒有交往。后來處在了兩個女孩子之間,F就幾次來找我訴說,不知道該選擇哪一個?最終他還是繼續選擇了H。
若論外形條件,男生普遍都會選擇D,可F卻選擇了H。于是當時同學間便議論道,這小子其實別有用心,看中的是H的家境。
N不是傻瓜,自己的女友又喜歡上了別的男生,即便什么事都沒發生,可心里頭總會感到不快。
D,一方面繼續與N保持著那份公開的戀情,一方面又無法割舍對F的朦朧情愫,直到最后N與F兩人都去了美國。
在就要出國前的一個晚上,F約了D出來。兩人在F住的小區里散了會步,又在他住的屋子里聊了很長時間的話。
(9)
這回是F打破了沉默,他突然問我是否知道D現在的情況?
我說,不知道。
以前他打來電話,有時會向我問起D的情況。自從出國后,他在打來的電話里曾跟我聊起他和D有過一次電話聯系。在那次電話聯系中,D告訴他,她就要結婚了。日子定在某月某日。
曾經看得很重的一切,到頭來卻變得風輕云淡。一切已成往事,隨風而逝。
我問他是不是還在奧蘭多?
他說還待在奧蘭多。
我想,那應該是一座不錯的城市。潔凈、溫暖、充滿了陽光、還有迪斯尼童話。
“那好吧,就這樣。下次再找你聯系。”終于,F透著無奈沮喪地語氣跟我道別。
(10)
總算結束了這場沉悶的通話。我舒了口氣。但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他還會打來電話。而當他再打來電話時,他又會跟我聊些什么?——在那個打電話的地方,跟以前一樣,聽他重新吹噓在美國的夢想?不過,比起剛才的那個通話,此時我更愿意聽聽他的那些吹噓話。
其實,我根本就不清楚F在美國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過來?不管怎樣,畢竟他在那邊呆了那么長時間。期間他也回家過幾次,然后又匆匆走了。在每次臨走時他往往會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現在上海,希望我能趕過去同他見個面。去上海路有些遠,我沒有答應。我問他以后還會不會來這座城市?他說不知道,但有機會一定會來。因為在這座城市還有我這個朋友。我在電話里一笑。他接著說,他如今很忙。我問他在忙什么?他說,如今他在往演藝圈發展。他還給了我一個網址。我打開過那網址。好像是一家音樂工作室什么的。里面有一份廣告性質的簡介,幾張照片:一個黑人小伙子,兩個亞裔姑娘,剩下兩張是他的。與人家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相比,他看上去確實顯老了,不過依然蠻有朝氣,而且有點明星派頭。
對了,在這次F打電話來向我借錢的通話中,我跟他提到了我已進去過那個網站,看到了他的照片。
他一時竟茫然不知,卻問我是什么網站?
“就是上次你給我的有個‘F’什么的網站?好像是個音樂工作室,是你開的?”
“哦……”
“另外三個人是誰?”
“什么另外三個人?”
“就那網站上另外三個人的照片,兩個女孩和一個黑人。”
“是我從外頭隨便找來的。”
“我還以為是你的合伙人。”
“不是,就我一個人。”
“有沒有開過演唱會?”
“沒有。只是自己隨便玩玩。”
“怎么不開演唱會賺錢?難道你在關起門來自娛自樂!”
他嘿嘿一笑,“開過一場。”
“在美國?”
“嗯,只賣出了三百塊門票。”
“呵呵。”
現在,他卻說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專輯、沒有大型演唱會,甚至可能也沒有什么音樂工作室。可曾經有一段時期每次他打來電話卻是怎么說的?開了家音樂工作室,就要出專輯,某月份要去香港,然后回國要在北京開一場大型演唱會,還要為某部影片唱主題曲等等。他煞有介事地說著。我就當他在講故事般聽著。午后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我聽著在他電話里的聲音,突發奇想,也許某一天我會在這座城市陽光照耀的大街上遇見他。然后他告訴我,其實他早已經回國,這么多年來,就一直呆在這座城市里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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