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不會凋零的花

那是一束開在心田的花，永遠不會凋零，也是迄今為止，不管是什么形式或在什么場合中，我收到過的唯一一束真正送給我的花朵，而它的到來卻是那樣的毫無預料，那樣的令人熱淚盈眶！它留下來的溫潤竟然已經悄悄陪我走過了十多年……

那是2005年深秋的時候，我從家鄉啟程去北京住院治療腿疾。啟程前，我們高中85屆文科與理科班的同學剛剛舉行了畢業后20年的一次聚會。雖然，印象中那次聚會并不是很完滿，有很多走出家鄉，遠在異國或他鄉創業生活的同學并沒有因此回來與大家重聚，多少令人有些遺憾，但也是預料之中的結局。所以，大家能聚在一起的開開心心唱歌跳舞聚餐留影，很是熱鬧親熱了幾天。

那一年，女兒剛滿十一歲，如今88歲的母親也要退回到12年前的時光，還是一個硬硬朗朗的老人，可以在家幫我看孩子打理門里門外的事物。那一年，我剛到四十歲，當時感覺很難堪的一個年齡，今天卻覺得其實好美好美！

那一次，是我第三次進京看病。雖然行動不便，又是只身一人長途輾轉很是受罪，但也能夠順利找到郊外的一家私人醫院。天氣漸冷，入院后，就開始了每天必須有的敷藥治療：白天由醫護人員把膏藥抹在腰以下兩腿的胯部前后大面積的部位，然后用塑料薄膜束好。這樣，除了必須有的吃喝拉撒，其余時間都得靜靜地躺在床上以藥養病。到了晚上2點左右，時間掐夠一次敷藥療程12個小時后，就要把敷在身體上的膏藥小心翼翼取下來。深夜寒氣逼人，病房里又沒有開始燒暖氣，會冷得人直打哆嗦，好不容易把藥刮干凈，再趕緊用熱水沖一沖，然后把藥收好，繼續睡覺，等著第二天醫護人員再來重復刮上去，一包藥可以重復用三次才沒有了藥效。

每天晚上大致的這個時間里，醫院里每個房間里的病人或陪人都會和我一樣開始起床折騰。那窸窸窣窣的低語聲，洗用水響起來的流水聲此起彼伏，讓漆黑的夜少了一絲寧靜，多了一絲生機。天南地北聚集在一起的每個病人，都是懷著能夠有奇跡出現能夠康復的熱望來到這里的，人人都有一個令人心酸不已的患病史，都是受盡了病痛的蹂躪，遭遇了人事冷落變遷，而渴望重生的可憐人。

其實，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的硬任務會讓人很發愁，也很憋屈，有時也感覺活得特別窩囊。但花了錢就是為了買這么些罪受的。每個人只能咬緊牙關扛著，白天偶爾會聚在一起，談談自己有沒有好轉的跡象，會互相問問打算住多久?也才明白大家都是沒有經驗，時間點沒有選好，要么早去些，要沒遲去點就不用受凍了的……

而我自己呢，盡管每天敷著藥，腿還是稍走幾步路就疼得厲害，也許是因為那時候股骨頭壞死還處在病發期的緣故?雙腿一下疼起來，坐著躺著都是疼。醫生會反復叮囑用藥時期盡可能的少走動，多休息。而有了疼痛，人心里的酸楚自然就會多起來。有時透過小小的窗子，西斜的陽光會暖暖地照過來，我會躺在床上捧著一本書，或在日記本上寫寫畫畫(這個筆記本到后來被我藏來藏去，還是丟得找不到了)，心里總是莫名其妙地涌出許多感傷，擔憂病患，擔憂未來，想念女兒，對家里種種的不放心總是讓我心神不寧，度日如年。

就是在剛住院的這樣情形中的一天早晨，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是我們85屆理科班的同學斌打來的，他告訴我自己在河南某地上班，不方便來京看我，剛巧那天有到北京出差的同事，就委托過來看看我。我著實被這份意外驚嚇了，也很快就與那位來訪者取得聯系，告訴了他我所在的方位，而讓我更感到不安的是我住在很遠的郊外，他往返一趟可真是要花費些時間的……

午后的醫院樓道內少有人的走動，靜得讓人心慌。突然傳來幾句輕輕的問路聲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我一陣緊張，還沒來得及下地，一個俊朗帥氣的年輕小伙子提著一個大花籃敲門而入，兀地站在了我面前，一臉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撒過來，身后還有一位隨行的青年男子。他把花籃輕輕放在了我床邊的桌子上，說明來意后，又掏出800元（還是1000元?如今我怎么也想不清楚了，但都是最重的一份心意），不由分說的硬是塞給了我，說那是斌的一點心意，還細心地詢問了我看病的情況，說這段日子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告訴他們。短暫的逗留之后，他和同伴匆匆忙忙就走了，把一屋子的花香留給我……

我回過頭癡癡地看著那籃花，說不清的滋味彌漫開來，眼里早已噙的都是淚花……那是一個編制很精致的漂亮花籃，花籃里插了一大把的花朵，有白色的百合花、有紅色紫色的玫瑰、有秋菊、還有我叫不上名字的一些花朵，以及各種形狀的綠葉，大大小小簇擁在一起，非常漂亮，讓人越看越歡喜。

我激動得幾天睡不著覺，成天呆呆地看著那束花，任思緒飛揚，穿越萬水千山，把這從天而降的感動和驚喜小心翼翼珍藏在心靈深處，想著從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是在怎樣的一種感召下，給予了我如此珍貴的饋贈與呵護?每天沉靜如水的臉龐，藏著翻江倒海的心，想著很多美好的亦或傷心的往事，想著那一份份清如甘泉的勝似手足情深的同學情誼……

打那天起，每位來到我病房的病友或醫護人員都會發出一聲驚嘆：哎呀，有人給你送花了?真漂亮！滿屋子都香噴噴的！可真好！有時還會打趣的來一句：雅玲，是不是感到很幸福啊?！

是啊，做夢都想不到跑到這么遠的北京看病，還會有花收！這可是我這輩子收到的唯一的一束鮮花啊！這對一個女人又是咋樣的一種歡喜呢?可我卻連同學斌長什么樣都想不起來……上中學的我自卑感特強，與同學的交往圈子很小，也很少主動與男生搭訕，更何況斌還是理科班的同學，我就更沒有什么印象了。斌生活在河南的某個城市，他并沒有參加同學們的那次聚會。關于我，他也是從家鄉的女同學那里知道了我的情況，女同學之所以告訴他這一訊息，是心疼我一個人出門看病不容易，希望在京城附近的同學力所能及給我一些照應。他可能就是唯一聽到這個消息的人，而他的熱忱即便同樣隔著一程山水也一定要想辦法送給我。

而我，其實是很害怕接受同情與饋贈的人，因為那會更加敏感了我的自卑，讓我活得無地自容。可2000年一再遭遇真情的我突然意識到這樣一個道理：同情，其實是一種高貴的善良；饋贈，不是施舍，是厚愛是呵護是仁慈。一個人內心如果不善良，怎么可能會對弱者持有同情感?又怎么可能舍棄已有，而慷慨與人呢?所以，

面對饋贈，我可以選擇拒絕，但必須學會珍藏，學會感恩，學會自救。可有些力量卻又不允自己去拒絕，因為那一雙手遞出的可是一顆滾燙的心啊！你可以感激涕淚，你可以徹夜不眠，淚濕枕巾，但卻不可以用冷漠拒絕與回答這份疼愛！對的，那就是一種疼愛，沒有目的，沒有矯情，不需要回報的疼愛，純潔而美好，高尚而無私。世界最美不過同學情！

就這樣，那束花每天靜靜地陪著我，許是打了藥的，花兒每天都長得很好，我隔三差五給它澆點水，滿屋子的清香味氤氳在每個角落，讓我總是不由得感傷起很多際遇，說話間眼睛就盈滿了淚光……我感覺自己很幸運，又感覺自己很可憐。那種復雜的情緒反反復復上升著、交錯著……可絕境中，那份暖卻始終光照著我，它就像前行的路上一盞可以照亮暗夜的燈，可以驅走膽怯，可以重振旗鼓，可以讓卑微的生命覺醒著強大的力量，從而獲得靈魂上的自救。。

十多天后，花兒們開始干枯起來，而我也快要準備行囊踏上回家的歸途了。臨行前的一天，我想我得帶點印記回去留個紀念的，就把打蔫的花朵取出來，把花籃清洗干凈，穩穩妥妥放進了行李包。在就要離去的車站候車室，我拿出手機給斌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我就要啟程回去了，告訴他我濃濃的感激之情。那一刻，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活著，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帶上女兒去河南找他，我一定要當面對他表達我的感激與回謝！一路的顛簸中，我知道河南的某個地方，從此便成了我的夢寐。那里的一切和我無關，但那里的斌曾經在我最孤獨無助的時刻，給過我一份溫暖。我，不敢忘記的！

如今，又是十幾年過去了，我的病況越來越糟糕，但很多人都會說我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可愛女子，我還沒有讓河南之行得以兌現，但我的想念從未消失。每每想起在京城看病的幾次令人心酸不已的經歷，我就會想起那束印記在腦海里的花朵，仿佛它們就開在了我的眼前，我似乎忘記了所有花朵的模樣，但那幾朵燦燦的百合花仍然搖曳著美麗的身姿，在向我微笑，那滿屋子的芬芳，仿佛又在沁入我的肺腑，讓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上一口，閉上眼去嗅著那股香……

它們，就是一束永遠開在我心田上的花朵，永遠也不會凋零，永遠都會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引領我向著明亮的那方去！